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在他的傳世經典《老人與海》中說過這麼一句話:
「不過人不是為失敗而生得,他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人是脆弱的,他並不比野獸動物高明到哪裡去。任何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都可以將它毀壞。
同時,人又是最強大的,金錢誘惑不能使他改變心志,武力傷害不能使他屈服。
不可征服的是人的精神意志。
毛姆的短篇小說《不可征服》講述了就是一個關於人的意志不可改變的故事。
在生命面前,一個人的尊嚴到底有多重要?
尤其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不惜傷害另外一個無辜的生命。
當尊嚴與倫理髮生衝突,當尊嚴與母愛天性發生衝突,孰輕孰重,是作者留給讀者的思考。
《不可征服》以二戰的法國為背景,講述了法國女孩遭到德國士兵的侵犯,從而一心想要復仇的故事。
2017年提名國際都柏林文學獎的《夜鶯》講述了一個與此類似的故事。
設定同樣是二戰時期的法國,女主人公受到了德國士兵的侵犯,並且懷了士兵的孩子。但是,她選擇忍受屈辱,為了愛將孩子生了下來。
而在《不可征服》中,女孩安妮特做出了有悖人倫的決定:她用自己孩子的性命報復了侵犯她的士兵。
漢斯是一個高大帥氣的德國士兵。
沒有征戰之前,在慕尼黑上學期間,他在女人中間就很有人氣,被他看中的女人就沒有失手過的。
所以,這就助長了他的自負情緒。
在他的潛意識裡,任何女人都沒有辦法抵抗他的魅力。
當他和同伴威利迷了路,他敲開了安妮特家的門。
原本只想問了路就離開,但是桌上的酒吸引了他。
喝了酒了漢斯有點暈乎乎了,他向安妮特索吻,遭到了她的拒絕。
從來沒有在女人面前吃過癟的漢斯,頓時覺得面子上掛不住。
「征服者拿走他想要的東西,不理所應當嗎?」
儘管軍隊有紀律:只要法國人不惹事,他們一定要善待。但是,漢斯還是趁著酒勁,強暴了安妮特,並對前來阻攔的安妮特的父親拳打腳踢。
完事後,他甚至示意同伴威利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但是,懦弱的威利並沒有照做。
漢斯對自己所作所為沒有愧疚,他反而覺得這是安妮特自找的。
如果她當時按照自己的旨意做,他們會繼續趕路。
對被他擊倒在地的老人,他覺得滑稽可笑。
這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嘲諷。
他趾高氣揚地丟下一百法郎:
「這裡是一百法郎,讓那位女士可以去買條新裙子。原來那條不像樣。」
漢斯對自己的慷慨十分欣賞。
與別人相比,自己並不惡劣:他只是強暴了她,打了她的父親,並沒有殺了他們。
況且每個姑娘都會遇到這樣的事。
而且自己還是一個如此招姑娘喜愛的男子。
漢斯與安妮特剛開始建立的關係,是施暴者與受害者。
況且兩人之間還隔著敵對國家的鴻溝。
漢斯對安妮特的玩弄,也是戰勝國德國對法國的凌虐。
起初,他對她是漫不經心:安妮特並不是他喜歡的姑娘類型。
與她發生關係,更多是怒火的促使。
可是,三個月後的一次到訪,改變了兩人的關係。
安妮特對漢斯怒目而視,這反而挑起了漢斯的興趣:
「她的教養是城裡人的派頭,不會是農民。他記起來那個老婦人說過她女兒是個教師。因為他面前的幾乎是位淑女,更挑起了他折磨這個姑娘的興緻。」
得知安妮特家裡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吃過像樣的食物了,幾天後,漢斯帶來了乳酪、豬肉和罐頭。
飢餓中的人最容易被食物打動。
受到傷害最小的安妮特的母親第一個被征服,她輕易地就接受了食物。
安妮特的父親雖然表情陰沉,但是他還是接受漢斯遞過來的煙。
安妮特儘管極力抗拒這些「恩惠」,但是父母明顯已經開始妥協,她也無計可施。
漢斯這個時候還弄不清自己對安妮特到底是什麼感情。
在法國,他們受到了太多的冷眼與孤立。
「在索瓦松被無聲的敵意包圍讓他煩心不已,有時候一個法國人明明看著他,卻當他不存在,他就想衝過去把對方撂倒在地。」
作為一個正常人,他也渴望能獲得友誼與溫暖。
原先對安妮特只是征服的情緒,現在也被這種莫名的渴望給佔據了。
他真的開始渴望安妮特一家人能原諒他,接納他。
隨著漢斯頻頻造訪,不斷地接濟,有時也會幫他們幹活,他漸漸贏得了安妮特父母的歡心。
安妮特的父親甚至忘記了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曾經如何粗暴地毆打過他。
他們會在一起順利地聊著各自的家庭。
但是,安妮特依舊如故。
她不吃漢斯帶來的食物,不跟他說話,也不給他好臉色看。
安妮特對漢斯的仇恨,來自她受到的愛國教育。
她不會對一個侵略者和顏悅色,在戰爭前,沒有「人」,只有「國」。
她的弟弟死於戰爭,她的未婚夫在前線生死未卜。
再加上,先前漢斯對她的暴行,對她人格的侮辱與踐踏,讓她不可能視他為人。
從漢斯頻發出入安妮特家,不難發現吸引他來的最大的動力,是安妮特。
安妮特對他越是冷淡,漢斯就越殷勤。
原先折磨的對象是她,結果飽受折磨的卻是漢斯。
尤其是漢斯得知安妮特竟然懷上了他的孩子。
