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二百多年安定的明朝老百姓,做夢都想不到,改朝換代會發生在自己的人生之中。
正所謂「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即便國家已危如累卵,朱明王朝行將就木,可這些都無法改變秦淮河畔上的夜夜笙歌。
那些在小樓或畫舫上招攬生意的俏佳人,每個都是有樂籍的交際花。不同於地位低賤人盡可夫的娼妓,想要一親這些名妓的芳澤,除了要有充足的銀兩之外,還得有最基本的才藝鑒賞能力。
烽火狼煙,河山半壁殘,秦淮十里風流散。
青樓黯,何須嘆?
正是男兒馳騁時,羨煞紅顏!
飲馬大江邊,請君聽陣陣,琵琶輕彈。
越是亂世,青樓的生意便越火爆。
那些在政壇上陷入困頓的中年人,來到花街柳巷找一個可人的紅顏知己,在推杯換盞之間道盡生活與朝堂上的煩悶。秦淮河上,有保留著高潔志向的馬湘蘭,有冰霜美人卞玉京,有善解人意的董小宛,有風度超群的顧橫波。能得到這些美人垂青的,也絕不是凡夫俗子,不是東林黨有名的士大夫,就是復社出身的青年俊傑。
這一時期的妓女,其地位得到了文人雅士的認同,她們可以自由出入各詩社各文黨組織的集會,且能與那些文壇巨子平等論交。相比於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良家女子,她們顯然更具社會自由。當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她們都只能起到一些陪襯的作用,這是毋庸置疑的。
不過,名士與名妓之間在當時相處和諧,甚至,有了某種類似互利共生的聯繫。在風月場上,名妓與名士之間的主導地位是相互輪換的。
例如:一些困頓的士子,經常能得到名妓的投資與支持。名妓遇到不利狀況時,仗義疏財的亦是平日里光顧次數較多的名士。打個比方來說,李三娘被捲入冤獄時,是余懷慷慨相助;董小宛也是靠錢謙益的幫助,才脫離樂籍的。
不得不說,外國人的剖析是非常中肯的,《中國古代房內考》的作者高配羅在其書中就表示:「中國古代文士與妓女之間的關係,最符合『柏拉圖戀愛』。他們之間的愛情,已上升到精神層面,遠非普通的肉體關係。」
然而,不論秦淮河上的妓女得到文人圈怎樣的認可,她們亦無法成為現代婦女運動的先驅,因為,她們的人格根本無法獨立。因為,脫離了人身自由的自由,只是一種貌似自由的假象,以至於,更多的古代娼妓,她們的生活中只有血與淚。
晚明就像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巨人,正在一步步邁向毀滅的深淵。無法改變現狀的文人士子將一切精力投放在妓女身上,這本身就是時代的悲哀。這一時期的文人,將妓女視作心理醫生,靠她們治癒心靈上的創傷。
十里秦淮,這紅極一時的仙都樂土,是胭脂染紅的,美酒映紅的,鮮血染紅的。河旁妓家臨次,水中火龍燈船。多少公侯名士在此傳歌喚月,醉卧紅杏,或慷慨陳詞,結黨明志。清代一個畫家畫出了最出名的八個青樓女子,於是,有了「秦淮八艷」之稱。寇白門,就是以其娟娟靜美、跌宕風流、豪爽兼古俠士風為世人稱道,列為了「八艷」之一。
寇白門,就是晚明文人心目中的解藥之一,亦或是國破家亡之際文人們聊以自慰的精神鴉片。
寇湄,字白門。人們在聊起她的時候,往往會習慣稱她為寇白門,極少提及寇湄這個名字。她是土生土長的金陵人,出生於世娼之家。不同於「秦淮八艷」中的馬湘蘭和卞玉京,她並沒有什麼出身豪門淪落風塵的背景。
《板橋雜記》記載,寇家有不少漂亮的姑娘,寇白門便是其中之一。與「秦淮八艷」中的其她美人一樣,寇白門不論是琴棋書畫還是詩詞歌賦都樣樣精通,可是,她偏偏學不會一樣東西,那就是「圓滑變通」。
或許是因為缺乏對於身世背景的包裝,寇白門在當時乃至後世的幾百年里,都不及其她七艷出名。除了《婦人集》和《板橋雜記》對寇白門的生平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收錄之外,其它文字作品僅記錄了一些關於寇白門的民間傳說。
關於寇白門的民間傳說,這其中,最有意思的莫過於她與吳應箕之間結緣的「盒子會」了。
吳應箕的祖父吳國珍,以文學聞名於時,吳父吳思周,布衣任俠,好與賢豪長都交遊。吳應箕自幼從學於骨鯁又飽學的舅父李首川,十六歲參加科舉考試,二十歲補為博士弟子生員,之後,八試不第,最終,於崇禎十五年,四十九歲的時候才得中副榜貢生。
史料記載,吳應箕工書法,草書初學黃庭堅,後學宗米芾、顏真卿。他的性情豪放,喜歡交遊,並與當時著名的明季四公子:歸德侯方域、宜興陳定生、如皋冒辟疆、桐城方以智,結為了摯友,後來的名氣也很大。
由於,吳應箕也是出身復社的青年才俊,所以,他早年與寇白門也有過一段甜蜜的愛情經歷。
吳應箕是復社青年一代的領袖,因為才氣逼人,四海聞名。但凡名妓,總是偏愛那些有眼界、有抱負的文人,所以,寇白門自第一次見到吳應箕便對其一見鍾情。
不過,由於世俗的偏見,寇白門與吳應箕就像是卞玉京與吳梅村一樣,沒能走到一起。
在古代,門戶之見是非常嚴重的。
亂世之中像吳應箕這樣的人雖前途渺茫,但他們還是非常看重聲望的。寇白門即便再出名,在她未脫離樂籍之前都只是低人一等的女子。
所以說,若是與這樣的女子逢場作戲,或可被人稱作風流倜儻;若與這樣的女子喜結連理,難免會遭人嘲笑。
文人雅士雖志向高潔,卻難免在「名」上折腰。
據文獻記載,寇白門待人接物與馬湘蘭頗為類似,她有一副與生俱來的豪俠之氣,視金錢如糞土。一些落魄的東林名士,反倒會得到寇白門的資助。
煙花柳巷中的姐妹,多與寇白門交好。大夥見寇白門與吳應箕一個有情一個有意,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層窗戶紙,於是,便想將這對才子佳人撮合到一塊。眾女思來想去,最後決定,藉助「盒子會」的機會撮合二人。
那麼,「盒子會」是什麼呢?
