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大文豪的隕落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在蘇門答臘西部巴東小市鎮的一家「榮生旅館」里,正舉行一場簡單的結婚儀式。
新郎姓趙,名廉,中國福建人氏,四十五歲上下,粗短眉,小眼睛,單眼皮,高顴骨,兩腮深凹,顯得下巴很尖,其貌不揚,卻渾身散發出一種濃濃的書卷氣。
新娘姓何,名蓮有,出生於蘇門答臘,原籍卻是中國廣東,年方二十歲,臉圓膚白,青春逼人,可惜長相平平,高眉梁,扁平鼻,四方口,五官殊無可稱頌之處。
原本,老夫少妻的新婚之夜,年老的丈夫娶了年少的妻子,應該喜上眉梢才對。可是,年老的新郎卻沒有半分喜感,反倒是年少的新娘一直咧著嘴在笑,那圓圓臉蛋上煥發出的紅光,也不知是嬌羞的,還是驚喜的。
說起來,也真夠這個小新娘驚喜的。
這個小新娘的祖父輩是鴉片戰爭時期被當作勞工到輾轉來到蘇門答臘的,祖宗三代,都沒有什麼文化,甚至連自己的祖國都快忘記了,只會說馬來話,社會地位低下,生活困苦。而新郎雖說不是什麼大富豪,卻交遊很廣,天生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得到很多人的襄助。他是一九四一年才來到巴東的,而只用短短几個月時間,就站穩了腳跟,不但是這家「榮生旅館」的股東,還獨自經營一個「趙豫記酒廠」,生意也還算紅火。嫁給這樣一個丈夫,下半輩子大概不會有什麼苦了。
所以,在婚禮上,小新娘一直都洋溢著笑。
看見小新娘傻呵呵的樣子,新郎對來賀嘉賓直言她是「婆陶」。
「婆陶」是馬來語,意思是「傻瓜」。
稱心愛的人為「傻瓜」,很多時候,是一種昵稱、一種愛稱。可是,新郎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流露出多少憐愛的意思,反倒透露出一種不屑和厭惡。
洞房花燭之夜,酒闌燈灺,該進洞房了。
新郎卻招呼賓客吆三喝四,打起麻將來。
一連打了十幾圈,賓客不忍心新娘空房獨守,連催新郎進洞房。
新郎雖然開酒廠,平日卻很少喝酒,被朋友催煩了,就猛灌了好幾杯,這才準備回房。
可是,又掉轉頭回來,讓人取來筆墨,微醺乘興,筆走龍蛇,一口氣寫下四首七律,以紀念這場婚禮,題目是《無題四首》(用詩紀中四律原韻)。
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
洞房紅燭禮張仙,碧玉風情勝小憐;
惜別文通猶有恨,哀時庾信豈忘年?
催妝何必題中饋,編集還應列外篇;
一自蘇卿羈海上,鸞膠原易續心弦。
另一首則是:
玉鏡台邊笑老奴,何年歸去長西湖;
都因世亂飄鸞鳳,豈為行遲泥鷓鴣。
故國三千來滿子,瓜期二八聘羅敷;
從今好斂風雲筆,試寫滕王蛺蝶圖。
這個新郎,果然是個飽讀詩書的讀書人,出手不凡,大有文豪氣概。
試想想,單就這樣一首七律詩,尋常詩人也要吟詠上大半天才寫得出一首,他倒好,提起筆,刷刷刷地連寫了四首!
只不過,自古至今,所有在成婚之夕所賦的《催妝詩》中,沒有人會用《無題》的。而且,詩中的那一句「編集還應列外篇」,分明就是說自己這場婚姻不過是逢場作戲。
這都什麼事兒呀?
幸虧新娘沒有文化,不識字,別人給她解釋她也不會聽得懂,要不,就憑這句詩,以後的婚姻質量就會大受影響了。
婚後不久,何蓮有便有孕了。何蓮有很愛自己的丈夫,但卻討厭丈夫兩件事:
一、丈夫喜歡看書,家裡堆滿了書,東一本西一堆的,桌上、椅子上、地板、甚至床上,隨處可見,每天收拾起來真是不堪其煩。就算收拾起來了,都擺上書架了,她也覺得礙事,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丈夫為什麼這麼喜歡看書!
二、不知為什麼,總是許多女孩子來找丈夫,見了面就叨叨絮絮地談個不休,自己聽又不懂,不知他們在搗什麼鬼?氣死人了!
看見妻子氣呼呼的樣子,趙老闆也不跟她解釋,只是有時候忍不住,樂呵呵地對朋友說:「這傻瓜倒會捻酸吃醋,凡是穿得漂亮的女人來了,她三不管硬來個閉門不納,向她解釋也沒用。」
妻子的本名是何蓮有,趙老闆看她相貌平庸,就跟她開玩笑,改名何麗有,意為何麗之有?
何蓮有從沒讀過一天書,哪知何蓮有和何麗有的區別?她愛丈夫,對丈夫的所有安排都樂呵呵地接受,從此高高興興地自稱起何麗有來。
過了一年,何麗有生下了一個男孩,趙老闆給取名為大學。
趙老闆非常鍾愛大學,漸漸地對自己稱為「婆陶」的何麗有也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趙老闆給兒子取名大學,其實是諷刺日本軍國主義推行的"大東亞大學共榮圈"。
這時的日本勢力已經席捲了東南亞。在距巴東不遠的武吉丁宜地方,就駐有日本的憲兵隊一隊。
這個憲兵隊聽說趙老闆是個精通日語的中國人,曾強迫趙老闆充任憲兵隊的翻譯。
趙老闆很不情願,但在敵人的淫威之下,只得勉強答應。他向日本人聲明,自己只義務傳譯,不接受憲兵隊的薪金。
何麗有不明白丈夫為什麼這麼銜恨日本人。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趙老闆歡喜得有些失態。
那天,他喝了許多酒。何麗有第一次知道丈夫的酒量竟然是那麼高!
