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落馬市委書記身陷商人朋友圈：曾強勢介入民生項目，有人多年跟隨

記者 | 翟星理

編輯 | 趙孟

身居要職的夫妻同一日落馬，在湖南官場引發震動。

2021年11月18日，湖南省紀委監委通報稱，常德市市委書記楊懿文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此時，距離楊懿文履新常德剛過半年。

當天，楊懿文的妻子——長沙市公安局黨委副書記、副局長李湘江也宣告落馬。

楊懿文的仕途起步於警界，後在長沙市招商局、長沙市外貿局、長沙市商務局等經濟口單位任職。2007年，楊懿文升任長沙縣委副書記、縣長，兩年後又升任長沙縣委書記，開始主政一方。

界面新聞發現，國土和城建是楊懿文涉嫌染指的重點領域，而這也是他一路高升的政績來源。 主政一方後，無論楊懿文調到哪裡，身邊都有一個相對穩定的商人朋友圈：有人是他和妻子的官場舊交，有人因他招商引資相識，有人則和他沾親帶故。

從經濟口單位的「一把手」到主政一方的要員，楊懿文的商人朋友圈不斷擴大。或明或暗之間，這些商人朋友成就了楊懿文，也一步步將他拖入腐敗的深淵，再難回頭。

舊友反目

看到楊懿文落馬的消息，居住在長沙的歌唱家金明春並不意外。他已持續舉報楊懿文多年。

2007年，金明春突然發現，他父親上世紀90年代在長沙縣金龜島出資修建的五棟房屋，其國有土地使用證和房產證均被另一家公司取得。這年，楊懿文剛調任長沙縣。

1966年出生的楊懿文是湖南省岳陽市汨羅市人，1987年從長沙大學（現長沙學院）畢業後進入警界，成為長沙市東區（已於1996年撤銷）的一名派出所民警。僅一年後，楊懿文就調任長沙市公安局政治部。此後，楊懿文進入升遷快車道，擔任多個經濟口單位「一把手」。

楊懿文在長沙市外貿局任職時，與在對外文化單位工作的金明春相識，二人還是「半個老鄉」。金明春生於1953年，是著名男中音歌唱家、聲樂學者、藝術教育家。2013年退休後，他被聘為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室文史研究館研究員。

金明春介紹，其父於1995年租得長沙縣金龜島的使用經營權，租期為80年。2000年前後，地產商人盛某某多次找到他，提出購買他家在金龜島修建的5棟房屋，被金明春婉拒。

2007年，金家看守房屋的人員被盛某某公司的人趕走，5棟房屋的房產證和所在地塊的國有土地使用證，都被登記在盛某某擔任法定代表人的公司名下，且已被該公司出租給他人。工商登記資料顯示，該公司主管部門為官方機構。

金明春以一地兩租、盛某某公司取得的國有土地使用證與房產證違法為由，將土地出租方及盛某某的公司訴至法院，但均敗訴。

「我和楊懿文還算半個老鄉，所以就給他打電話說了這件事，好好的房子怎麼就成了別人的？」金明春說，楊懿文回應稱會認真對待此事。

但不久，盛某某的公司拆除了金明春的一棟房屋。金明春遂舉報盛某某。

金明春設法獲得了對其舉報內容的批示文件，顯示楊懿文兩次批示責成紀檢部門介入調查。「一起民事糾紛為什麼由紀檢部門調查？為什麼只調查舉報人，不調查被舉報人？我是省里的幹部，為什麼由長沙縣紀檢部門調查我？」金明春不解。

最終，在楊懿文的批示下，長沙縣紀檢部門出面調解。在調解現場，金明春發現準備賠錢給他的並非盛某某，而是盛某某的一個生意夥伴。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為盛某某隻是一個普通商人，」不過是在公家主管的企業任職，認識幾個領導。」

他開始調查盛某某的背景，發現盛某某原系一名檢察院幹部，1998年被清理出檢察隊伍後開始經商，與楊懿文及其長期在公安隊伍任職的妻子李湘江來往密切。

「招大引強」

楊懿文擔任長沙縣縣長的2007年，長沙縣當年的GDP為285.97億元，在湖南省縣域經濟排行榜名列第一，在全國縣域經濟與縣域基本競爭力百強縣中排名第四十五。

2014年，長沙縣在全國百強縣排名中成功擠進前十，位列第九。到楊懿文離任前的2015年，長沙縣GDP已增長至1168.34億元，在全國百強縣中位列第八，在中部六省（山西、河南、安徽、江西、湖北和湖南）中位列第一。

界面新聞梳理楊懿文在長沙縣任職期間的當地官方媒體報道，其經濟建設的大致脈絡為大舉招商引資，助其參與長沙縣國土資源開發和城市建設，曾提出「在長沙東部再造一個新長沙」的口號。