在《桃花扇》中有較為詳細的記載:所謂「盒子會」,就是舊社會的妓女若有交好的,便會結為姐妹。妓女之間的結拜,自然與男人不同。每到了逢年過節的時候,眾位姐妹便會湊在一起,每人拿出一個精美的盒子。盒子裡面裝的,或是時令水果,或是什麼美味佳肴,亦或是新鮮的小玩意。大家把盒子拿出來,攛出一桌酒席,小聚片刻。
每逢這一天,文人雅士雖可逛青樓,卻不得上樓,只能在樓下觀摩這些姐妹進行「盒子會」。當然,如果客人相中樓上的哪一名女子,便將禮物拋上來,若被拋中的女子對客人較為滿意,便拋出水果作為回應。所以,與寇白門交往密切的姐妹們,希望在盒子會這天給吳應箕和寇白門牽線搭橋。
於是,這天盒子會時,有人提議由卞玉京擔任令官,與客人們進行猜謎遊戲。大夥都相信,以寇白門的才藝,絕對能讓吳應箕折服。
到了這天,卞玉京被大家選為令官,她先出了一個謎語:「普天之下什麼東西最瘦,什麼東西最肥?」
吳應箕看著桌上的菜肴隨口答道:「這最瘦的,肯定是螃蟹腿了;至於最肥的,莫過於綿羊的尾巴。」
從美食的角度來看,吳應箕的回答中規中矩,但這答案卻沒有什麼文采,太過平庸。
寇白門的答案則是:「最瘦的東西一定是枯霜,最肥的一定是春天的雨露。」
顯然,寇白門的答案與吳應箕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讓人聽來就覺得頗有詩情畫意。
卞玉京接著問道:「普天之下什麼東西最深,什麼東西最高呢?」
這次吳應箕留了個心眼,特地賣弄了一下學識,說道:「最深的就是無底的東海,最高的一定是泰山了。」
寇白門卻給出了更好的答案:「最深的是無止境的學識,最高的則是人心。」
吳應箕在拽文采,而寇白門則將答案上升到哲學層面,無疑更勝一籌。
寇白門的答案引來滿堂彩,吳應箕對這個女子愈發青眼有加。
隨後,卞玉京問出了第三個問題:「普天之下什麼東西最賤,什麼東西最珍貴呢?」
這樣淺薄的問題,吳應箕也想不出什麼富有深意的答案,於是,便隨便答道:「最賤的莫過於糞土,最珍貴的一定是黃金了。」
這種回答別說是文采了,簡直與粗俗的市井俚語沒什麼分別。
寇白門的答案是:「最賤的是那些誤人子弟的教化文章,最珍貴的莫過於千金難買的光陰。」
此時,卞玉京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普天之下什麼東西最苦,什麼東西最甜?」
吳應箕想了半天,仍無法給出什麼絕妙的答案:「最苦的是黃連,最甜的是蜂蜜。」
寇白門望著吳應箕的臉,有些惆悵地說道:「最苦的就是那些痴男怨女,最甜蜜的一定是夫唱婦隨。」
一場「盒子會」,讓吳應箕見識到心上人的才藝。不過,傳說至此戛然而止,並沒有提到兩人之間又發生了什麼故事。
但對於吳應箕的結局,史料中是有交代的。
話說,在弘光元年五月,清兵渡江,揚州先守,史可法殉難,弘光帝出走,南京城破了。同年閏六月,吳應箕在家鄉起兵,與徽州金聲義兵相呼應,以配合抗清,甚至,曾一度占踞貴池、石埭等地。
同年秋末冬初,吳應箕率義軍在貴池縣泥灣山口阻擊渡江南下的清軍,因寡不敵眾,最終,敗退回山,退守在了壓氣培(今稱烏鴉培,在大演鄉新龍村境內),之後,兵敗被擒,十月十七日被殺害於池州城外貴池區涓橋鎮聯合村石灰沖,終年五十二歲。
對於吳應箕的反抗,清兵直接割去了他的首級,《池州府志》載「頭入郭門如生,三日不變」。並且,其家人百餘口和義軍將士也全部壯烈捐軀。有傳,吳應箕殉義前寫下了一首《絕命詞》,但至今只流傳下來了一句,曰:
半世文章百世人。
所以,在筆者看來,這則寇白門跟吳應箕的傳說未必是真的,吳應箕雖不解風情,但他的文采是毋庸置疑的,且氣節更不是一般文人可比的。如果,他真的像傳說中所表現的那樣粗俗且平庸,那麼,寇白門也沒必要對他如此上心了。
不過,一個生長在煙花之地的女孩,這輩子最大的追求莫過於像普通少女一樣嫁人生子,這是必然。
在南京地區,還有個關於寇白門勇氣和智慧的傳說,同樣比較詼諧生動。
李香君的養母李十娘,與寇白門之間的私交甚密,往來頻繁。兩人之所以關係不錯,是因為早年寇白門曾替李十娘出了口惡氣,幫她奚落了一個出言不遜的惡少。
事情的起源發生在五年前。
當時的李十娘可是秦淮河畔最有名的歌姬,她在文人圈中的名聲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相比之下,寇家姐妹剛剛出道不久,寇白門接客還不到一年。
這天,家財萬貫的秀才秦馨汶在李十娘家置辦了一桌宴席,邀請附近的文人雅士聚會。雖然不是由李十娘做東,但她畢竟是此間主人,所以,她自然要盡心儘力地招待來賓。
為了讓氣氛活躍起來,李十娘請來不少年輕漂亮的姑娘作陪,剛剛出道的寇家姐妹也在受邀之列。在酒宴上,文人雅士推杯換盞,名妓載歌載舞,賓主盡歡。一場酒宴從正午喝到黃昏,人們仍覺得意猶未盡。
酒過三巡後,李十娘讓人準備了上好的香茗款待來賓。談笑間,眾人聊起了雕刻藝術,李十娘對此道頗有研究,且自己收藏了一方價值不菲的牛角印章。李十娘拿出這方印章,邀請在座的賓客鑒賞。