「他突然意識到——這種突然像是震破寂靜的槍聲:他已經愛上安妮特了。這個念頭太讓人訝異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的確他是經常會想到她,但從來談不上帶著什麼愛意。他本來只覺得好玩,想讓安妮特愛上自己,要是有天她能主動奉上當初漢斯靠暴力強得的東西,那會是怎樣的勝利。」
原先只是為了征服,隨著時間的推移,漢斯被安妮特的委屈與倔強吸引,再加上得知她懷孕,漢斯一下子就陷入了愛情。
不過,他只是一廂情願,安妮特並沒有因為孩子改變什麼。
安妮特想盡辦法要打掉孩子,都沒能成功。
她之所以留下孩子也是迫不得已。她對漢斯依然是充滿了厭惡與仇恨。
所有人都因為這個孩子反生了巨大的改變。
安妮特的母親現在跟漢斯說話,已經沒有了一點戒備,更別說恨意了。
她將女兒懷孕當成是「天地運轉間的一次意外」,認為這是一個姑娘應該要接受的命運。
既然已經發生,而且漢斯也願意負責任,那就開開心心地接受,至於過去的不愉快,就乾脆地忘記。
安妮特的父親呢,因為死了兒子,農田荒蕪,靠自己和女兒生活必然無以為繼。
當務之急是招個女婿。
「一個魁梧、壯實的女婿,可以在他們老得只能做些零碎活之後接管農場。」
漢斯人高馬大、身強力壯,對安妮特又一心一意。
這些就很符合老兩口的心意,而且更讓他們意外的是漢斯竟然願意留在法國不回德國了。
這就更堅定了要撮合他們的決心。
「那個小夥子到底有什麼那麼招你恨的?他是強暴了你——但他當時喝醉了啊。碰到這種事情的女人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面對父母的勸告,安妮特絲毫不為所動。
未婚夫的死,又增加了她對漢斯的仇恨。
父母的倒戈,讓安妮特寒心:德國人摧毀了他們的防線,又用金錢利益來瓦解他們的精神意志。
他們輕而易舉地就傷害了法國人的身體和精神。
即使身邊所有人都站到了漢斯這邊,安妮特也沒有屈服。
她在心裡默默計劃著如何實施對漢斯的報復。
要想最大程度的傷害一個人,就要拿走他最珍視的東西。
做人的尊嚴,是安妮特最珍視的。
目前,漢斯最珍視的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當漢斯在暢想與孩子的幸福生活時,一個惡毒的念頭在安妮特腦海中形成了:
既然在肚子里沒有打掉,那就等生下來再弄死。
看到了希望,再將它毀滅,這就是安妮特的報復計劃。
孩子生了下來,如大家所願,是個男孩。
趁著母親去向漢斯報喜之際,安妮特抱著孩子到了河邊,親手淹死了他。
得知真相後,漢斯崩潰了。
「就像一頭受創而亡的野獸。」
安妮特的目的達到了,但是她自己呢,並沒有享受勝利的快感。
「安妮特跌坐進椅子中,額頭抵在雙拳之上,放聲痛哭。」
神秘的命運,是不可改變的。
「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
在命運面前,人不斷抗爭,但終於不得不屈服。
安妮特的父母在形勢面前,既然沒有辦法改變,那就選擇了屈服。
從漢斯的種種表現來看,他並不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相反,從他後來陷入愛情,願意為了安妮特不回德國,一心想跟她過日子來看,他是有責任心,有愛心的人。
有一瞬間,安妮特幾乎想要改變主意。
這時,她看出去的漢斯因為生氣踢了自己家裡的狗,她的怒火又被點燃了。
實際情況是,這隻狗一見到漢斯都要吠叫,無論漢斯如何討好,它始終如舊。
這一腳,讓安妮特「清醒」:漢斯早晚會失去耐心,那麼自己的結局不會比那隻狗好到哪裡去。
所以,對待這樣的人決不能心軟。
人的命運中,性格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與性格的作用同等重要的,是一個個偶然的因素。
如果安妮特不是偶然間看到漢斯踢狗,那麼很可能她就會心軟,會對新生兒手下留情。
書中並沒有正面寫安妮特如何溺死孩子,以及當時她的心理活動。
但是,從她事後的臉色慘白,失魂落魄,掩面痛哭等一系列反應可以看出,她也是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掙扎。
從道德層面上看,安妮特倔強不屈,忠於國家,不向侮辱過自己的人低頭。
維護了做人的尊嚴與體面。
從倫理層面上看,她是母親,卻親手殺害自己的孩子。有悖人倫,殘酷冷血。
孩子是無辜的,任何一條生命都是有價值的。
她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報復了傷害她的人,自己何嘗不是被傷得最重。
無論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安妮特永遠是受害者。
在戰爭中,女性承受的創傷比男性要重得多。
《夜鶯》中姐姐選擇生下德國士兵的孩子,一輩子都要承受那段屈辱的歷史。
《不可征服》中安妮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完成了復仇,對也要一輩子在愧疚與傷痛中度過。
說到底,在這段激情復仇里,沒有哪個人可以全身而退。
做何選擇,都難兩全。
因為,人活於世,本身就是一件極其艱難坎坷的事,女人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