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富士康里有一類幹部,叫「課長」。沒錯,是「課長」,而不是你以為的「科長」。
在管理上,台資企業普遍向日本企業看齊。據說日本著名企業家稻盛和夫講述企業管理心得的著作《干法》,以及被譽為「經營之神」的松下幸之助的《智慧全書》,都是備受富士康高管推崇的企業管理秘笈。「課長」這一稱謂,就是從日 資企業學來的。
那麼,課長究竟是個多大的官?在富士康,課長可以很大,大到能管幾千,甚至上萬人(比如在組裝平板電腦iPad以及蘋果手機iPhone的車間);也可以很小,小到只管幾個人。換句話說,富士康的課長到底能有多大的權力,得看他在什麼部門。
如果是生產部門的課長,手底下至少有一百多號工人(比如衝壓車間、烤漆車間、機加車間等),多則成千上萬(比如組裝車間);如果是在周邊部門(不直接從事生產製造的部門),則可能只有幾個部下,最多也就三四十個。
很多在台灣老闆開的廠里打過工的人都知道,台資企業等級森嚴。在台資廠,人資部門按照員工資位、職務的不同,把他們分成三六九等,相應的,薪資和待遇也分不同的層級。這一點,在富士康表現得特別明顯。
在富士康目前的人資體系中,從員一、員二、員三到師二十,資位一共分為二十三檔;從線長到總裁,管理職一共分為十九檔,分別是:線長、組長、課長、專理、資深專理、副理、資深副理、經理、資深經理、處長、資深處長、協理、資深協理、副總經理、資深副總經理、執行總經理、總經理、副總裁、總裁。資位和管理職存在一定的對應關係(副總裁及以上管理職不定資位),但限於篇幅,本文對富士康的資位不作探討。
這樣看上去,課長好像也沒那麼了不起。不就是比線長和組長大那麼一點點嘛!如果你這樣想,說明你不了解富士康的企業文化,特別是管理文化。為了便於大家理解,我想為大家講一講我當初入職富士康的經歷。
2002年,對我來說流年不利。那年夏天,我從深圳石岩一家台資製品廠辭工,和一位老鄉在龍華鵲山合租了一間農民房。鵲山離龍華三和職介所不遠——那時候,三種職介所沒有搬到南方明珠,還在龍華第一小學的對面——,房租相對來說也不算貴,比較適合我這種找工作的窮屌絲。
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因為以前做的是基層管理方面的工作,所以我想再找一份這樣的工作。立下宏願後,我以鵲山為基地,在深圳龍華、觀瀾、沙井、西麗以及東莞鳳崗一帶找工數月,但都鎩羽而歸。期間,我曾在觀瀾牛湖、鳳崗天堂圍的兩家小廠干過,但要麼因為工廠環境太差,要麼因為薪水太低而沒能熬下來,都沒幹到一個月就撤回了鵲山。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差不多是我人生中最為灰暗的一段時光。
到了當年秋天,我身上的積蓄所剩無幾,連合租房的租金都快交不起,才決定降格以求:不管什麼工作,只要工資還過得去,就去干,哪怕是去流水線上打螺絲,或者去做車間里人人都能呼來喝去的雜工。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下了這樣的決定之後不久,我在龍華三和職介所發現,富士康竟然破天荒地在招普工——以前,富士康招的都是技術工和管理崗,我的技能和學歷達不到要求,所以不敢去應聘。
那時候,富士康的口碑相當不錯,招募的普工基本上都是從內地的中專或者技校成批接收的畢業生。如果想通過非正規途徑進富士康做普工,要花上一千塊左右的介紹費——前提是你還能在富士康人資部門或者安全部門找到關係,否則就算有錢也沒用。如果我命中注定要做普工,那麼,進富士康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那次應聘的過程 ,我至今印象深刻:只招十名普工,但圍在富士康招募攤位前的求職者黑鴉鴉一大片,至少有一百多人。最終,我憑藉身高和體力優勢,擠到人圈的最裡面,遞交了求職資料表,並順利通過了招募官的初試。之後,招募官帶著我和另外九名求職者離開三和,步行幾十分鐘後,從西小門進入龍華富士康園區——那是我和富士康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當我兩隻腳踏上富士康的地盤時,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
