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橫橋邊上彭婆婆:一個有故事的女人
穿城河道有四。南壁曰蔡河,自陳、蔡,由西南戴樓門入京城,遼繞自東南陳州門出。河上有橋十一:自陳州門裡,曰觀橋,在五嶽觀後門;從北,次曰宣泰橋;次曰云騎橋;次曰橫橋子(在彭婆婆宅前);次曰高橋;次曰西保康門橋;次曰龍津橋(正對內前);次曰新橋;次曰太平橋(高殿前宅前);次曰糶麥橋;次曰第一座橋;次曰宜男橋;出戴樓門外,曰四里橋。……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一 河道
如果說,三重城牆是開封城紮實沉穩的骨架,四條河道就是這座城市活潑靈動的血液,它們日日夜夜川流不息,穿過大街小巷,流淌著鮮活的生氣,也把開封中那些市井故事、都市傳奇沉澱下來,播散開去。
孟元老在介紹北宋首都開封城中河道上的一座座橋樑時,特別標註了幾處住宅。《東京夢華錄》中提到的第一處住宅,在東南門陳州門裡,坐落蔡河上的第四座橋前,書中說,「橫橋子,在彭婆婆宅前」。

彭婆婆,這個稱呼,聽起來既親切,又溫暖。不過,您可不要想當然,想像這是一位銀髮滿頭、皺紋滿臉、面目慈祥、性情和善的婆婆;
更不要以為,流落南方的孟元老,在離開舊都二十年以後,還在牽掛繁華汴梁、芸芸眾生中一個卑微普通的小人物,表現出什麼人本主義或者平民意識。
這位「彭婆婆」大有來歷,實在是一個最有故事的「婆婆」。早在大宋風流天子徽宗趙佶做端王時,這個彭姓女子就是他的愛寵。
而在北宋覆滅之時,宋朝主和的宰相張邦昌被金人扶上寶座,做了33天傀儡皇帝,不過,皇帝的事兒,他是一件也不敢做。宋高宗登基不到半年,曾經陪他共赴金營、又將皇位拱手相讓的張邦昌,就收到了賜死的詔命,成為宋代歷史上第一個被殺的宰相級高官。
民間傳說,張邦昌被殺,是禍起紅顏;宋高宗所掌握的張邦昌罪證,就與端王趙佶所寵愛的這位彭婆婆、宋高宗名義上的小媽有關。

彭婆
宋徽宗愛寵
趙佶是北宋第六位皇帝宋神宗的兒子,是第七位皇帝宋哲宗的同父異母弟弟 。
趙佶出生兩三個月,還在襁褓中,就被封為寧國公,皇帝的兒子嘛,照例都能享有這樣的待遇。趙佶出生兩年多,他的父皇就駕崩了,享年39歲。
宋神宗的妃嬪們一共給他生了14個兒子,其中6個孩子生下來不久就死了。神宗去世以後,皇位由最年長的皇六子繼承,就是宋哲宗。
宋神宗的兒子,所取名字,都是亻字旁。這位六皇子,活下來的大皇子,原名趙佣,「僱傭」的「佣」,意思是「平凡」,應該是鑒於前幾個男孩全都早死,取個賤名,好養活,宋神宗希望這個男孩能夠平安長大。
趙佣即位時,虛歲只有十歲,改名趙煦 ,意思是「太陽升起時的燦爛霞光」,因為大宋朝的這位新皇帝,比13歲登基的宋仁宗年齡還小,宋仁宗做了42年太平天子,成就了大宋朝的清賓士世,人們衷心希望皇位上的這個小小少年,能夠成為大宋朝又一輪耀眼的太陽。
宋哲宗登基時,他還有五個弟弟,分別是宋神宗所生的九皇子趙佖 、十一子趙佶、十二子趙俁、十三子趙似 、十四子趙偲。
新皇登基,皇弟弟們照例都要加封,4歲的趙佶被封為遂寧郡王 。他那身份卑微的母親,被送出皇宮,為先帝守陵,沒過幾年就鬱郁而死,當時趙佶只有7歲,他對母親應該也沒什麼印象。
作為哲宗喜愛的皇弟弟,趙佶在皇宮裡養尊處優,漸漸長大,有著輕佻浪蕩的性格,多才多藝的修養。
據說在他降生之前,父皇曾經駕幸秘書省,觀看收藏在那裡的南唐後主李煜的畫像,畫中人物姿儀風雅,端莊貴氣,神宗大為嘆賞。
神宗又夢見李後主前來拜謁,隨後,他所臨幸過的一個宮女,就生下了趙佶,所以人們傳說,趙佶是李後主轉世。
趙佶自幼愛好筆墨丹青、騎馬射箭,是蹴鞠高手,對奇花異石、飛禽走獸,也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在書法繪畫方面,更表現出卓越非凡的天賦。
人們又說,趙佶文採風流,勝過李後主百倍。