眾人見這方印出自名家之手,上面刻著李十娘的字「貞美」,無不表示這方印做工精緻云云。秦馨汶見了印章後,卻表現的不屑一顧。由於,他喝了不少酒,所以,說起話來就十分刺耳。
他感慨道:「李十娘絕對是這秦淮河畔上少見的美人,但這印上的『貞』字對她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
李十娘在風塵場上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靠陪酒、賣笑度日,所以,自然談不上貞節。但妓女面前最忌諱以此作為笑柄出言羞辱,當著這麼多南京名士的面,李十娘覺得十分尷尬。
眾目睽睽之下,李十娘竟「哇」地哭了出來,向眾人訴說:「自己雖生活在風月場上,但卻也賣藝不賣身。更何況,這舊院之中往來的都是達官顯貴和雅士名流,從沒有那些滿腦子淫蟲的卑鄙之人。」
秦馨汶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過分,他本就喝多了酒,在馬尿的驅使下胡言亂語而已。他見李十娘如此憤怒,場面一度陷入尷尬,亦非常後悔。不過,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讓他來向妓女認錯這是萬萬不能的。
要是不認錯呢?大家又都下不來台,這該如何是好!
於是乎,秦馨汶裝成喝多了酒,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來,吐了一地污物後又用手帕擦嘴。想著眾人見自己喝醉,總不至於一般見識吧!
但沒想到,他在從懷裡掏出手帕時,一枚銅錢滾落出來。秦秀才擦乾淨嘴巴之後,又彎下腰來將地上的銅錢拾起,重新放回到口袋裡。
這小動作在外人看來雖無關緊要,但寇白門卻將這一細節銘記在心。
一場熱熱鬧鬧的宴會,就這樣戲劇性地收尾了。
在座的文人雅士原本十分盡興,沒想到最後看到一代名妓李十娘哭哭啼啼,作為東道主的秦馨汶又酒後失言甚至當場嘔吐,只得不歡而散。
一年以後,秦馨汶小人得志,在鄉試中脫穎而出,成了舉人。考取了舉人,意味著成了官場的預備役,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秦秀才意得志滿,在秦淮河畔連擺了好幾天酒,邀請了所有名妓助興。由於,秦秀才已經升格為秦舉人,所以,排場自然比從前更大。
歌舞表演結束後,寇白門款款走到秦公子面前,對著他行了個禮。當時的寇白門尚未成名,秦公子只當她是個討要賞錢的妓女罷了,於是,便隨手掏出二十兩銀子打賞給她。誰知,寇白門接到賞錢後非但沒有表達謝意,反倒當著眾人的面開始揭秦馨汶的老底。
寇白門說:「秦大公子今時今日雖拿出二十兩紋銀打賞小女子,可此舉也談不上有多大方。」
在座的客人不解其意,紛紛詢問寇白門此中原由。
寇白門將當年秦馨汶羞辱李十娘的事情講了一遍,並著重強調秦公子嘔吐時連遺落的一枚銅錢都不肯放過的細節。
說完這些以後,寇白門強調:「倘若秦公子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寒門學子,那麼,他對一枚銅錢都如此摳門的情況倒也罷了。然而時至今日,秦馨汶已成為舉人,用不了多久便會成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這樣的人如果還執迷於錢財,那麼,他多半會成為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所以,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與在座的名士坐在一起呢?」
寇白門的一番話擲地有聲,就像是一個巴掌狠狠地拍在秦馨汶的臉上一樣。在場的所有人,都點頭附和。
秦馨汶今日未曾喝醉,所以,寇白門的話他自然聽了個明白。秦舉人出了這麼大的丑,自然沒法繼續在宴會中待下去。沒過幾天,寇白門奚落秦馨汶這件事就傳遍了秦淮河畔。從這以後,秦馨汶非但沒再來過秦淮河,連南京城都待不下去了。他就像過街老鼠一樣,無法在南京儒林立足,只得遠走異地他鄉。
李十娘心裡清楚,寇白門就是為了幫自己報當年的羞辱之仇。所以,她當晚便認寇白門做了妹妹,從此與她往來密切。
可以說,寇白門也曾是個懷春少女,她多希望有朝一日一位英雄踩著七彩祥雲,救她逃離煙花柳巷。
所以,當寇白門遇見朱國弼時,她以為自己遇見了生命中的英雄。寇白門一度覺得,能與保國公朱國弼相識相知相戀,還能嫁給他當小妾,是這一生中最幸福最風光的日子。
國家瀕臨滅亡,本就屬於樂籍的寇白門,其身份變得更加低微。其實,何止是亂世,即便是在和平年代,青樓女子也大多是任人輕賤的破爛貨。
寇白門與其他七艷的區別很大,她絕不是什麼墮入風塵的名門閨秀,她生來就是妓家女子。寇白門所在的寇家,是娼妓世家。這種不光彩的身份,也決定了寇白門在秦淮河畔的地位。也因此,她無法像李十娘、馬湘蘭等名妓一樣,有一棟獨居的小樓,而是與其他妓女一同住在寇家舊院里。