我們跟著招募官,走進一樓大樓,橫穿一樓車間。廠房裡聳立著一排排巨大的機器,它們馬達轟鳴,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龐然大物的我,被這樣的場面震撼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富士康CNSBG事業群的衝壓生產車間,這些「巨無霸」都是生產程式控制電話交換機大型配件的沖床。
招募官把我們帶到三樓的一間會議室,他又去喊來一個人。看上去,那個人是他的上司。後來的這個人先是逐一端詳過我們每一個人——那陣勢,讓我想起老家的騾馬大集上買家貨比三家、挨著看牲口牙口的場景。接著,他讓我們各做三十個仰卧起坐、二十個俯卧撐,說是要考察我們的體能。
這讓我有點兒犯嘀咕:進富士康又不是下煤窯干苦力,幹嘛這麼折騰?不容我多想,那個人又說:先做俯卧撐。聽我的口令,我喊數字的時候,你們做動作;喊停的時候,你們就停下來,身體挨地的,一律淘汰。現在開始,一!我們齊刷刷地卧倒、撐起,正準備做第二個,那傢伙喊:停!於是,我們只能在地上干挺著,過了幾十秒,他才說:二!做到第三個,我們剛俯下身去,那人又故伎重演,喊:停!我們又不得不保持兩肘外撐、身體與地面平行的姿勢,這滋味,比剛才身體挺在半空還難受。又過了幾十秒,才等來他的報數。
這樣做到第七個,我的兩條胳膊已經又酸、又痛、又麻,感覺下一秒就會支撐不住,像一座地震之後的危樓,即將轟然坍塌。我在心裡一次次地給自己打氣:挺住,挺住!好不容易爭取到這次機會,一定要堅持下來,不然,這輩子就再也別想進富士康了……在那人的一聲聲「停」里,時間變得特別漫長。大家都發出粗重的喘息聲,像老家拉過大車之後的水牛。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兩側正在做俯卧撐的求職者跟我一樣,額上的汗珠滴到眼前的地板上,聚成一灘水——此時,每一個人似乎都在經受人生中最大的考驗。
我累到喪失了思考能力,只想著快點結束這該死的俯卧撐,快點離開這狗日的會議室。做到第十個,我聽到「砰」的一聲,有人倒下了。那人不為所動,繼續著對我們的折磨。第十一個、第十二個……做到第十四個,我已經聽到了四聲「砰」。第十五個俯卧撐做完,就在我的體力和耐力達到極限、即將耗盡之時,終於聽到那傢伙說:停,結束!一陣「砰砰砰」之後,我們全都癱在了地板上。我兩隻胳膊抱著頭,臉貼著地板,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又把地板濡濕了一大片……
那次面試淘汰了四個人——被淘汰的就是先倒下的那四個。好在,那個殘忍無情的面試官最終並沒有讓我們做完剩下的五個俯卧撐,也沒有讓我們做仰卧起坐——按那樣的方式,估計沒有人能達成目標。堅持做完十五個俯卧撐的六個人,最後都被錄取了,當然,我是其中之一。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麼強大的毅力;在此之後,我似乎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驚心動魄的考驗。
大概過了一個多星期,我正式入職富士康CNSBG事業群NWE產品處,在組裝廠當物流員。所謂物流員,就是在車間用手壓拖板車運送物料的雜工。這是一份體力活兒,我這時才知道,招我們進來時,為什麼要安排那樣的魔鬼面試。
組裝廠分白班夜班,每個班大約有四百人。我們這批新人都安排在白班,線長說,等我們差不多適應以後,再轉夜班。組裝廠有八條流水線,每條線有四十多號人,分成兩個組,每個組四條線。每條流水線的最高領導是線長,線長上面有組長,每條線的線長都有兩個助手,他們被稱為領班。
