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滿月，新首相特拉斯四面楚歌：或成英國最短命首相？

文/程靖

編輯/漆菲

就任英國首相一個多月以來，特拉斯可謂「成績斐然」：頒布50年來最大規模的減稅方案，但僅持續10天就取消；減稅方案「嚇壞」英國金融市場、使英鎊跌至歷史新低。

9月27日，倫敦市中心的一家貨幣兌換點，對美元匯率跌至歷史低點。

不僅如此，根據民調機構YouGov的最新民調，已經12年未「上位」的英國工黨在支持率上遙遙領先執政黨保守黨，達到52%比22%；特拉斯本人的支持率也在短時間內暴跌，比她的前任鮑里斯·約翰遜和特蕾莎·梅都低。

進入10月，隨著休會的下議院返工，特拉斯將面臨更棘手的局面：除了保守黨議員在稅收和福利政策上和她存在分歧，議員們也威脅將向她發起不信任動議。美國《政客》網站撰文稱，目前保守黨在下議院佔據的多數席位，對特拉斯而言顯得「虛無縹緲」。若在年底前被趕下台，特拉斯將成為英國歷史上最「短命」的首相——此前的紀錄由19世紀中期的英國首相喬治·坎寧保持，他在去世前僅掌權119天。

減稅計劃為何遭到反對？

9月下旬，就任英國首相不久的特拉斯將競選期間的諾言付諸實踐，公布了50年來最激進的減稅方案，包括取消將公司稅提高至25%的計劃，將其維持在現有的19%；下調個人所得稅率，取消向高收入群體額外徵收45%的附加稅；大幅度削減印花稅，支持民眾在不支付印花稅的情況下購房；取消增加酒類關稅等。

根據新任財政大臣克沃滕的說法，減稅措施將總計耗費450億英鎊，所需資金將由英國政府擴大借貸進行融資。

英國財政大臣克沃滕。

因為上述計劃並未公布如何補足稅收減少後的資金缺口，也未經英國預算責任辦公室（OBR）的審計，金融市場一度為之「震驚」：英鎊應聲跌至過去37年來新低，英鎊和英國政府債券均遭到拋售，英國國債收益率也飆升至30年來的新高，迫使英國央行出資650億英鎊購入國債以恢復市場秩序。

分析人士認為，減稅計劃是一次「大膽但有風險的豪賭」，賭的是在高通脹和加息的情況下，經濟增長帶來的回報將抵消政府赤字和債務大幅擴張帶來的風險。但顯然，市場對此並不買賬。

正在忍受高通脹和能源價格飆升的英國人，也同樣不喜歡這個計劃。在減稅計划下，「英國最富有的家庭將獲益匪淺」，其中「每年收入超過100萬美元的人可減稅約5.8萬美元」。

減稅計劃公布10天後，外界的反對聲讓特拉斯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新政。10月3日，克沃滕宣布將中止實施減稅計劃中最具爭議的一條——取消高收入群體45%的稅率。他在社交平台上發表聲明稱，「聽見」和「明白」了外界的批評，但新經濟計劃的其他部分將繼續推進，包括其他減稅舉措、基建計劃和能源封頂價等。在被媒體質問新政是否是個錯誤時，克沃滕承認，此舉分散了大家對一攬子計劃的注意力。

10月3日，英國伯明翰，特拉斯（中）出席保守黨秋季大會，聽取英國財政大臣克沃滕的主題演講。

10月5日，YouGov發布的民調顯示，當前只有14%的英國人對特拉斯有好感。而在兩周前，這個數字還是26%。近四分之三的民眾對她只有負面看法，超過半數的民眾認為特拉斯應立即辭職。

特拉斯不僅喪失了民眾的支持，她在減稅政策上的退縮也不斷侵蝕部分幕僚的信任。內政大臣布拉弗曼對其中止取消45%個人所得稅率的決定表示「失望」，地方發展大臣克拉克也對此表示認同。

美國《紐約時報》指出，特拉斯如此「180度大轉彎」，會使她對權力的掌握愈發不確定，「減稅是特拉斯標誌性的經濟提議，如此迅速地對部分計劃改弦更張，會讓人們對她的領導能力產生懷疑」。