「秦淮八艷」中,除寇白門之外的其她名妓「出場費」都相當之高,但寇白門則不然。她之所以能成為名妓,絕非一朝成名,而是一步步從底層摸爬滾打上位的。通過南京坊間傳說可以看到,早年的寇白門只是一個平凡的妓女。若非她在青春期結束時「女大十八變」,出落得亭亭玉立,恐怕她將消失於史載。
不過,寇白門的待遇只是相對而言的,或許她在「秦淮八艷」中的名聲不算太高,但在當時的秦淮河畔,寇白門亦是搶手的名妓。且看與寇白門童年經歷相仿的寇家姐妹,她們都被「母親」視作賺錢的工具,長得漂亮的尚可找個老實人賣個好價錢,姿色一般的便只能賤賣,最終落得個一點朱唇萬人嘗罷了。至少相比於她們,寇白門要幸運得多。
長得漂亮,就有結交達官顯貴的資本。
寇白門的臉蛋,讓她有了與保國公朱國弼見面的機會。
朱國弼是秦淮河地界出了名的浪子,瀟洒而又多金。寇白門對這位貴公子一見鍾情,在短暫的接觸後便決定託付終生。
前文我們說起過,寇白門的心性十分率直,她在風月場上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學會了那麼多技藝,偏偏學不會如何繞彎子。因此,她將自己最真誠的一面展現在朱國弼面前,並坦誠地對心上人訴說心意。
殊不知,不論任何年代,在愛情中主動的一方往往會陷入被動,倒貼所換來的通常只有輕賤。身為情場浪子的朱國弼,自不會拒絕風情萬種的寇白門,由此,也揭開了一段悲劇的序幕。
英雄和美人,前朝貴族與金陵名妓,這恐怕是亂世之中最具噱頭的關鍵字。在傳奇文學盛行的明朝,寇白門與朱國弼的相遇本身就是一個傳奇。筆者上學時也曾借這一題材練筆,寫了一篇描述兩人亂世愛情的浮華之作。
月上柳梢頭,寒露打濕了委頓的葉片,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秋意。好友吳梅村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態敲開了卞玉京的門扉,曾經的朱國弼不得而知。然而,當年過半百的朱國弼想要敲響寇家大院的門環時,已經歷了人間種種的保國公卻連用力敲門的勇氣都沒有了。
遙想三十歲以前,朱國弼一直活在「保國公」的爵位里,認為自己生來就是挽救大廈於將傾的救世主。然而,家國的愁懷讓他逐漸意識到,或是杯酒釋兵權的典故在自己的身上重現,或是山河與社稷已破敗到無以為繼的地步。時至今日,「保國公」的名銜仍形同虛設,朝廷從未想起啟用朱國弼。
以至於,朱明王朝賦予的權力和地位,後來反倒成了一種枷鎖,使得被閑置的朱國弼無所適從,恰似行屍走肉。
冷風打斷了朱國弼的意識流,他與吳梅村站在卞玉京的小樓前。或許,在這硝煙瀰漫的亂世中,中原只剩這一片清凈之地。雖說,這秦淮河畔充斥著金錢與慾望,但秦淮女子的虛情假意,已是明朝遺臣最後的安定劑。
隨著小院的門被打開,一位輕靈如仙子的姑娘款款而來。
悵卧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
姑娘隨口詠了一首李商隱的《春雨》,雖然,朱國弼不知眼前的佳人為何會在深秋詠嘆春詩,但這並不重要。在姑娘的腔調里,朱國弼感受到一種清新自然的詩風,常年緊蹙的眉頭亦得以舒展。
高貴的保國公此時就像是誤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折煞了仙女所創造的仙境。朱國弼絕不是什麼情場新手,他早已在秦淮河畔領略過無數婊子的春情。然而,當他似炫耀一般地在吳梅村等好友身邊提起秦淮妓女的風情之時,這些清高的文人只是意味深長地一笑。
原來,真正的雅士,在青樓之中所求的絕非肉體上的快感,自己這麼多年的嫖娼經歷,在這些高等嫖客看來不過是粗鄙的市井行為罷了。本就對國家大事苦愁不已的朱國弼,自然不會在這方面屈居人後,他特地約上吳梅村,要見識見識傳說中的卞玉京。
眼前的姑娘在等待朱國弼做出回應,他從未見過這種如仙子一般的妓女,竟一時間忘記了來此尋歡的初衷。直至此時,朱國弼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境界著實不高。朱國弼硬著頭皮說了一句:「姑娘便是卞玉京?」
誰知,姑娘在聽完了這句話後面有慍色,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既是來找賽賽的,那奴家便告退了。」
朱國弼悵然若失,不知道是自己的哪句話唐突了佳人。
吳梅村似笑非笑地說道:「國公爺,您可真是大煞風景。姑娘的名字,不是早已告知於你了嗎?你是故作不知,還是不解風情?看樣子你們是無緣了。」
朱國弼這才想到,那句「白門寥落意多違」,說的正是這個姑娘的芳名——寇白門!朱國弼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真的是一個粗俗之人,難不成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那位姑娘嗎?