沒有人想到,哲宗趙煦這一片早晨的霞光竟不能長久,大宋的皇位,有一天會輪到既非嫡出、也不年長的趙佶來坐。
也沒有人想到,擅長書畫的王爺,會與擅長音樂的陳後主、擅長詩詞的李後主,並稱為藝術造詣最高的三位亡國之君。
虛歲15那一年,趙佶晉封端王,離開皇宮,搬進了屬於自己的府邸,享受著每年八千貫的優厚俸祿,在更廣闊的空間里放飛自我。
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端王府里一個機敏聰慧的彭姓女子,成了他的愛寵,後來又不知道因為什麼原故,這位彭氏被逐出王府,嫁給了開封城中一個姓聶的男人。
18歲那年,端王趙佶大婚,迎娶向太后看中的德州刺史王藻之女為王妃。
新婚剛剛半年,他的皇帝哥哥趙煦竟然年紀輕輕就病死了,而且唯一的皇子先於他而夭折,繼承人只好從宋神宗的其他兒子、宋哲宗的弟弟們之中挑選。
雖然宰相章惇認為「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但是向太后喜歡趙佶,堅持讓他承繼大統 ,還把自己宮中平日里押班伺候端王的兩個女官賜給新皇作為禮物,其中的鄭女官,未來將成為宋徽宗的第二任皇后。

當上皇帝以後,徽宗不忘舊情,十分想念那個被趕走的小彭。做了皇帝,自然不比端王,於是又把小彭召回宮中。
不過,彭氏既然已經嫁為民婦,畢竟礙於禮法,不能給她封號,宮中之人就稱她為「彭婆」,或者用她丈夫的姓氏,稱她「聶婆婆」。
其實這位「婆婆」正當妙齡,「婆」在這裡的意思,是指已婚婦女或者妻子,相當於今天所說的「老婆」。
總之就是徽宗趙佶對這位聶姓男子的老婆寵愛有加,彭婆婆的父兄親族,以及她的前任丈夫聶氏家族,都借著皇宮中的這條裙帶關係,招權納賄,很多士大夫不顧廉恥,出入彭家門下,得以加官晉爵。
在那個年代,彭婆婆宅前的橫橋子,是東京城中人盡皆知的一座橋樑。
當朝天子的這段宮闈八卦,包括孟元老在內的吃瓜群眾,也是捋得清清楚楚。
彭生
張邦昌禍水