組長每天都會在車間轉悠,線長基本上也不用做事,只是安排一下生產、調度一下人力、處理一下異常、做做生產報表,再就是跟對班的線長交接當班的生產情況。領班是我的直接領導,每天開線前,他會給我一張生產排配表、一張物料計劃表,告訴我去什麼地方拉物料、把物料送到哪個工位。
我是一個不知道惜力的人,每天在車間拉著拖板車飛奔,哪裡需要物料,我就會及時駕著我的「土寶馬」出現在哪裡。如果拉拖板車也能算駕齡,那麼,我現在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老司機了。
那天,車間來了一個人。他三十來歲年紀,身材胖大、小腹微凸,留著劉德華式的七分頭,面容和藹,臉上帶著笑容,這裡走走,那裡看看。更多的時候,他會走到漂亮女工身邊,跟她們說說話,指出她們操作手法的不當之處,還會手把手地給她們指導、示範,女孩們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還有的女孩撒嬌似的掐掐他的胳膊——她們似乎很不怕他。
但領班、線長和組長卻表現得很慫,好像都很忌憚他,在他面前畢恭畢敬,走路比平時更快,說話也更加高聲大嗓,像是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不用說,這肯定是一個大官了,但我才來十多天,不清楚他的來頭。
我像往常一樣,拉著拖板車在車間疾走,經過大官身邊。他這時正好轉過身,看我飛奔而來,似乎是怕我撞到他,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跳,我不以為然地笑了——我曾經在東莞雁田的大盛燈飾廠拉了好幾個月的拖板車,早已抵達「人車合一」的境界,加上又在這裡操練了十多天,自然不會讓車撞人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把一卡板物料送到需要的工位,回過頭來,看到那大官正在惱怒地對組長說著什麼,還不時朝我這邊瞅一下。我這才知道,自己可能攤上事兒了。果然,大官走後,組長就來找我了。
「那個拉拖板車的,你過來。」組長說。
我拉著車,往組長身邊走。線長在我後面喊:「你把車拉過去幹嘛呢?人過去就行了。」
入職十多天,除了開早會,線長很少和我說話,更不用說組長了。沒想到,這個大官的出現,讓線長、組長都對我空前重視,雖然這可能不是什麼好事。我心裡直打鼓。
「你知道他是誰嗎?」組長向大官離開的方向努了努嘴。
「報告組長,我不知道。」
「操,連課長都不知道,你是怎麼混的?拉車要長點眼睛,注意安全。今天要是撞到課長,你就別想在這裡幹了!」什麼課長?從來沒人跟我提起過課長啊,不知道課長,難道是我的錯?拖板車怎麼會撞到課長,離他還有好遠呢!這些念頭在我腦子裡奔涌,但我知道自己此刻什麼都不能說。
組長氣勢洶洶地罵著。我低著頭,面紅耳赤地聽著。想到自己過五關斬六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捱過魔鬼面試才進了富士康,現在還在試用期,如果意氣用事、頂撞組長,肯定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我實在不想再過每天都去三和、四處求職找工的日子。我的淚水在眼裡打轉,好不容易才把它們逼了回去。
罵完了,組長好像有些過意不去,補了一句:「我沒記錯的話,你是新來的吧?從目前來看,你的表現很不錯。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下次一定不能再出現這樣的事情了。好了,你去忙吧。」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去,拉起拖板車。我剛才挨罵的過程,都被領班看在眼裡。他朝我走過來,安慰我說:「課長都走了,沒事了,別往心裡去。」我不甘心地問他:「我每天都是這樣拉車,從來也沒出過事啊。課長是什麼官,至於膽子這麼小嗎?」