長沙縣一位知情人士告訴界面新聞，楊懿文上任之初就公開提出，長沙縣要把招商引資作為加大固定資產投資和拉動經濟增產的重要手段，突出「招大引強」，瞄準國內500強企業和世界500強企業，任期內曾成功引進了一批知名汽車企業、連鎖餐飲企業、電子加工企業、房地產企業和機械加工企業。

楊懿文在長沙縣的經濟建設領域成功打造了頗具特色的湖南省樣板工程——鄉村民宿，主要參與企業為一家農業科技公司。

工商登記資料顯示，該公司成立於2011年12月，註冊資本1438.15萬元，法定代表人為皮某，經營範圍包括農業科技的研發；花卉、苗木（不含種苗）、水果、蔬菜的種植等。同時，皮某也是該公司最大的股東，持股29.2%。部分國資也為該公司股東，但佔比較小。

該農業科技公司一名管理人員告訴界面新聞，皮某生於1961年，原系湖南省電力勘察設計院的中層幹部，在1996年國企改制潮中下海，在湖南創辦了一家連鎖超市企業，在長沙、衡陽、婁底等地擁有上百家門店。

該管理人員介紹，企業壯大後，皮某曾遠赴廣東發展，與一些港資企業開展合作。楊懿文升任長沙縣委書記後，曾到廣東招商引資，與皮某達成了合作意向，皮某遂在長沙縣成立了該農業科技公司。「但我們做的既不是農業，也不是科技，就是在村裡搞民宿，可以歸為旅遊業。」

這家企業的核心業務模式為，藉助行政力量整合農村閑置資源和分散的農戶個體，由企業打包將鄉村整體旅遊資源宣介、推廣，並負責民宿的設計和配套基礎設施的建設，吸引遊客消費。民宿經營收益由農戶分走60%，企業分30%，村集體分10%，其公司參與的一些項目被相關部門歸為惠農項目，有大額財政補貼。

該企業管理人員透露，皮某與楊懿文一家交往頗深。楊懿文的獨子被在公安系統工作的母親李湘江送到國外。其子在國外從事設計工作，在楊懿文的授意下參與過該公司在長沙縣的一些項目。

長沙舊友

2016年3月，楊懿文從長沙縣委書記任上升調婁底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不久升任市長。

2015年，婁底市GDP為1291.7億元，在湖南全省14個地級市中排名第11位，經濟基礎比較薄弱。

楊懿文到任婁底後，迅速複製其在長沙縣主政期間的經濟發展模式：大力招商引資。公開資料顯示，楊懿文在婁底市長任期內成功引進了包括重型卡車零部件、高硅鋼、電力產業等重大項目。

此外，婁底市轄區內煤、金屬礦產資源豐富，在以往發展經濟的過程中環保方面欠賬較多，楊懿文又連續上馬了針對婁底主要河流漣水、孫水的環境綜合整治項目。

除此之外，楊懿文還帶來了在長沙縣相熟的商人。前述農業科技公司管理人員回憶，楊懿文到婁底市上任前，曾約見皮某，提出讓皮某跟隨他，把企業搬到婁底去。皮某考慮後，以搬到婁底與企業發展戰略不符、多數公司員工不願離開長沙為由謝絕了楊懿文。

但楊懿文的另一位商人朋友盛某某迅速在婁底「攻城略地」。公開信息顯示，楊懿文到任婁底還不足三個月，盛某某擔任法定代表人的一家公司就與婁底市下設的縣級市——漣源市人民政府簽訂了關於該市一個風景區的合作開發經營框架協議，經營期限為30年，景區運營全部託管給盛某某的公司。

盛某某擔任法定代表人的這家公司為新三板上市企業，共有三個企業股東。在絕對控股的大股東企業中，盛某某持股約25%，他還在另一個小股東企業中持股50%。

該上市企業的一名中層人員告訴界面新聞，盛某某下海後雖然也做過房地產等其他行業，但其業務的基本盤一直是與政府部門合作搞旅遊開發，因盛某某思維活躍且熟悉法律，早年間為其經營的景區搞過很多成功的商業策劃。

這位中層人員介紹，因盛某某策劃的一次商業炒作事件在全國引起較大的負面影響，後行事趨於低調。加上和楊懿文舊相識的緣故，盛某某到婁底後做事小心謹慎，力求不引起外界過多關注。

除了全面負責景區運營，盛某某的公司還拿下了漣源市一個水上漂流項目，此外在婁底無其他動作。

「市長的項目」

楊懿文在婁底市長任期內，當地推進的最大的一項民生工程，曾引起巨大爭議。

因婁底市城區部分基礎設施老舊，市區內一些主要道路仍然是水泥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婁底市的整體市容。

2016年，婁底市啟動了規模龐大的「白改黑」（水泥路改瀝青路）工程，對原破舊道路主行車道、輔道進行「白改黑」，採用改性瀝青混凝土路面，人行道板整修更換，新建雨水管保證雨污分流，同時對沿線綠化、路燈、交通及監控設施等改造升級。