後來,就發生了靖康之變,金兵攻陷開封,擄掠徽宗、欽宗兩位皇帝以及大批后妃、公主回到北方。
作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風流天子,宋徽宗的後宮佳麗何止三千,單是享有皇后名號者就有5個人,有4位貴妃,2位賢妃,妃位以下,什麼貴儀、淑儀、婉儀、順儀,順容、淑容、婉容,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各有一二三四不等;再往下數,婕妤、才人、貴人、美人之類的名號,都有十幾個人;至於什麼國夫人、郡夫人、夫人,總共多六七十人。
據統計,靖康之變中,宋徽宗名下被金兵擄走的女人,單是有封號的妃嬪、女官,就有143人之多。
至於這位彭婆婆,因為沒有名份地位,加上徐娘半老,反而因禍得福,得以留在宮中。
金人攻滅北宋,主要是為了經濟目的,至少在當時,他們並沒打算控制漢人為主的地區,也沒這個能力。所以撤走之前,他們決定再立一個漢人君主,主要任務,就是負責替他們籌措每年的歲貢。
金人要求留在東京的北宋官員們開個選舉大會,選出一個新皇帝,並且明確要求,這個新皇帝不能姓趙。
此時此刻披上黃袍,坐上龍椅,可不是什麼天上掉餡兒餅的美事兒,勤王部隊正從各地趕來,民心仍然擁護趙家,自己將來大概率會掉腦袋不說,更有破家滅族的風險。
對此,北宋大臣人人心裡有數兒,每個人都恨不得立刻變成隱形人。
沉默之中,有人悄悄寫下太宰張邦昌的名字 ,示意此人正是金帥中意的人選。
這個提名很快得到絕大多數人的附議,只有少數幾名官員表示反對。金人抓捕了反對聲音最大的秦檜,認可了這次推選結果。
此前一年,金兵壓境,宋徽宗的第九子、康王趙構曾被宋欽宗派往金國做人質,張邦昌是陪著趙構一同前往的高官。
對於金人來說,張邦昌是他們熟悉的宋人,他們了解他軟弱的性格、主和的立場 ,希望由他來做這個傀儡皇帝。
此時,張邦昌已在開封南城的金軍大營中被扣留了一個多月,得知讓他當皇帝的消息,他害怕禍及全家,卧病絕食,堅決不肯接受,對勸說他登基的大臣們說:「諸公怕死,就把我推出來嗎?」
金帥不由分說,要送張邦昌回城,通知城裡百官屆時都要到南薰門迎接。如期而至的官員有好幾千人,開封城中的士人百姓前往圍觀的,多達好幾萬。
負責開封治安的京城四壁都巡檢使范瓊,早已死心塌地替金人辦事,他從州橋到南薰門下,沿街布設重兵, 將張邦昌迎入城中,直接送進尚書省,安排幾十位官員輪流看守。
張邦昌卧在尚書省,一連四天絕食,金人下達最後通牒,限他三日之內登基,否則就要屠滅汴京城。全城百姓驚恐至極,文武百官哭著哀求張邦昌登基。
張邦昌想要自殺,有人對他說:「相公前日在城外不死,現在想死,是要讓東京一城生靈塗炭嗎?」
也有人勸他說:「相公權且登基,他日相公是做輔佐商湯的賢相伊尹,還是做篡奪漢家天下的奸臣王莽,決定權都取決於您自己呀。」
張邦昌無可奈何,勉強同意,哭著說:「我用九族之人,保此一城百姓。」
靖康二年三月初七(公元1127年4月20日),張邦昌穿上金人送來的黃袍,戴上金人送來的紅花,跪著接受金人頒發的冊書、寶璽。
冊書上說:「失德者亡,天命實假於我手;當仁不讓,曆數乃在於爾躬。現在讓張邦昌即皇帝位,國號大楚,建都金陵。」
張邦昌雖然頂著「大楚皇帝」名號,始終都以趙宋臣子自居。
登基典禮上,他聲明自己「本為生靈,非敢竊位」,阻止百官朝拜。
他不坐正殿,不受常朝,不讓大臣們向他山呼「萬歲」,對大臣們自稱「予」而不稱「朕」,公文不叫「聖旨」,稱為「手書」。
皇宮中的殿門全都上鎖,貼上封條,寫上「臣張邦昌謹奉」,聲明自己只是在這非常時期,替大宋皇帝看守祖宗家業。
張邦昌上任七天,拜見金帥,提出七條要求:不要毀壞趙氏宗廟,免去上貢的金帛,金兵五日之內撤軍,釋放包括秦檜在內的一群大臣。金帥同意了他的大部分要求,不過秦檜繼續囚禁,並帶回國。
金人撤走的第二天,張邦昌就聽從大臣的建議,一方面派人四處尋訪宋徽宗唯一逃脫在外的第九子康王趙構,另一方面,把被廢黜多年的宋哲宗第一位皇后孟氏從私宅迎回宮中,尊為元祐皇后,居住在延福宮。
四月十日(5月22日),張邦昌正式宣布退位,還政於大宋王朝,暫時由元祐皇后垂簾聽政。金人冊立的「偽楚」政權宣告滅亡,張邦昌享受皇帝名號,前後只有33天。
據說還政當天,張邦昌伏地慟哭請死,雖有做戲成分,一定也有真情,畢竟此時還政,還的那可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此後不久,康王趙構登基稱帝,仿照北宋太祖立國,以「建隆」作為年號,把宋欽宗的「靖康」年號,改為「建炎」。
張邦昌作為趙構此前為質金營的親密戰友、此時順利登基的首席功臣,先是封為太保,不久又加太傅,後又封為同安郡王。
沒過兩個月,被重新啟用的宰相李綱彈劾張邦昌不肯自殺,接受偽職,要求將他處死,以儆效尤,趙構就把張邦昌流放到了潭州。
不久,有人揭發張邦昌穢亂宮廷。九月二十五日 ,趙構向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頒發聖旨,曆數張邦昌「衣赭衣,履黃裀,宿福寧殿,使宮人侍寢」的罪行,派遣特使,傳達了賜死的詔命。
張邦昌在特使監督逼迫之下,登上潭州天寧寺的平楚樓,仰天長嘆,自縊而死,時年47歲 。

