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來了丨誰在以「真相」為名製造亂象和傷害？

• ai生成的「地震男孩」被壓廢墟
• 劇本擺拍的「外賣小哥」遭遇刁難
• 網路水軍刷單控評左右輿論
• 流量推手炮製熱點滋生謠言

以上這些虛實叢生的信息，正在深遠地影響和危害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基礎、公共秩序的正常運轉，以及社會治理成本的無效增長。

那些引發輿論廣泛關注的熱點事件背後，以「真相」為名的亂象和傷害，如何侵蝕著我們的清朗空間？

在近兩年發生的網路虛假信息和網路暴力公共輿論事件中，有杭州「取快遞女子被造謠出軌」事件造成當事人社會性死亡；有大學生與外公合影被編造「老夫少妻」，當事人遭受網路謾罵；還有「粉頭髮女孩」被網暴造成當事人抑鬱輕生等。

當每一次網路虛假信息演變為對公民個體的現實傷害，當謠言被大量傳播，構建「法律約束-技術攔截-全民共治」的立體防線已刻不容緩。

在剛剛過去的全國兩會上，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中的一組數據引起了廣泛關注——2024年，有292人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被定罪判刑，有91人以侮辱罪、誹謗罪被定罪判刑。「按鍵傷人」的網路暴力行為目前已成為典型的網路亂象之一。

謠言和網路暴力，不僅造成個體傷害，也在破壞社會共識。我們再把目光轉向一場沒有任何贏家的「公眾審判」。

2024年4月，一個網名叫「胖貓」的湖南小伙兒在重慶長江大橋跳江身亡，有關他和女友之間的私人情感糾紛，被家人公布到網路，從而迅速演變成為一個公共話題，引髮網民持續關注。隨後，一場極具標籤化的謠言傳播和網路暴力，也讓被迫陷入輿論「風暴眼」的一座城市，付出了難以想像的代價。

初春的江面，水流湍急。2024年4月，胖貓在這裡終結了自己短暫的人生。因為胖貓的姐妹懷疑，胖貓是因為他和女友譚某在交往中，遭遇了情感和財產詐騙才去輕生的，於是她們將此事公之於眾並向警方報案。現在回頭再看，這場關於胖貓的「悲劇」，也許從那時起才算真正開始。

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刑偵支隊政委 何鎏：調查範圍大概有2年多的跨度，除了當事人雙方，還有其他關係人逐一進行梳理，讓我們把整個事情的原委要調查清楚。警情通報裡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要求我們要證據支撐；每一組數據都是有往來的資金、賬目的體現，我們要求就是在小數點後兩位，都必須把它搞清楚，所以工作量是非常大的。

當時，為了儘快回應公眾關切，重慶市公安局迅速調集力量，僅南岸分局就集合了來自刑偵、網安、經偵、治安和法制等多個支隊近30名警力組成專案組，趕赴湖南、廣州和重慶區縣走訪調查。

2024年5月19日，重慶警方在以上百萬條信息為基礎的海量數據中，通過梳理、研判，還原了整個事件的真相。一份被稱為史上最長的警情通報，本著不遮掩、不迴避的透明度，用了2500多字的篇幅，將胖貓生前和女友的交往歷程、資金往來解釋得清晰明了。

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特警支隊副支隊長 李中中：單就個案，並不複雜，我們覺得這個工作最大的難點，就是如何高效公正、帶著溫度，傳遞一個嚴肅的法律認知，最後讓公眾明白這個事情的真相，並且要接受這一個法律的結果。甚至我們還想引導民眾，再遇到類似事情的時候如何理性，並且帶有一定的法治意識來看待它，不要亂上添亂。

難點果然很難，因為譚某不存在涉嫌詐騙犯罪行為，警方不予立案，這份用鐵證支撐的法律結論，還是遭到了一些網民的質疑，甚至連辦案民警都成了網路暴力的對象。

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網安支隊副支隊長 崔廣迪：警情通報出來之後，我也接受了採訪，對我的網暴有很多。比如說像我和譚某有某某關係，還有就是對我的頭像以及我的視頻進行惡搞，沒有底線地造謠。

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特警支隊副支隊長 李中中：有力挺胖貓姐姐的，有污名化重慶女性的，他們對這個法律結論情感上是不接受的。有人造謠，這個當事人譚某為什麼能夠逃脫法律的制裁，因為她和這個公安局的局長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像這種謠言，隨口一講，隨意一放，居然都有市場。