界面新聞從權威渠道獲悉，在婁底市婁星區氐星路的「白改黑」項目中，楊懿文不顧諸多職能部門的反對，強勢要求在氐星路萬豪城市廣場路段增設一處紅綠燈和人行斑馬線。

氐星路全長約4公里，由南至北橫穿整個婁底市區，是婁底市內最重要的南北交通動脈。楊懿文要求增設的紅綠燈和人行道，連接東側的萬豪城市廣場和西側的時尚春天商業步行街，這兩處是婁底市區最繁華的商圈之一，人流量較大。

但問題在於，萬豪城市廣場和時尚春天商業步行街原本有地下通道相連，既保障了行人安全，又不會影響氐星路的車流通過速度。且地下通道內有眾多小商家經營的商鋪，一旦人行道修好，地下通道的客流量必然會受到影響。

最先提出反對的是交警、規劃、路政等職能部門。他們對增設紅綠燈和人行道的目的感到不解，在項目材料中也未見到專家的可行性論證，因此對其必要性與合理性產生懷疑，「後來楊市長（楊懿文）就來電話了，通知說必須無條件支持，這是任務。」

界面新聞從權威渠道獲悉，承接此處信號燈和人行道工程的幕後商人，與楊懿文關係相當密切，兩人還存在親戚關係。這位商人不僅在婁底市藉助楊懿文的力量介入「白改黑」工程、礦產資源爭奪，還曾深度參與過楊懿文在長沙縣任期內的部分城建項目。

楊懿文落馬前，這位商人已不在國內。

相關人士介紹，與主政長沙縣相比，楊懿文在婁底通過特定商人染指經濟項目的領域有所變化，「在長沙縣，他的特定關係人主要涉入的是地產、城建兩大塊。但是在婁底，因為他到任之後，房地產行業已經發生過多起融資暴雷事件，所以他的目標就集中在城建領域了。很多人以為他放棄房地產老闆了，但是這次他落馬，婁底還是有一個房地產老闆被帶走配合調查了，說明他仍然插手了房地產項目，只是手法更加隱蔽了。」

包圍圈

2021年4月，楊懿文由婁底市市長調任常德市市委書記。常德市GDP在湖南省內排名第三，且與第二名岳陽市的差距並不大，只相差200多億元。

看上去，楊懿文又獲升遷，但實際上，紀委監委針對楊懿文的包圍圈正在一步步縮緊。

早在2021年8月，與楊懿文過從甚密的皮某就被帶走配合調查。但前述皮某所在公司的管理人員告訴界面新聞，這次調查與楊懿文並無直接關係，而是因紀委監委在調查湖南省一家國有企業負責人涉嫌違紀違法的案件時，發現一筆20萬元的行賄款走了皮某所在公司的賬。

一個月之後，一直堅持實名舉報楊懿文的金明春收到了相關部門的回復，要求他針對舉報事項進一步補充材料。

而此時，到任不久的常德市委書記楊懿文正忙於他一貫擅長的招商引資工作。常德市一位相關人士介紹，楊懿文到任後的第一個舉措就是部署招商引資工作，且力度比他在長沙縣、婁底市任職時都大，「直接給市級的主要領導攤派招商引資任務，開大會的時候他提出的目標是2021年就要落實18個招引項目，還要求招引一批單個投資就超過10億元的重大項目。」

表面上一心撲在工作上的楊懿文，似乎也察覺到了紀委監委的包圍圈在縮緊。前述皮某所在公司的管理人員說，皮某被帶走前不久，曾供述楊懿文、李湘江夫妻在往境外轉移資產，但發現已經受到限制轉不出去了。

但即便如此，楊懿文仍然在通過工程建設與商人做利益交換。界面新聞從可靠渠道獲悉，楊懿文落馬前，湖南省內一位商人已經通過中間人與楊懿文談好在常德合作的建設項目，只等楊懿文走完流程舉行招標，「沒想到楊懿文這麼快就落馬了，前期付出都打了水漂。」

楊懿文和李湘江落馬次日，楊懿文的妹妹——長沙市廣播電視台原人力資源部主任楊文利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十幾天後，楊懿文和李湘江的獨子到案。

《湖南日報》刊文稱，楊懿文、李湘江雙雙被查再次敲響警鐘，湖南省紀檢監察機關堅持系統思維，懲治防結合、查糾改並舉，把「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一體推進貫穿到正風肅紀反腐各個方面，既嚴厲懲治腐敗，又加強監督制約，還注重教育引導，起到了查處一案、警示一片、治理一域的良好效果。

金明春想起2016年3月，楊懿文由長沙縣委書記調任婁底代理市長時，他給楊懿文發過兩條諷刺簡訊。當時，中央反腐力度強勁，重拳頻出。

「楊市長，恭喜你又高升了。」金明春說。

「不見得是好事。」楊懿文回復。

「你知道就好。」金明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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