清光緒九年,於西園43歲,參加科舉考試考取了廩生。在這個歲數上,才求取功名,顯然是晚了一些,鄉人對其褒貶不一。
於西園的三弟於西中,更是打心底瞧不起他,一臉不屑地說:「哼,活了大半輩子的個人,就知道整天抱個書本搖頭晃腦,你問他種小麥一畝地下多少斤種子,再問他點種玉米壟距是多少試試?」
西中是方圓幾十里公認的農活好把式,犁耬鋤耙,割麥打場,種瓜收豆,樣樣都是人尖兒。
那年麥收過後,連下幾天雨,遍地的野草就露頭了,鋤頭遍地成了當務之急。
天色微明,西中下地路過東廂房時,西園一家還在夢鄉中。他站在房前乾咳兩聲,見沒有反應,就對著窗戶喊道:「大哥,別光顧著睡覺,早飯前,你到早市上給我雇個短工,去橋南崖麥田裡鋤頭遍地。」
聽到屋內「哦……」懶懶地回了一聲,西中不滿地嘟囔著下地去了。
日頭出山一竿子高時,西中已鋤了一個來回,抬頭朝路上望去,仍不見來人,心裡不免有些怨氣:「我那一根筋的大哥,莫不是把雇短工的事給忘了?這季節不等人,等草長起來,再鋤可就費勁了。」
過了一袋煙的功夫,西中終於望見那邊來人了。可等走近了再看,他頭上的火騰騰就起來了:「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你這雇得這是短工嗎?」
只見來人身材瘦長,面容清癯,身穿藍布長褂,腳蹬圓口布鞋,雖肩扛鋤頭,卻是活脫脫一副教書先生的打扮。
「這是我家麥田,今天就有勞您了!」西園將來人領到地頭,邊向其介紹,邊朝西中喊道:「三弟,這是來給咱家幫工的賈先生!」
西中頭也不抬「嗯」了一聲,算打過招呼。
來人也不計較,脫下長衫整齊疊放在地邊,緊了緊腰間的束帶,就下地挨著西中開鋤了。
烈日下,倆人彎腰弓背,揮鋤向前,肩並著肩,影挨著影,卻誰也不說話。只有鋤頭與麥茬摩擦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響徹田間。
起初,西中壓根沒將來人放在眼裡,畢竟自己也是多年的莊稼把式,難不成會被這書生般的繡花枕頭比下去?
鋤了一個來回之後,倆人像是暗暗較上勁兒,兩鋤相挨,直耪的一壟壟麥茬翻起,彼此卻絲毫不分高下。
心高氣傲的西中,哪能輕易丟下面子?便使出渾身的解數,想把來人甩在後邊。他兩手緊握鋤柄,揮出去的鋤頭像雨點般落下,一鋤接著一鋤,鋤鋤用滿功力,鋤下鬆軟的土地,一步接一步地向前延伸。
來人既不強超,也不示弱,左右換手,交替姿勢,緊緊地摽著領鋤的西中,手中的鋤運用自如,堅硬的麥茬地,彷彿成了施展功夫的賽場,就連那鋒利的鋤刃,也輕巧的遊刃有餘,在莊稼苗四周繞來繞去,麥茬荒草紛紛被鋤起,莊稼苗卻完好無損。
趁著歇息,來人躲一旁小解的間隙,西中查看其鋤過地,竟是深淺一致,壟壟暄騰,就連踩出來的腳窩,也一點不亂,他不敢對其小覷了。
中午送來飯時,早已餓極了的西中,伸出髒兮兮的大手,拿起饅頭三口兩口吃下。來人卻不慌不忙走到附近小河邊,仔細洗過手後,才拿起饅頭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下午開鋤後,毒辣辣的太陽像火一樣炙烤著大地,整個田間像蒸籠一樣悶熱。西中熱得汗珠子不斷地往下掉,身上的短褂能擰出水,索性脫光了膀子。縱使他心裡再多不服氣,揮鋤的蠻勁兒已減了幾分,手中的鋤頭也顯得笨重,直腰的次數就多了。
來人依然不疾不徐,耐著性子,握緊鋤柄,一鋤挨著一鋤,鋤鋤力道均勻,身上的裝束也一點不亂,只是偶爾掀起腰間的束帶擦汗。
來人彷彿是給西中留面子,鋤地的速度慢慢降了下來。西中直腰,他也直腰;西中下鋤,他也下鋤,就像椿樹膠一樣,粘在西中身邊。
傍晚收工了,西中累得一屁股坐在地頭上,眼看著來人又走到河邊,就著河水將身上洗乾淨,回來穿上長衫,把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把每粒扣子系得整整齊齊後,才扛起鋤頭過來告辭。
西中愣怔了半天,望著走遠了的背影,吶吶的道:「我大哥眼真毒哩!」
西中摸黑回到家後,把鋤頭往牆根一放,飯也沒顧上吃,破例跑到大哥西園屋裡,畢恭畢敬地坐在下首的凳子上,繪聲繪色地說起一天鋤地的經過。
西園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說:「果真,我沒看走眼啊!」(作者 薛培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