黨外處處樹敵，黨內分歧不斷

10月5日，特拉斯在出席保守黨年度大會時發表了一番演說，試圖挽回顏面、團結群眾、提振信心：「只要有變化，就會有混亂，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變化，但最終所有人都會從中受益……我們需要挺身而出。我決心讓英國繼續前進，讓我們渡過難關，站穩腳跟。」特拉斯強調，自己的優先事項只有「增長、增長和增長」。

特拉斯在保守黨秋季大會上發表講話。

也許正應了特拉斯在牛津大學時的導師、政治學家馬克·斯蒂爾斯的那句話，「她喜歡製造爭議並且挑釁別人。」如今，站在風暴眼中的特拉斯已經開始樹敵。

由於「增長」是她現階段唯一的優先事項，任何與她相左的意見都可能成為拖累英國增長的「元兇」。她稱反對黨工黨、自由民主黨、蘇格蘭民族黨，環保活動人士、「激進工會」、「假扮成智囊的既得利益者」和「否定脫歐的人」，都是「反增長聯盟」成員。

所謂的「反增長聯盟」中，當數環保組織的反對聲音最響亮。在特拉斯演說時，來自綠色和平組織的活動人士打斷了她的講話，並舉起印有「誰投票支持這個？」的標語，譴責她撕碎了保守黨在2019年競選時關於保護自然的承諾。

10月5日的保守黨秋季大會上，特拉斯演講時被綠色和平組織的一名抗議者打斷。

由於英國能源成本飆升，特拉斯承諾會增加能源供應、批准在北海油田進行更多的石油開採，這被環保人士稱作是「送給化石燃料巨頭的禮物」、會加深氣候危機。英國政府還稱，將在2023年年底前重新審查或廢除英國「脫歐」後從歐盟繼承的數百項法律，其中涵蓋水標準、空氣污染閾值以及對稀有物種和脆弱棲息地的保護。加上特拉斯承諾放鬆土地限制以促進投資和開發，這一系列舉措都遭到環保組織的反對。

英國慈善機構「國民信託」（National Trust）負責人麥格雷迪威脅說，該機構570萬成員為特拉斯的政策而「震怒」，可能會發起一場大規模的環保運動。而英國總人口才6700萬左右。

折騰完經濟後，特拉斯接著公布了第二項政策——能源配給。簡而言之，她要求英國商業和工業部門減少用電，優先確保民眾能度過今年冬天。對居民取暖用電，特拉斯制定了2500英鎊的能源消費上限，一旦超出上限，民眾需要支付額外款項。特拉斯聲稱這項舉措在保證居民用電前提下，維持企業工廠最低限度運行。

目前特拉斯的能源政策至少在一個月後才能看到效果，不過英媒普遍持有悲觀態度。英國《衛報》表示，這項政策再次體現了特拉斯執政特點：混亂、反覆無常以及影響人們的日常生活。

9月6日特拉斯就任英國首相，被期待能帶領英國走出當前的危機。

此外，特拉斯至今沒有公布，如果家庭用電超過能源消費上限將收取多少費用，因此大量民眾在社交媒體上批評這項政策實際上是一張「空白支票」，並非針對弱勢群體。他們要求特拉斯在出現負面影響前收回政策，以確保民眾不會在能源價格上受到誤導，以及不會在今年冬天收到負擔不起的能源賬單。

上述這一套引發眾怒的經濟復甦「組合拳」被稱為「先期預算」，因為英國政府的正式年度預算案通常在秋季和春季兩次提出。特拉斯政府的正式預算案預計將在11月下旬提出，之後要等待議會批准。由於英國的財政政策不只由首相和財相說了算，財政部、英國央行和預算責任辦公室都有干預的權力，得到他們的支持至關重要。

一名保守黨黨員告訴《金融時報》，月初的保守黨大會是他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見過的「最混亂、最不團結、最令人痛苦」的一場大會，暴露出黨內的諸多分歧。特拉斯其他的經濟措施還包括削減福利和供給側改革：由於英國生活成本激增，前首相約翰遜提出要根據通脹幅度來提高社會福利，這一舉措在保守黨內極具分歧，而特拉斯是反對一方；放鬆土地規劃的舉措可能會遭到一些鄉村選民的反對，這些人或出於環境保護、控制房價和審美考慮等因素而抗拒土地開發，這也不利於特拉斯政策的推出。