關於宋高宗賜死張邦昌的「鐵證」,我們今天所能見到最早的記錄,見於南宋著名史學家王明清的《揮麈後錄》。王明清在這部書里,完整收錄了宋高宗賜死張邦昌的詔書,之後詳細記錄了彭婆婆的故事。
故事的前半段,就是我們前面所述之事:彭氏在端王府時深受寵愛,出府後嫁給聶氏,徽宗重又召其入宮,恩幸一時,無人可及,父黨夫族,招權納賄,士大夫爭相登門求進,橫橋子邊的彭婆婆宅馳名京都。等到徽、欽二聖北狩,彭婆婆因為沒有名位,得以留在內庭。
張邦昌在金人脅迫之下登基稱帝,雖然住在宮中,卻並不敢享受皇帝的一切待遇,不敢穿戴皇帝的服飾,不敢使用皇帝的車馬器物,不敢踏進皇帝的寢宮。
某天晚上,張邦昌偶然借酒澆愁,多喝了幾杯,彭婆趁機將其抱住,勸誘他說:「官家,事已至此,再說別的有什麼用?」把一件皇帝專用的赭紅色無袖上衣披在他的身上。張邦昌雖然已經喝醉,警惕性依然在線,用力甩掉衣服。
彭婆喊來兩三個宮女,連拉帶拽,強行給他穿上赭色半臂,又將他灌得酩酊大醉,扶進皇帝寢宮,安排容貌艷麗的宮女侍寢。張邦昌一覺醒來,嚇得半死,跑出福寧殿,跑到別的房間,趕緊脫掉套在身上的御用服裝,可是已經脫不掉「僭越」的罪名,最終因為此事而被賜死,這就是宋高宗詔書中嚴厲斥責的罪行。