領班捂嘴笑了一下。他朝大官離去的方向看了看,把手從嘴上拿下來,輕聲正色道:「課長是咱們組裝廠最大的領導,師五,是組長的頂頭上司!組裝廠白班夜班八九百號人,都歸他管!咱們的工資漲不漲、漲多少,能不能參加資位晉陞考試,年終獎發多少,批不批准你請假,都是他說了算。看你不順眼,他能隨時把你給開了,把我給擼了;看你順眼了,他也能隨時提拔你當領班、線長、組長。這麼說吧,課長就是咱們組裝廠的土皇帝。要在古時候,他就是咱們組裝廠的七品縣令、父母官!你懂了不?課長只上白班,等咱們以後轉了夜班,你想看他還看不到呢!」
對了,忘了交待,我入職那一年,富士康還有「不銓敘」這一資位——在入職填表時,我根本不知道「不銓敘」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不銓敘,是富士康的最低資位,所有新入職的普工,資位都是不銓敘;再往上,分別是員一、員二、員三。員一及以上的資位,被統稱為「銓敘」。
不銓敘不能自然晉陞到銓敘,而要通過嚴格的考試(銓敘員工晉陞,也要考試)。而且,只有平時表現好的不銓敘員工,才能獲得一年一次的晉陞考試資格。很多在富士康幹了好幾年的員工,離職時,資位還是不銓敘——那個年代,富士康大部分員工都是不銓敘,就連員級幹部也不多。
員工都在餐廳刷廠牌就餐,刷過卡,刷卡機上會顯示持卡人的資位信息。每當我看到刷卡機上出現「員一」「員二」「員三」這樣的字眼,就會對刷卡者投去羨慕的眼神,更不用說師級幹部了。2010年,富士康終於廢除了「不銓敘」這一資位,新入職員工的資位統一定為員一。我是不銓敘,課長是師四,中間相差七八個等級,不說從中國的西南到東北吧,至少也隔著從北京到上海的距離。
這個插曲,讓我牢牢記住了「課長」這個詞,記住了課長的權力和威風,還記住了他和線上的漂亮女孩子親切交談、親熱互動的模樣。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這裡干出點名堂,至少能像課長那樣,和車間里的漂亮女孩子談笑風生;那些女孩子最好不要把我當課長看,而是拿我當他們身邊的工友,可以在我身上掐一把、撓一下,幫我樹立起親民的形象。
懷著這樣的信念,我在富士康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忍辱負重,第二年,我成功甩掉了不銓敘的帽子,考上了員一;不久,線上那個對我不錯的領班離職,我頂了他的缺;第三年,我又當上了線長;第八年,我被擢升為組長。第九年,我被調到群創光電事業群衝壓廠,繼續干組長。2017年,我晉陞為師五,同年被提拔為課長。就這樣,在富士康奮鬥十五年後,我終於從不銓敘干到了課長——每次回老家,我都感覺自己像是在衣錦還鄉。
陞官的願望雖然實現了,但我和漂亮女孩子親熱互動的夢想卻無法實現——眾所周知,富士康的衝壓廠是和尚廟,基本上沒有女工;就算偶爾有一兩個,也都是大媽級別的,至於漂亮,更是無從談起。漂亮姑娘,每個部門都搶著要,哪兒還會到衝壓廠?
不過還好,我在NWE組裝廠當組長的時候,就已經和另外一個組的一位漂亮女工搞上了對象,兩年之後就結了婚。所以,在這方面基本上沒留下什麼遺憾。至於那位課長,如領班所說,他後來果然沒有找我的麻煩;兩年後,他被調到工程部去管理一幫工程師。聽說,那幫工程師也全是些大老爺們兒,那傢伙沒有漂亮女同事可以交流、關心了。不過,他偶爾還會到我們車間來轉一轉,和漂亮姑娘們說說話,但是我看得出來,漂亮姑娘們對他明顯不像以前那麼上心了。
我覺得,能在富士康干到課長,我是幸運的。很多在富士康幹了十多年的人,到現在還是線長、組長,有些甚至依然是普工;有些入職富士康的新人,幹了半個月、一個月,幹得不爽了,提桶跑路,到離職的那一天,還不知道自己的課長長啥樣……
當然,比我混得更好、爬得更快的,在富士康也大有人在。不過,每個人的情況不同,人比人氣死人,我不和他們比,知足才能常樂嘛。總結一下:能吃苦 、腦子活、負責任、有上進心,具備了這幾點,你不想在富士康混出頭都難。
各位看官,你還想知道富士康的哪些事?你會不會覺得,花了十五年才在富士康熬成一個課長,一點兒不也值得?要是自己去創業,或許早就事業有成;要是跳槽到另外的企業,可能早就是公司高管……歡迎在文末留言,發表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