從「胖貓事件」在網路上發酵的那一刻起，這個謠言的「市場」似乎就在不斷地被一股「力量」牽引著，標籤化的敘事，給當事人譚某刻畫了「撈女」的形象，而把「胖貓」塑造成了一個「痴情受害者」的角色。即便有了官方結論，有人依然表現出對法律權威性不屑一顧，而對於大多數網民來說，一場情緒的「狂歡」之後，他們是否在意，自己的同情心被「綁架」了嗎？事後留下的「爛攤子」誰來收拾？

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網安支隊支隊長 文謙：在偵查過程中也發現了存在一些推手的問題，有一些自媒體公司，主動找到他們，幫他們包裝人設，或者拍短視頻，開直播等類型的推廣，或者是提升熱度的增值服務。不管是從當時發生，還是到後續，實際上一直持續到現在都還是有推廣的情況。

警方給記者出示了一份在調查中固定的證據，這是胖貓家屬在其中一個社交平台賬號的漲粉數據。

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網安支隊支隊長 文謙：他的粉絲量，從幾百、到上千、上萬，到幾十萬，最後頂峰的時候，接近300萬的粉絲，實際上整個過程只持續了20天時間，看起來不是一個正常的漲粉過程。

線上，胖貓家屬異常漲粉；線下，當事人譚某躲無可躲，她工作的花店、租住的房屋，甚至是老家的住址全都被曝光。有人還專門趕到重慶開啟追蹤直播。與此同時，一場更大範圍的外賣祭奠開始越演越烈，來自全國各地的大量外賣訂單堆滿長江大橋的行人通道，重慶不得不啟動應急預案，以確保城市基本秩序的正常運轉。

重慶市南岸區城市管理局副局長 馮曉鷗：大部分都是通過外賣形式，由外賣小哥送來的。奶茶、漢堡這些祭祀物品，能拿給誰？所以政府只能儘快把它清理了。垃圾清運量達到94.6噸。

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特警支隊副支隊長 李中中：有個大哥很支持或者可憐胖貓，點了八千塊的外賣，擺了一橋。八千塊的食物就躺在那裡白白浪費掉了，我不認為這個事情是高尚的，恰恰這種事情是該被鞭撻的，應該讓全社會引起反省。

近百噸的食物被浪費，不必要的行政資源被消耗，專案組之外，還有大量的警力鋪排在岸邊和水面。當時，因為「胖貓事件」不斷被熱炒，網上有人揚言要來同一地點跳橋。來自全國各地的報警電話持續數月高位運行，直到現在，水面的巡邏都不敢懈怠。

重慶市公安局水警總隊巡警支隊副支隊長 陳剛：有效警情就增加了兩三倍，每個月100到120起。揚言準備還沒有到現場，就被我們制止了這種情況更是數不勝數。以長江大橋為例，陸上公安機關就包括渝中分局和南岸分局，還有我們水上分局，三個分局的警力，同時要到附近進行搜尋。一句話的報警，我們就要動用幾十名警力來處置。從心裡來講，是一種深惡痛絕的心態，因為我們想保護的，是真正遇到危險的群眾的生命。

但是，這些看不見的隱性成本，在流量面前就如同石子投湖，引起的漣漪還在持續擴散。打開胖貓一些家屬的社交賬號，記者發現，直到現在，有人還在不斷地為追求所謂「胖貓事件真相」而持續發聲，並發起了針對公安機關立案監督的申請。

重慶市公安局南岸區分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 陳銀倉：根據我們公安機關調查的證據材料，可以得出一個準確的判斷和結論，我們這個案子可以經得住歷史的檢驗，也經得住人民的監督。

當某些網民被「流量至上」所驅動，客觀公正的法律定性也沒有讓這場悲劇徹底結束。而現實中，為了博取流量而產生的大量網路虛假信息和謠言，不僅大量佔用公共資源，消費社會信任，還讓很多特定群體、相關行業和企業，首當其衝地成為謠言和虛假信息的受害者。

外賣員送外賣時被顧客刁難、外賣員遇到要給差評的顧客表達憤怒……這些都是賬號「眾包仔小王」視頻作品裡的常態，講述著外賣小哥送餐時和顧客之間發生的奇葩遭遇。

在一條視頻中，我們看到小哥在送餐時遇到刁鑽顧客，最終氣憤地吃掉了顧客的外賣，雖然情節有些荒誕，但網友點贊卻很認真，高達4.6萬多次。不過，這些看似正常的視頻，其實也有很多反常之處。