不會,當然不會。
朱國弼是何許人也?
崇禎朝一人之下的爵爺。至少在南京地界,他就是相當於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他想得到的任何女人都無法拒絕。
為了再見寇白門,朱國弼不惜以金山銀海撬開了寇媽媽的嘴,獲得了與寇白門再次相逢的機會。從這以後,朱國弼便像是住在鈔庫街上的寇家小樓一樣,在這裡流連忘返。
寇白門從未見過如此頭腦簡單的男人,他從不會說什麼花言巧語,只知道用金錢開路達成目的。寇白門越是表現冷淡,朱國弼砸來的銀子就越多。
寇媽媽曾說:「那些滿嘴天花亂墜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只有肯為你花錢的男人才是稀世珍寶。」朱國弼在寇家小樓花了多少錢,我們不得而知。
其實,對於寇白門而言,男人再有權再多金,也很難得到她的青睞。寇白門所渴望的,只是一個將她捧在手心裡怕化了的暖心男人。朱國弼雖不解風情,表現愛意的方式也直白到粗俗,可是,他卻是所有男人中,最肯花工夫在寇白門身上的男人。
因此,在寇白門的心中便產生了朱國弼就是那個蓋世英雄的錯覺。
朱國弼迎娶寇白門時花費了多少錢,南京城裡眾說紛紜。總之,裝著金元寶的箱子堆滿了寇家小院,寇媽媽的嘴樂得咧到了後耳根。朱國弼在那個夜裡,出動了五千名士兵,用他們手中的火把將整座武定橋裝點得明火執仗。
對此,大街小巷的女人們都說:「如果寇白門不是妓家女子,恐怕這場婚禮將會是南京城古往今來最盛大的明媒正娶。」不過,寇白門的心思並沒有放在這些浮華的東西上,她只是悄悄地掀開蓋頭,掀開轎簾,偷瞄著這個高頭大馬上英俊威武的朱國弼。在這一刻,朱國弼就是世間唯一的英雄,拯救寇白門於水火的蓋世英雄。
寇白門畢竟不是正房,沒有資格住在國公府中。
所以,朱國弼為了填補美人心中的遺憾,在最繁華的街巷上買下地皮,用水晶、沉香、楠木、珊瑚修建了一座比宮苑還要奢華的行宮。
寇白門在朱國弼的肩膀上耳語道:「破費了。」朱國弼卻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在意。朱國弼覺得,自己能給寇白門的只有這些,僅此而已。倘若,他能獲得朝廷的信賴,他寧願領著這五千兵丁北上戰場,帶著寇白門領略祖國的大好河山。
然而,遭逢亂世,朱國弼報國無門,只能腐爛在金陵一隅,將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囚禁在金絲籠中。朱國弼不敢告訴寇白門,自己絕不是她心目中那個蓋世英雄。朱國弼在寇白門面前,從不提及邊關的戰事,可是,心思狡黠的寇白門亦可通過丫鬟婢女之口聽說發生在北方的天下大事。
就在那一天,當朱國弼強撐著笑容出現在寇白門身邊時,這個聰明的女人不經意地說道:「清軍已經打進關內了吧。」
朱國弼不敢抬頭看寇白門的表情,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是啊,不日便要南下。」
想到亂世中兩人的結局,寇白門不由得流下眼淚,她問道:「清兵打過來,我們該去哪呢?」
朱國弼答道:「我會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寇白門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抱住朱國弼,不讓他看見自己兩頰的淚滴。
為了保護寇白門,朱國弼不惜帶著一家老小北上京師,被清廷軟禁了起來。清廷入關未久,為了向世人表現滿清未曾虐待前朝遺老,所以,並沒有殺掉朱國弼,只是剝奪了他的自由。
寇白門心知,自己深愛的男人生性自由,最討厭受人擺布的日子。所以,為了拯救朱國弼,寇白門回到秦淮河畔重操舊業,總算是從昔日的好姐妹那湊了一筆巨款。靠這筆銀子,寇白門疏通了八旗顯貴的關節,為朱國弼贖回了自由身。
朱國弼得救之日,立即雇了馬車返回金陵。
之後,經多方打聽,寇白門已然重入樂籍,做回了皮肉生意。朱國弼的心情是相當複雜的,他傾盡所有想要保護的女人,竟用這樣的辦法反助自己脫身。故地重遊的朱國弼再次來到鈔庫街,停步在最熟悉的小樓前。
這是早年寇白門經營生意的場所,那塊被他親手摘下的「寇府」牌匾,如今又掛了上去。小樓之上亮著紅燭,看來今夜已有人光顧寇白門的生意。朱國弼在門前反覆踱步躊躇,他不知自己該不該敲開小門,再一次將心上人帶走。
遭遇了這一切的朱國弼變得愈發軟弱,甚至,連靠近小樓的勇氣都已失去。
冷雨恰逢其時的降下,站在小雨中的朱國弼心情跌宕起伏,這處曾讓他覺得溫暖的小樓如今竟已冰冷如斯。
寇白門仍像當年一樣風情萬種吧?