10月2日，人們聚集在保守黨秋季大會會場外進行抗議。

彭博社指出，隨著議會返工的日期臨近，特拉斯最危險的敵人將是下議院「後排」的議員。根據英國下議院的傳統，議席前排坐的是首相、內閣成員和反對黨黨首及影子內閣，後排是普通議員。如今的下議院，後排則充斥著內閣前大臣們，其中許多人都在今夏的保守黨選舉中投給了特拉斯的對手。

一位匿名的前大臣告訴彭博社，他看到同事們已向保守黨議會黨團提交了針對特拉斯的不信任動議。據他們預計，會有一些部長在未來幾周辭職。也有人暗自希望，保守黨內資深人士會選出一位能替代特拉斯的人。

曾是保守黨黨首候選人的莫當特10月8日在英國《每日電訊報》撰文，呼籲保守黨緊密團結在首相身後，「否則『反增長聯盟』就要贏了。」昔日對手的公開背書，或能從側面說明保守黨內存在顯著分歧。

保守黨的內訌似乎讓在野12年的工黨看到了曙光。不僅YouGov的調查顯示工黨支持率領先優勢明顯，另一家民調機構Opinium在10月第一周進行的調查結果顯示，工黨和保守黨的支持率分別為47%和26%，這也是該機構有記錄以來工黨領先優勢最大的一次。

英國工黨黨首斯塔莫。

英國原本將於2024年舉行下一次大選。但在此次民調中，53%的受訪者認為特拉斯應該辭去首相職務，61%的人認為應該在年內舉行全國大選。

新自由主義最後的搖旗手？

上任之初的特拉斯試圖將自己打造成第二個「鐵娘子」，但在政治經濟學觀點上，她反而更像美國前總統里根：不再進行財富再分配，而是為富人減稅，促進他們的投資，進而帶動經濟增長，使社會財富整體擴大並讓各階層受益。

英國新任首相特拉斯。

里根的經濟政策幫助美國在上世紀80年代高速復甦、創造了大量就業崗位，但也使美國的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其明顯的弊端在於，這種針對性的減稅政策對推動整體經濟未必能即時見效，很多人要經過一段時間的「涓滴」才能受益。因此這種源自里根經濟政策的理念又叫「涓滴經濟學」，也有批評者稱之為「劫貧濟富」。

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福魯哈爾（Rana Foroohar）認為，里根時代興起的新自由主義在美國和英國都已日薄西山，連美國都在加強政府對經濟的政策引導、用財政來進行財富分配，並且組建工會以保障工人權益。近期最明顯的事例，就是「特拉斯經濟學」在市場、政界和社會上都碰了一鼻子灰。

而《紐約時報》10月6日發表的一篇評論認為，特拉斯背後有一群鼓吹自由放任經濟學的遊說團體。位於倫敦議會大廈附近的塔夫頓街就是這些團體在過去十餘年裡的大本營。

被稱為英國「自由放任經濟學」遊說團體大本營的倫敦塔夫頓街。

英國脫歐團體的一名前員工沙尼（Shahmir Sanni）透露，塔夫頓街上的遊說團體有著同樣的宗旨，即「政府資助的全是錯的」，以及收縮國家權力、減稅、引導私營經濟進入公共領域。沙尼曾在2018年爆料，英國官方脫歐團體「投票脫歐」（Vote Leave）在宣傳脫歐時違法使用超額資金，並利用另一團體的資金間接向劍橋分析公司購買數據。

特拉斯在1996年從自由民主黨轉投保守黨後，「小政府自由主義」信念在她的政治生涯里貫穿始終。2011年，進入議會一年後，她帶領40餘位保守黨議員創立了「自由企業團體」。同年，她和四位該團體的同僚（包括克沃滕）一起寫書，反對唱衰英國經濟的論調，並呼籲英國回歸「創業精神和精英文化」。此後她還發表過相關的合著著作和論文，呼籲減稅、促增長。

根據上述評論，從那時起，特拉斯就受到塔夫頓街遊說團體的資助。她在2014年被卡梅倫任命為環境大臣時，就在她的部門採取了財政緊縮政策。2019年起，她開始擔任國際貿易大臣，而在2020年英國正式脫歐兩個月前，她任命了數位來自塔夫頓街的自由放任主義脫歐派人士擔任顧問，其中就有被一些媒體認為在本次減稅計劃中發揮了重大影響的幕僚。