欽州市公安局欽南分局民警 冼聖金：幾個視頻裡面，他的客戶聲音是一致的。我們就會聯想到他是不是請了演員，或者說有沒有人來客串。因為他反覆的幾個視頻裡面出現的聲音，包括演員的身形，哪怕再經過怎麼樣的打碼或者處理，但是身形是完全一致的。

仔細琢磨、必有破綻。在這些視頻中，幾乎沒有完整的事情經過，只有令人氣憤的情節展現，給人的感覺是小哥越辛苦，顧客越無理。警方發現，「眾包仔小王」一共發布了71個作品，視頻創作還不到三個月，總播放量就超千萬，轉發量超10萬。如此高的關注度，視頻主角外賣小哥是關鍵。

某外賣平台安全管理部安全法律研究員 季剛：我們平台對這些視頻進行了內部的核查，確認這些視頻裡面所謂的騎手其實根本不是平台的註冊騎手，而且視頻裡面出現的一些裝備，還有場景，明顯有擺拍痕迹，所以我們向欽州警方正式提供了報案材料。

警方調查發現，這個賬號的使用者在視頻發布之前，也曾做過一個多月的外賣員，辭職後也想做「網紅」。因為有過外賣員的工作經歷，於是就撰寫劇本，以外賣小哥與顧客吵架、賣慘等內容，拍攝視頻吸引流量，因為發布的視頻內容均為虛假編造，部分視頻涉嫌造謠傳謠，不僅嚴重損害外賣騎手形象，還容易誤導群眾。根據相關法律，警方對4名違法行為人進行了行政處罰。

違法行為人 王某溢：剛開始的時候就是為了拍出來好玩。後面漲粉，然後就有播放量，就繼續拍，多拍幾個。看到其他人拍好了，網紅可以帶貨，我也好奇我能不能帶貨，然後就拍下去。當時我也不知道拍這種內容會影響不好，後面經過這個事情，來派出所裡面才知道，我以前拍這個是屬於虛構事實。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2024年，僅某頭部外賣平台針對其公司外賣員的網路謠言就多達百起，而其中至少有幾十起因負面影響大而耗費了企業內部法務、安全等多個部門的聯合處置，雖然有的也進入了司法程序，但消除負面影響的效果微乎其微。

某外賣平台安全管理部安全法律研究員 季剛：謠言的傳播速度是很快的，即使企業及時發布了闢謠的聲明或者信息，它的謠言所造成的負面影響還是很難得到徹底根除。如果我們通過像訴訟等維權的方式進行，那麼往往周期會長達幾個月，其間，謠言的負面影響還在不斷擴大。即使最終我們取得了勝訴判決，謠言對企業所造成的不利影響，以及企業其他的聲譽損失，也都很難得到充分的彌補和救濟。

在採訪中，某外賣平台表示，對於大多數企業來說，在應對此類不實攻擊或謠言時，往往因為司法程序的特定周期，讓正本清源、制止謠言的訴訟結果，錯過了扭轉企業危機的黃金時間。除此之外，還面臨著在民事或刑事訴訟中經濟損失難以認定的困境，長此以往，對營商環境的破壞性顯而易見。

清華大學新媒體研究中心最新發布的一份有關《靈活就業類謠言傳播機制與治理路徑》的研究報告顯示，2024年，網上涉「騎手、網約車司機」等謠言的年增長率約151.35%。在這個驚人數據的背後，是什麼讓這種謠言傳播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廣呢？

虛構事實獲取流量，不僅要有外賣小哥的身份，更要有和顧客之間情緒對立的情節，這和清華大學調研報告的相關議題不謀而合。此類虛假信息和謠言的生產，往往通過捕捉人們同情、好奇、焦慮、憤怒等情緒，來設置男女對立、道德困境等母題，設置模板化的故事情節和角色，進而引起大眾共鳴，實現流量變現。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研究員 張詩瑤：首先是一個涉及內容製作的鏈路，先虛構一個身份，比如說外賣員，網約車司機，然後再加上一個具體的敘事內容，再加上一個大家普遍關注的一個敏感話題，最後進行個人情緒化的表達。憤怒、恐慌，利用他的身份，引起大家對他的接近性和共鳴性。