她的眉眼間是否還有一股散不去的哀愁呢?
她在蘭圖上是否寫著自己的名字?
朱國弼惱恨自己不能提起勇氣接回寇白門,惱恨自己沒有能力改寫這個亂世,惱恨自己連一個女人都拯救不了。
他,終究是一個假英雄,不過爾爾。
念及此處,朱國弼大笑而去。寇白門在小樓上望著朱國弼遠去的身影,涕淚橫流……
少年時期的筆者,難免會像寇白門一樣,將拉她出火坑的朱國弼視作英雄。然而,真實的歷史,卻比小說殘酷得多。
崇禎十五年,地位顯赫的保國公朱國弼與一群文人士子同游秦淮,在眾人的推薦下來到寇家舊院。朱國弼是在場所有人中地位最顯赫者,所以,理所當然該由名氣最大的妓女寇白門作陪。經過短暫的接觸,寇白門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印象不錯。
朱國弼既風流多金,又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間都透露出一股貴氣。當寇白門芳心暗許並隱晦地表達心意之後,朱國弼立即不假思索地提出婚娶。對於朱國弼來說,寇白門是美是丑並不重要,他所看重的無非是寇白門之「名」。
作為保國公的他常年流連於煙花柳巷,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他只是想要將寇白門收為禁臠,以此為噱頭賺得「風雅之士」的美名罷了。甚至,為了達成這一目的,朱國弼給十七歲的寇白門安排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婚禮。
在明朝時期,所有樂籍的女子改嫁從良必須在夜裡進行。朱國弼生怕南京城的老百姓熟睡,所以,特地安排五千名士兵明火執仗地佔領大街小巷,敲鑼打鼓地將寇白門迎娶到新修的小樓里。
人們都說,寇白門是個幸運的女人,即便她投胎到妓家,也能盼來一個肯為她花千金操辦婚禮的有情人。連寇白門本人都產生了自己是普通女孩的錯覺,此時的朱國弼就像是她夢中的王子一樣,將自己視若珍寶。
其實,個中真相,自然只有保國公朱國弼心知肚明。
他弄出的這一切動靜,都是為了搶佔明日南京文人圈的頭條。到時候,金陵城的文人雅士便會紛紛傳說朱國弼的風流事迹,讓他的名聲更加響亮。
寇白門的感情經歷,完全可以用一句「上錯花轎嫁錯郎」來形容。對於女人來說,選擇一門錯誤的婚姻無疑是生命中最悲哀的事,可這種事偏偏讓寇白門遇上了。
朱國弼的本質就是個圓滑且善於算計的貴族,他迎娶寇白門的目的絕不單純。或許,他曾對這個秦淮名妓心動,但這份心動無關愛情。就像發情期的雄性動物遇見配偶一樣,正值壯年的朱國弼亦有生理需要,他的心理所當然地會被寇白門這樣的女人所牽動。
然而,在這份因情慾而催發的牽動背後,並沒有產生多少名為愛情的荷爾蒙。
況且,對於舊社會的達官顯貴來說,不論是「弗洛伊德」還是「柏拉圖」都是陌生的名詞,他們根本不知道愛情為何物。
寇白門像幸福的小女人一樣,與朱國弼過了一個短暫的蜜月期。然而,僅一個月後,朱國弼薄情寡恩的嘴臉便暴露出來。不知是不是遺傳基因使然,朱明王朝的宗室子弟大多像朱元璋一樣缺乏感情細胞,朱國弼也不例外。
他對寇白門日漸厭倦,覺得這個女人跟別的女人並無不同,反倒沒有其他畫舫上的低等妓女懂得迎合,於是,他便恢復了往日風流公子的本性,繼續流連於章台之所。富貴多金的朱國弼,深受秦淮河妓女的喜愛。就像與寇白門相遇相知一樣,朱國弼一次又一次的複製著類似的感情經歷,將許多名妓拐回家當小妾,在玩弄夠了以後再將其拋棄。
1645年,多爾袞的軍隊大舉南下,朱國弼像那些隨波逐流的牆頭草一樣歸順滿清,成了第一批向新政權靠攏的明朝宗室。很多人都恨朱國弼不知廉恥,殊不知這結果是早已註定的。一個對愛情這種神聖的東西都不忠貞的傢伙,又能對家國大義有多忠貞呢?