其中一位顧問漢南（Daniel Hannan）所在的「自由貿易倡議」辦公室與脫歐陣營的辦公室同在塔夫頓街，距離僅有兩個門牌號。而漢南本人正是脫歐運動的創始人之一。

如今特拉斯擔任首相後，她的5位親密顧問都來自塔夫頓街的自由主義遊說團體，包括首席經濟顧問和政治秘書。其他部門裡至少還有9位塔夫頓街的「校友」。該評論稱，這些團體的「金主」包括英國石油、埃克森美孚和大型煙草公司以及一些美國自由主義團體，但這只是局部而非全貌——換言之，沒人知道是誰在為本屆政府的核心成員提供資金。

值得一提的是，特拉斯在競選期間就曾承諾，不會向今年因能源價格暴漲而獲利頗豐的能源公司徵收「暴利稅」。上述評論認為，英國如今的情況很像美國——鼓吹自由放任經濟學的億萬富翁資助了一群支持反稅收、反政府監管的政客，他們將這種意識形態通過媒體散播出去，而對於能源賬單高企、收入縮水，甚至福利也有可能削減的英國人來說，若他們不是最富有的一群人，下場可能不會太好。

在福魯哈爾看來，連美國也不玩這一套了。她引用美國商務部長吉娜·雷蒙多（Gina Raimondo）的說法稱，拜登政府想要在引導私營部門供應側方面發揮更大的作用，特別是鼓勵製造產品——不僅是通過推動「購買美國貨」，而是頒布相應的產業政策，從聚焦分銷轉向聚焦生產，「這意味著自由放任經濟的時代已經結束」。

特拉斯的麻煩還不止於此。在減稅政策引發金融市場動蕩後，許多人關注起特拉斯背後潛在的利益輸送。財政大臣克沃滕曾在英國對沖基金奧代資管公司（Odey Asset Management）工作，而該基金的主席奧代長期看空英鎊和英國國債，9月下旬英鎊大幅貶值後，其基金市值在9月飆升了25%。

但此次通過做空英鎊而獲利頗豐的有一眾與英國政府關係密切的對沖基金，奧代並非唯一一個。據《星期日泰晤士報》爆料，克沃滕在9月23日公布先期預算後，參加了於倫敦切爾西舉行的一群金融界人士的聚會，還「開了香檳」。儘管特拉斯為其辯護稱，「會見商界人士是財務大臣的工作」，這一消息還是引發震怒。英國自由民主黨財政部發言人奧爾尼呼籲，對克沃滕啟動「正式調查」。

儘管特拉斯的經濟思想還停留在里根時代，如今她要掌舵的已不是從前那個英國。10月10日，特拉斯口中的「反增長聯盟」成員之一——蘇格蘭民族黨黨首斯特金，在該黨2022年的大會上再次提出蘇格蘭獨立的主張。

特拉斯早就否定過「二次獨立」的可能性——沒有英國議會的授權，蘇格蘭議會無權發起合法的獨立公投。

然而時過境遷，如今的能源和生活成本危機，還有特拉斯眼下主張的新自由主義主張，無疑將蘇格蘭人推向對立面——斯特金在演講中45次提到「獨立」，誓言要將「蘇獨」事業進行到底。

2021年5月，蘇格蘭民眾在格拉斯哥抗議保守黨的統治。

聯合王國的另一個島嶼也不平靜。北愛爾蘭成立101年以來，當地的天主教徒人口在今年9月首次超過了新教徒。根據1998年為結束衝突簽訂的《貝爾法斯特協議》，當北愛爾蘭和愛爾蘭的大多數居民都同意統一時，英國和愛爾蘭政府都有義務舉行公投。

愛爾蘭智庫Ireland Thinks最近進行的一項民調顯示，有61%的愛爾蘭人支持統一；這一數據在北愛爾蘭僅有41%，但也在逐年升高。致力於統一的新芬黨已在今年成為北愛爾蘭的執政黨，同時是愛爾蘭議會的第二大黨。黨首瑪麗·盧近期表示，將在未來10年內推動統一公投。

如此看來，一切都可能成為特拉斯執政路上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