一段不應被篡改和隱匿的歷史
幾乎每一個中國人全都知道,宋高宗賜死志在「恢復舊山河」「迎回二帝,還於舊都」的主戰派岳飛,所依據的,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所謂「莫須有」罪名。
宋高宗用十二道「金牌」催令岳飛班師那一年,是南宋建國以後的第14個年頭兒, 殺害岳飛,是在第15年。
其實,宋高宗剛剛登基5個月,就用和後來對付岳飛如出一轍的手法,用隱秘之事作為罪名,殺了他曾經加封又加封的張邦昌。
岳飛的形象,非常正面,是旗幟鮮明的抗金英雄,無論當時還是後世,輿論一致認為他是含冤而死,陷害他的罪魁禍首,直到今天,依然跪在西湖旁邊的岳王墓前。
張邦昌卻是以大宋叛臣的形象走進歷史,直到今天,也仍然是個有爭議的人物。

南宋中期的史學家王明清,在《揮麈後錄》中,最早詳細記錄了張邦昌被金人冊立為帝的始末,稱他為「賊」,這代表了南宋中期的人對張邦昌的普遍看法;後世傳統史學家,也都認為張邦昌賣國求榮。
在今天,各地的「名人故里之爭」經常爭得不亦樂乎,但是在張邦昌的家鄉,河北滄州東光縣,當地人都不願意承認這個叛國罪臣。
不過,王明清記錄張邦昌僭號稱帝這一段史事,並沒有對他加以指責,言語之間,倒是對他偶然酒醉、遭到小人擺布、因而被殺,表現出同情。
王明清罵得最狠的,是直接害死了張邦昌的彭婆婆,「烏乎,彭生者,誠可誅矣」,他說這個彭婆,才是最該誅殺的人。
罵完彭婆,王明清話風一轉,又把矛頭指向了那些曾經在宋徽宗、宋欽宗兩朝,做著高官、拿著厚祿的一幫大臣們,說,當時,連這些人,全都對著叛國賊子叩首稱臣,賣國投降,爭先恐後。
相比之下,彭婆婆這樣一個小人,根本不值得史家評說。
王明清和他的父親王銍,父子兩代人,都以史學成就,知名於當時和後世。在王明清密切交往的人中,有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中的尤袤和陸遊,有著名「豪放派」詞人張孝祥 ,有史學巨著《續資治通鑒長編》的作者李燾。
王明清出生那一年,正是北宋滅亡的靖康二年,他小時候,生活在浙江山陰 ,並沒有親身經歷過北方的戰亂,屬於和南宋王朝共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說,彭婆婆的事情,我是從陸遊那裡聽來的。

陸遊的名字,在中國可謂家喻戶曉,他的《示兒》詩,每個人都耳熟能詳:「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陸遊比王明清大兩歲,生於宋徽宗在位的最後一年,正是在戰亂中出生的那一代人。
宋徽宗宣和七年十月中旬,陸遊的父親陸宰從淮南調任回京,帶著懷孕的妻子,從壽春趕往開封,泊舟淮河岸邊 。十月十七日黎明時分,風雨大作,陸遊出生。
而在北方,不久前才和宋朝聯合出兵滅掉遼國的金兵,已經越過燕山,兵分兩路,直撲大宋首都東京汴梁。大宋朝廷正陶醉在收復燕京的喜悅之中,對昔日戰友撕毀盟約,毫不知情。
陸遊剛過滿月,十一月十九日,是冬至,宋徽宗在開封南郊青城齋宮,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儀式。
當他行禮完畢、走下祭壇之時,大臣們已經收到了金兵入侵的加急軍報,卻對皇帝秘而不宣,從而保證皇上以愉快的心情,完成南郊大禮之後、恭謝歷代祖宗的一系列儀式。
奇怪的是,就在大臣們祝賀皇帝南郊禮成的一片讚頌聲中,青城齋宮的屋頂上,忽然傳來一陣陣貓頭鷹的叫聲,像哭喪,像怪笑,像是和司儀的贊拜之聲相互應和,劃破了黎明前的夜色,在場之人無不聽得毛骨悚然。
陸遊來到世間兩個月,十二月十六日,大宋軍界最高統帥童貫從太原逃回開封,緊急覲見皇帝,稟報了女真人入侵的消息。