原來,在日本人統治下,趙老闆一直小心戒酒,那是擔心酒後失言,所以淺嘗輒止。從這天開始,趙老闆放棄了戒備,狂飲起來。
實際上,這時南洋許多地區聯軍還未接收,仍由日軍駐守著。不過,很多地下工作人員都出來了,很多反日誌士,也出現在「趙豫記酒廠」。
趙老闆和妻子何麗有還有兒子大學拍了好幾張相片,紀念這艱苦的八年抗戰。
然而,在八月二十九日,出事了。
那一天晚上,趙老闆在家裡和幾個朋友正商量著結束廠店回國的事,有一個少年人指名道姓,說要找趙廉趙老闆。
於是趙老闆跟他出去了,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第二天早晨,何麗有又生下了一女。
這女孩出世,她父親已失蹤十二小時了,朋友人們四齣打聽卻毫無消息。
有人在趙老闆的柜子里找出了一張紙。
那是一份遺囑,上面寫:
余年五十四歲,即今死去,亦享中壽。天有不測風雲,每年歲首,例作遺言,以備萬一。
自改業經商以來,計將八載,所得盈餘,盡施與友人親屬之貧困者,故積貯無多。統計目前現金約存二萬餘盾;家中財產約值三萬餘盾;丹戒寶地方位宅草舍一所,地一方,長約一百二十五米達,寬二十五米達,共一萬四千餘盾;凡此等產業及現款金銀器皿等,當統由妻何麗有及子大學與其弟或妹(尚未所生)分掌。紙廠及齊家坡股款等,因未定,故未計入。
國內財產,有杭州官場弄住宅一所,藏書五十萬卷,經此大亂,殊不知其存否?國內有三子,飛、雲、均,雖無遺產,料已長大成人,地隔數千里,欲問訊,亦未由及也。余以筆名錄著之作,幾十餘種,迄今十年來。版稅一文未取,若有人代向出版該書之「上海北新書局」交涉,則三子之在國內者,度可得數萬元。然此乃未知之數,非確定財產,故不必書。乙酉元旦,趙廉。
聽別人念完這份遺囑,何麗有瞪著兩眼不相信,也想不明白,丈夫趙廉為什麼會活得這麼累?每年都要立一份遺囑?
朋友不忍心,告訴她:「你丈夫是郁達夫!」
郁達夫是誰?誰是郁達夫!
大字不訓一籮筐的何麗有當然不會知道郁達夫是何許人。
郁達夫乃是和魯迅、郭沫若等人齊名的一代文豪,他在與一代名姝王映霞婚變後,毅然「毀家」,飄海南遊,先是擔任《星洲日報》的總編輯,到了太平洋戰爭爆發,被推為「新加坡華僑抗敵動員委員會」執行委員,及「新加坡文化抗日聯合會」主席,並主持「新加坡文化戰時服務團」和「戰時工作幹部訓練班」。
日寇的魔爪伸入南洋後,英國海軍「太平洋艦隊」慘遭覆滅,守衛馬來西亞的英印軍隊,節節敗退,一九四二年一月,日軍抵柔佛的新山頭橋,新加坡跟著不守,郁達夫也重新過著亡命生涯。
飄流到蘇門答臘的巴東後,郁達夫化名趙廉,籍貫也改為福建。他租了當地華僑蔡姓的房子住下,得了幾個熱心愛國的僑商和文化界人士,秘密湊集了一筆很可觀數目的資金,開起了「趙豫記酒廠」,經營土法釀酒,以供應他的生活,並維護幾個流浪文化人的必需支出。
日本人脅迫他充任憲兵隊的翻譯,他勉為其難地與日本人周旋,卻也因此庇護和搭救了不少蘇門答臘的僑界以及印尼人被捕的人士。
郁達夫的酒廠經營得好,住宅清雅漂亮,家中客人不斷,但卻沒有家室,這引起了日本人的警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郁達夫為了免除敵人的猜疑,掩護自己的身份,無條件地娶了何麗有。
但是,即使娶了何麗有,仍然擺脫不了日本人的追查。而日本人的偵探手段著實了得,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日本人就調查清楚了郁達夫的身份。
日本憲兵向上級請示之後,便請郁達夫到總部里來。憲兵頭子指著一堆郁達夫寫的小說問,這些書誰寫的?
郁達夫表現鎮定,說趙廉是本姓名,郁達夫是筆名。那憲兵頭子也不加深究,很客氣地送他回去。
其實,郁達夫的名氣在日本比在中國還響亮,日本《人名大辭典》里,對郁達夫早有很詳細的介紹。
就因為抗戰前郁達夫到過日本,日本人始終認為郁達夫是第一號間諜,沒有即時加以殺害,一是沒有抓到郁達夫任何把柄;二是郁達夫是享大名的文化人,殺害會引起不良影響。
從這天起,日本人對郁達夫的監視,一天嚴似一天。
郁達夫身份暴露,情知難以逃脫,就乾脆不逃,從而也有了年年歲首寫遺囑的想法。
沒想到,日本人明明已經宣布了投降,卻還是秘密地將他誘殺了。
郁達夫因此成為了抗日戰爭中最後一個殉國的文化名人。
作者:我方團隊成員覃仕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