然而,晚明遺老對於清廷來說的利用價值很小,只要他們肯主動投效,為其他硬骨頭起到表率作用,這便足夠了。滿清內部有八旗編製,自然輪不到請朱國弼來當貴族。因此,歸降滿清的朱國弼被拘禁在了京城的大牢里。
朱國弼走投無路,他知道若滿清在中原站穩腳跟,第一個便會拿自己這批前朝貴族開刀。於是,他動用所有的人脈疏通關係,希望能說服八旗貴族將自己放歸自由。
本來朱國弼對於滿人來說已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他是死是活並不重要。
所以,負責此事的八旗貴族開出價碼,只要朱國弼能拿出兩萬兩白銀的贖身費,那麼,他就可以收拾行李滾回金陵了。
朱國弼聞言大喜過望,當即聯繫京城的樂籍官員,想要將自己家的所有女眷賣出。
這是寇白門人生中最廉價的時光,昔日想要與寇白門這樣的名妓會面,嫖客至少要拿出百兩紋銀,這還只配與寇白門喝一壺茶。然而,今時今日的寇白門就像市集上的大白菜一樣,被朱國弼羅列出來供人挑選。
滿清貴族見寇白門擁有驚為天人的姿色,於是,便向朱國弼詢問賣價。
朱國弼答道:「她只是我的一個小妾,我看就賣一百兩就好了。」
寇白門原以為自己在朱國弼心中是無價之寶,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朱國弼開出的價碼如此折煞於她。
於是,寇白門對朱國弼說道:「如果把我賣掉,你只能換到一百兩銀子。倘若讓我回到金陵,僅需一個月我就能賺到白銀萬兩回報你的贖身之恩。」
朱國弼的贖身費高達兩萬兩,將寇白門賣掉所換來的百兩紋銀,自然是杯水車薪。於是,朱國弼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寇白門的建議,讓她回到金陵籌錢。
此時的朱國弼,根本不擔心寇白門會逃跑。畢竟,現在的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除了相信寇白門賭一把之外別無他途。
於是,寇白門帶著自己的丫鬟斗兒策馬回到金陵,重回寇家舊院做起皮肉生意。由於,寇白門早年與不少名妓交好,在圈子裡頗有人緣,所以,聽聞她經歷的姐妹們紛紛慷慨解囊,幾天的功夫便給她籌了兩萬兩白銀。
最終,寇白門託人將這筆錢送到朱國弼手裡,幫他贖了身。
此時的朱國弼做夢都沒想到,被自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妾寇白門,竟有如此神通廣大的能力,她身上的利用價值簡直無可估量。
於是,回到南京的朱國弼立馬找上門去,想要接寇白門回家。
誰知,此時的寇白門連正眼都不屑看朱國弼一眼,只是淡淡地說道:「早年你出了一筆錢替我贖身,今天我也用一筆錢幫你贖身,這下我們兩清了,所以,你也沒必要再糾纏我了。」
其實,這兩樁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寇白門因何而墮落紅塵?她生在妓家,實屬身不由己。朱國弼為何被清人軟禁?還不是因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軟骨頭,主動送上門去?寇白門將自己與朱國弼相提並論,著實是一件非常掉價的事。因為,兩人在人品上,實有天壤之別。
不過,早點離開朱國弼這樣的男人,對寇白門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倘若,寇白門一直陪伴在朱國弼左右,難保他會不會做出什麼更惡劣的行徑。寇白門進朱家後一直忍垢含屈,走的時候卻極有尊嚴,當然,這尊嚴不僅僅是用二萬兩銀子換來的,更是憑她重義守信,一諾勝萬金的高潔品行博得的。
有詩《二萬》嘆云:
短衣風雪返金陵,紅豆飄零弱不勝。
嘗得聘錢過二萬,哪堪重論絳紗燈!
從這天開始,寇白門再次回到南京寇家舊院,恢復了名妓寇白門的身份。脫離了朱國弼的寇白門自掏腰包翻修了小院,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聽說寇白門重新回到風月場,金陵嫖客圈為之精神一振,每年關顧寇家小院的文人騷客可謂門庭若市。
寇白門將他們迎進門中,與他們飲酒作樂。每到酒興正酣時,寇白門都會高歌,隨即伏案痛哭。
雖說,如今的寇白門風韻猶存,但她已將最美好的青春年華給了負心漢朱國弼。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年,直到金陵孝廉楊冊李登門,將寇白門娶回家中。
寇白門起初只覺得楊冊李是自己人生的最後歸宿,試圖對他敞開心扉。誰知,楊冊李的本性與朱國弼無異,皆是優柔寡斷負心薄倖之人。
在他的身上,寇白門再次看到了朱國弼的影子。這下寇白門徹底對愛情失望,重返秦淮河畔,決定在煙花之地了卻殘生。
至於寇白門是如何離世的,史學界眾說紛紜。
流傳度最廣的一種說法,是寇白門被負心人韓生氣死的。
在寇白門的晚年,她的臉蛋早已不具當年的風韻了。不過,由於寇白門名聲在外,所以,尋訪她的文人狂士仍不計其數。在這些青年俊傑中,寇白門最欣賞的就是才子韓生。
韓生不同於朱國弼,在國破家亡之際他堅持不出仕,擁有很高的情操。寇白門雖發誓不再出妓家,但她卻將最後的感情投注在了韓生身上,希望這位知己能陪伴自己走過餘生。
某次,寇白門生病了,她讓丫鬟請韓生上門。兩人見面後,韓生的噓寒問暖讓寇白門再次感受到了溫暖,她痛哭著向韓生傾訴了這麼多年遭遇的辛酸苦楚。當天晚上,寇白門將韓生留在卧室里,希望他能陪自己過夜。
殊不知,凌晨時分寇白門被窗外的耳語聲驚醒,身邊的韓生早已不見了蹤影。寇白門推門而出,發現韓生正與自己的丫鬟鬼混在了一起。原來,這韓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接近寇白門的目的就是想靠近自己年輕貌美的小丫鬟。
寇白門向來待人謙和,連地位卑賤的小丫鬟都不例外。寇白門不希望丫鬟像自己一樣命運多舛地度過一生,希望她能早日從良嫁人。然而,看到小丫鬟竟和負心漢韓生廝混到一起,這讓寇白門無比憤怒。
她這才知道韓生雖有氣節,但卻對愛情並不忠貞,這何嘗不是朱國弼的另一個翻版呢?