危機突然降臨,宋徽宗先是下罪己詔,嚴厲深刻地進行自我批評,廢除了大晟府、花石綱之類的部門或舉措,之後就在朝堂之上突然中風,嘴巴不能說話,半邊身子偏癱,二十五日宣布內禪,強行把皇帝的位子塞給了皇太子趙桓。
轉年正月初四晚上,徽宗、鄭皇后一行人乘船離京南下。正月初七,金國二太子完顏宗望的東路大軍就到了開封城下 ,逼迫宋廷議和之後,帶著到手兒的黃金、白銀撤軍。
開封城恢復了往日的安寧,時節如流,一如百餘年來每一個輪迴:元宵放燈,清明郊遊,端午的節物依然豐盛,七夕乞巧,中秋賞月,重九登高。
一年前來到人世的陸遊漸漸長大,蹣跚學步,呀呀學語,用稚嫩的眼睛迎接著撲面而來的的繁華。
而對於《東京夢華錄》的作者孟元老來說,這已經是他來到京師的第24個年頭了,這一年的四季流轉,與此前的二十幾年相比,有沒有什麼不同?
而就在秋高馬肥的八月里,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的兩路大軍,又在向南方推進,會師於汴梁城下。靖康元年閏十一月二十五日,攻陷開封,扣押皇帝大臣,勒索金銀、財物和女人,扶植張邦昌登基稱帝,然後帶著他們的戰利品回到了北方。
中原大亂,陸遊跟隨父母家人離開東京汴梁,返回故鄉山陰,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紹興。
陸家是個大族,一行有百餘口人。他們走到淮河附近,某天晚上,睡夢中突然聽到金兵戰馬嘶鳴,一家人跳起來,不等雞叫天亮,連夜逃跑。
那段狼狽逃竄的日子裡,他們每人懷裡塞著一塊麵餅,餓了就咬一口充饑,金兵來了,就趴在草叢裡躲避,經常十天半月,也沒有條件生火做飯。
七十年以後,陸遊寫詩回憶當時的逃難經歷:「我生學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淮邊夜聞賊馬嘶,跳去不待雞號旦。人懷一餅草間伏,往往經旬不炊爨。」
或許是對這段苦難的記憶,或者是受父母的熏陶,陸遊成為南宋時期最著名的愛國詩人。
他一生都在吶喊抗金,晚年僵卧孤村,還有「鐵馬冰河入夢來」;臨死前的最大遺憾,是「但悲不見九州同」;寫給兒子們的絕筆詩 ,叮囑的是有朝一日,王師北定中原,家祭之時,不要忘記把好消息報告給他。
不過,靖康二年春天,陸遊才剛剛出生十五、六個月,金兵圍城、張邦昌稱帝,他即使能有記憶,應該也很模糊。

《東京夢華錄》的作者孟元老,卻不一樣。他和陸遊的父親陸宰、王明清的父親王銍,是同一代人。
他隨父親來到開封之時,可能已有十三、四歲,是宋徽宗登基的第四年。
孟元老在天子腳下生活了25年,幾乎完整經歷了徽宗、欽宗兩個朝代,親身經歷了開封城的陷落。
他喜歡遊逛,視野開闊,興趣廣泛,觀察事物細緻入微,具有驚人的記憶力,也有相當的思考和認識水平。
宋徽宗與彭婆婆那樁風流韻事,他門兒清;
張邦昌被同僚聯名推舉、聊以塞責的來龍去脈,他知道;
張邦昌以絕食相抗爭,金國人用屠城相威脅,他和全城人一樣,深感震恐;
金人押送張邦昌回城登基稱帝,他就站在南薰門下迎接的隊伍當中;
張邦昌被宋金多方力量逼迫,「以九族保此一城人」,他正是受到保護的人;
張邦昌不論出於何種原因,確實未曾以皇帝自居,是他所知道的事實;
他還知道,張邦昌迎回了孟皇后,還政於大宋朝,他在《東京夢華錄》中反覆提到孟皇后長期居住的瑤華宮、短暫避難的延寧宮、遇仙正店和觀音院,正是為了凸顯這一事實;
金兵撤,張邦昌馬上派人找到康王趙構,奉上傳國玉璽,朝野之間,人所共知。
如果張邦昌真如賜死詔書中所言,存心想當皇帝,既有金國扶植,又有百官擁護,當時情勢,趙構未必動得了他。