張詩瑤在調研中發現，這類謠言和輿情為何會持續傳播和發酵，除了造謠者的源頭擴散外，社會認同和群體效應起到了十分強大的推波助瀾的效果。簡單地說，就是普通受眾雖然不是謠言的製造者和發起者，但是在以「共情」為基礎的傳播中，被動成了虛假信息鏈條上的重要環節。當一條虛假信息被大量轉發時，用戶就可能會產生「如果大家都在傳播，它就應該是真的」這種心理錯覺，從而加速謠言的傳播。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研究員 張詩瑤：比如我朋友圈裡，我的媽媽或者是我的同學，發了一條信息，由於我自發對他的一種依賴性和信賴性，可能他發的信息我就同樣產生一種信任的心理。第二是大家都更關注於獵奇，覺得按條轉發，這個事兒好像也忘記了，這可能就是讓謠言迅速擴散的另外一個非常關鍵的機制。

很多時候，大家不加判斷和思索轉發，也在加速著謠言的傳播，那些在鍵盤背後滋生出來的虛假信息，既讓公眾喪失了常識判斷，也嚴重地損害了政府的形象和公信力。

2024年7月2日，一則「上海財政緊急向寺廟借款100億」的文字圖片在互聯網傳播，一度登上各大網路平台話題熱搜榜。犯罪嫌疑人孫某在編輯完這條消息之後，在網路社交媒體上將這條謠言信息發送給了自己的好友。10個小時之後，這條謠言開始爆發性增長，第二天中午，這條謠言的擴散速度達到了全天的最高峰，幾乎每10分鐘就有1萬條左右的轉發。

上海市公安局網安總隊民警 錢澤文：當時我自己加入的很多群聊，包括我身邊的朋友都在討論這個事情。統計了全網闢謠的相關信息，相關帖文點擊量超過了1億次。

警方最終查實，始作俑者編造這個謠言，只是為了給自己打造一個人脈廣、信源多的人設。雖然事件發生後，上海市民族和宗教事務局、財政局等部門及時展開了闢謠，但是，這條謠言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卻無法迅速消除。

上海市公安局長寧分局網安支隊警長 陳昱汀：發現有大量的網民在這篇文章下面留言說上海經濟不行了，還有說連上海都沒錢了，也是對整個社會面造成了非常不良的影響。

一條謠言的產生可能只需幾分鐘，但為了闢謠，政府各個相關職能部門需要核實情況，發布相關聲明，再到通過各大媒體及網路平台闢謠以正視聽，大量的行政和社會資源被極大消耗。

上海市公安局長寧分局網安支隊警長 陳昱汀：從他製作謠言一直到事件的發酵，大概只經歷了10個小時，但是我們公安機關固定證據一直到最後的鎖定證據，形成一個完整證據鏈，花費了大概有20天的時間。

虛假信息的低成本與高危害性，需要法律體系必須精準打擊利益鏈源頭。雖然，現行法律都明確了編造、傳播虛假信息的法律責任，但實踐中仍面臨執法滯後與跨境追責難題。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趙精武：造謠只是動動手、動動嘴的事，但是闢謠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人力和物力才能予以化解。法律應當對造謠者產生威懾，徹底擊潰造謠者、網暴者這種「法不責眾」「正常評論與猜測不必擔責」「沒人知道我是誰」等僥倖心理。只有讓每一次造謠、每一次網暴付出代價，才能守護數字時代的文明底線。讓造謠者、網暴者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切莫以損害結果輕微、實施主體範圍廣等理由放任造謠者和網暴者。誰向網路潑髒水，誰來收拾爛攤子！

2024年，全國公安機關持續開展「凈網2024」專項行動，全年偵辦網路謠言4.2萬多起，查處造謠傳謠違法犯罪人員4.7萬多人、關停違法違規賬號33萬多個、偵辦網路暴力案件8000多起。治理虛假信息、打擊網路暴力，除了法律嚴懲還需要社會共治。在「流量至上」的時代，如何讓流量更多地服務於公共利益，而不是成為資本和個人逐利的工具？互聯網平台需要重構流量經濟的價值邏輯。

對於普通網民來說，需要做的是：

• 能不能在按下「轉發」前遲疑一下？
• 能不能在熱搜話題下多查證一下信源？
• 能不能在評論時少一點惡意、多一些理性？

答案，也許就在我們的每一次點擊、每一次判斷和每一次發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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