韓生與她有情後,又糟蹋了自己最喜歡的丫鬟,這讓寇白門無所適從。寇白門強撐著病體,用皮鞭狠狠地教訓了這對狗男女。殊不知,丫鬟根本不理解寇白門的心意,挨了打後反倒對寇白門冷嘲熱諷,說她年老色衰見不得別的姑娘好云云。
當即,寇白門被氣得吐血,任由這對狗男女離去了。
寇白門的身體本就不適,又遭遇這樣的變故,使她徹底病倒了。久卧病榻的寇白門愈發憤世嫉俗,感慨自己一生豪俠,卻仍得不到好報。一向豁達的寇白門,終於鑽了牛角尖,她的病情也越來越嚴重,沒過多久便猝然離世了。
她沒有和大清豫王多鐸打過交道,也沒有痛快淋漓地羞辱漢奸貳臣,最後,只因一個負心之人而一病不起,這就是記載中寇白門的「後事」了。
縱觀寇白門的人生,她的美麗,她的才華,都無法幫她找到一份人間真情。在她的每段愛情經歷中,她總是投入最深、受傷最深的那個,卻從未見她辜負或欺騙過另一半半分。可以說,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不論是達官顯貴還是風流名士,沒有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們非但不能給寇白門一份完整的愛情,反倒每人在她的心尖插了一把利刃,將這個敏感的女人傷害得遍體鱗傷。
寇白門故去後,柳如是的丈夫,前東林領袖錢謙益為她作了一首名為《寇白門》的詩,緬懷這位身世凋零的亂世之花:
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迷,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
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
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
在後來的數百年里,後世的多情浪子們,多為寇白門的人生境遇喟嘆唏噓,為她創作感人至深的紀念之作。倘若寇白門在九泉之下能讀到這些文字,或許會感到寬慰。
當然,寇白門要是僅僅如此而已,斷不會令我們至今念念不忘了。實際上,倘若寇白門的作為僅止於此,她是否有可能得到當時眾多前明遺老遺少們的一致推崇,被交口稱譽為「女俠」,也是一件十分值得懷疑的事情。
所以,對於寇白門,應該了解更深一些。
其實,寇白門南歸後的年紀並不大,也就三十來歲左右,並且,與她交往的,更不僅僅是「諸少年」而已。如:當時有名的明朝遺老方文在《塗山集》中就有詩《偕張蒼水李屺瞻飲寇白門齋頭有贈》云:
舊人猶有白門在,燈下相逢欲斷腸。
一到南中便問君,知君避俗遠塵氛。
此番不見幽人去,慚愧秋江與暮雲。
張生圖晤甚艱難,此夕相期分外歡。
只當論詩良友宅,不應概作女郎看。
由此看來,這一時期的寇白門雖與諸生為伍,所作所為卻不儘是「亦自嘆美人之遲幕,嗟紅豆之飄零」之事,否則的話,便無所謂「知君避俗遠塵氛」「不應概作女郎看」了。
我們再來看下寇白門死後,吳梅村為其寫的詩《贈寇白門》:
朱公轉徙致千金,一舸西施計自深。
今日祗因勾踐死,難將紅粉結同心。
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這首詩中,吳梅村將其比做西施。
西施都知道,越王勾踐在對吳國戰爭中失利後,採納文種「伐吳九術」之四「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於苧蘿山下得西施、鄭旦二人。並於土城山建美女宮,教以歌舞禮儀飾以羅 ,教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後,二人學成,被范蠡獻於吳王。
看到這兩個美女,吳王夫差大悅,築姑蘇台,建館娃宮,置於椒花之房,以至於,吳王整日沉溺酒色,荒了國政。這期間,他更是寵愛西施尤甚。最終,勾踐滅了吳國,吳王夫差自刎而終。
並且,在寇白門死後,又有一位文人閔華在《寇白門畫像題詩》中寫到:
身世沉淪感不任,蛾眉好是贖黃金;
牧翁斷句餘生記,為寫青樓一片心。
百年俠骨葬空山,誰灑鵑花淚點斑?
合把芳名齊葛嫩,一為生節一為生。
較之吳梅村,他的詩句說得似乎更加明白。從吳梅村和閔華的詩來看,寇白門南歸後的活動當不僅僅是是迎來送往倚門賣笑,她的所作所為很可能正和西施一樣,以美色為手段,以國難為所急,和柳如是同樣是以其特殊地位交往各色人等,為反清事業奔走。
所以,她才能被時人共譽為「女俠」。
只是反清是極為機密之事,了解內幕者固然只有少數同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便、不敢明寫,所以,《板橋雜記》對寇白門返回金陵後的記載才如此隱諱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