所謂因為審問其他案子,無意間得知張邦昌住在皇宮中的「隱事」,不過是明晃晃的捏造罪名而已,徹底消除張邦昌對其皇位的威脅而已。
可惜,這一事實,是不能寫的。別說朝廷正有野史之禁,民間正興告訐之風,即使沒有,也不會允許公然談論徽宗寵溺女色、高宗冤殺功臣。
靖康丙午之難已經過去二十年,記得事實的人,會越來越少,年輕後生會輕信了流行的說法,歷史會被改寫,真相會被湮沒。
所以要鄭重回憶往事、精心編排次序,托以「夢遊華胥」,呈現那一段不應該被篡改和隱匿的歷史。
讀到這部書的人,看到蔡河上的那些橋,首先就會看到橋邊住著一位「彭婆婆」。在她身上,既有宋徽宗荒淫誤國的風流韻事,也有導致張邦昌獲罪被殺的隱秘之情。
王明清在臨安七寶山寫成《揮麈後錄》時,虛歲66歲,陸遊68歲,張邦昌已經死了65年, 岳飛父子被殺、宋金簽訂的「紹興和議」正式生效,整整50周年;
南宋開國皇帝宋高宗趙構已經退位30年,在五年前以太上皇身份駕崩;
高宗養子、南宋第二位皇帝、平反岳飛冤案、銳意收復中原的宋孝宗,也已心灰意冷,當夠了皇帝,兩年前宣布退位,也當上了太上皇。
坐在臨安皇宮寶座上的,已經是南宋第三位皇帝宋光宗。
他們都是大宋開國皇帝太祖趙匡胤的後裔。

就在五年前,宋孝宗淳熙丁未歲,公元1187年,距離北宋滅亡的1127年,正好甲子輪迴,六十周年。太祖八世孫趙師俠,出資刊刻了一本名叫《夢華錄》的書,記錄故都舊聞,在社會上廣為流傳。
住在浙江紹興的王明清和陸遊,應該很快就能看到這本新書。當他們翻開署名「幽蘭居士孟元老」的《夢華錄》,第一卷第3條,「河道」,最前面幾行,就出現一個名字,彭婆婆。
彭婆婆是誰呢?值得舊都故老特意標出她的住宅?王明清不知道,去問比他年長兩歲的陸遊,陸遊給他講了彭婆婆的故事:
這個女人哪,她既是徽宗皇帝的愛寵,也是張邦昌的禍水,如此這般這般。
王明清聽完,恍然大悟,原來宋高宗當年賜死張邦昌的詔書,所說「衣赭衣,履黃裀,宿福寧殿,使宮人侍寢」,說的就是這件事啊 !
於是恨恨罵道:「這個彭婆,真是該殺!」
或許陸遊和王明清也曾私下議論:張邦昌死得也有點兒冤哪!當時那幫大臣,哪個沒有奉賊稱臣,賣降恐後。張邦昌先是被同僚推出來,搪塞金人,當了替罪羊,後來又因為彭婆婆獻媚,落下了賣國家、盜神器的鐵證,因此而被賜死。
在《夢華錄》的序言,幽蘭居士孟元老表示,寫這本書,是為了讓後生晚輩們得以了解的事實。
王明清正是他所期待的「後生」,王明清確實了解到當年真相,將其寫入自己的史書之中。
孟元老泉下有靈,應該感到欣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