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支教日記 | 「用一年不長的時間，做一件終身難忘的事情。」

2022年10月17日02:03:04 熱門 1183

編者按

「到西部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2018年夏天，懷揣著滿腔的期待和抱負，帶著不諳世事的理想主義，法大研支團成員盛斯佳同學，踏上了阿勒泰的土地。

新疆，壯麗洋洋洒洒萬里，壯志柔情交錯鋪陳的一方凈土。支教一年的時間裡，她在這裡觀察，記錄，表達，拍下了80多G的照片，寫下了一萬多字的支教日記，記錄了自己一年以來的所見所感。

今天，官微君和大家分享這封飽含了所思所感的支教感言，一起感受法大學子的情懷。

2019.6 與學生們的合影

阿勒泰支教日記

觀察，記錄，表達，我願洞察煙火

出發

2019年7月19日，我將一頭紫發染回了黑色，因為長輩們總說：「當老師要有老師的樣子，你要從學生變成老師，學會照顧和體諒。」縱使萬般不願，但想想頂著一頭色彩在講台上授課，畫面也確實喜感。即將進入未知世界裡的未知情景，確實應該努力學著穩重成熟一些。

7月23日，我來到了新疆。未曾料想到此後的一年裡，它徹徹底底改變了我：一個滿懷不羈的少年，變得柔情、體貼。

經過簡單的崗前培訓，我們一行七人被分配至阿勒泰市第一中學、第三中學，進行為期一年的支教服務。

2018.7 於新疆農業大學培訓

此前，我們曾對「支教」進行過短暫的討論。雖然已經報考了高中語文教師資格證，但還是畏懼，畏懼教書這件事情，畏懼和一群陌生的孩子打交道。

8月23日，司機師傅艾力開著車一路說說笑笑載著我們到了目的地：三中。他的女兒迪娜冉是我在這裡認識的第一位維族小姑娘，七歲，剛剛在小學一年級報完道的她，帶著明朗又甜美的笑容和我一遍遍重複她的名字。校門口「立德樹人」四個大字配著陽光很暖，我說：「來，小迪，咱們在這裡照張相~」我想這一年都會是溫暖的。

2018.8 迪娜冉明媚的笑容

彼時正趕上古爾邦節，校長特意安排我們去維吾爾族大叔家過了很有特色的「年」，好魚好肉，奶疙瘩，大西瓜，馬腸子，羊舌頭……一晚上吃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美食，維吾爾族朋友熱情好客，臨走前大叔還不停地往我口袋裡塞零食：「姑娘什麼時候饞了就和我說！大叔別的不敢說，一定能給你安排一頓好吃的！」離開家鄉四千公里，卻好像又回到了家。此前濃郁的牽掛也珊珊卸下，這是值得用心停留的土地。

2018.8 地道的古爾邦節

共處

三中是一所地區名校，這裡的老師教學熱情嚴謹，學生禮貌好學。我時常在校園裡逛，彷彿也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剛進入初中的時候，帶著對知識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小心翼翼又滿懷希望地過著每一天。教學樓里陳設的法治圖書角，是上一批法大研支團的師兄師姐們留下的，一切都延續著也嶄新著，我和同伴笑稱：「我是來這裡找自己的。」

2018.8 三中法治圖書角

8月25日，主任臨時分給聶梓鋒一節主題班會課，我也第一次在教室里見到學生，沒成想這後來成為了與我牽絆許久的一群小可愛。

他們眼睛很亮，哈薩克族孩子的高鼻樑深眼窩，維吾爾族的大眼睛長睫毛，聶老師的口音，我的小眼睛，我們互相打量著對方，努力在「格格不入」的外地人特質中找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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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 初次進教室

阿勒泰地處新疆西北部，是典型的溫帶大陸性氣候，夏末秋初晝夜溫差大。白天太陽高掛，三十多度的天氣里，七年級新生迎來了他們的軍訓。我作為德育處幹事每天都要例行督察，除了給教官送水，假模假樣地看看他們軍姿步伐，就剩下拿著相機拍拍拍。這為我單線條的生活留下了許多彩色的回憶，孩子們的一張張笑臉是我最滿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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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8 七年級軍訓

這時候的日子過得多簡單啊，天，地，人都是明媚的，理想是明媚的，甚至一些若有若無的小煩惱都是明媚的。

興緻一來又隨口念了兩句打油詩：

「你曾擁有過執著的夢，熄滅了影，點燃了光，星星點點，影影綽綽。

你曾試圖丈量的角落，磚也磚，瓦也瓦，斑駁零落成片。」

只是，當老師這件事情，我沒有經驗，也沒有信心，甚至有些抵觸。

2018年8月27日，是倉促上第一節課的日子。

這裡每周一例行升國旗，我穿著正裝努力適應從學生到老師身份的轉變，興奮緊張，喜氣洋洋。

9:25突然接到電話，得知自己10:00有課，但不清楚科目。

迷惑下四處打聽，9:40得知可能教授英語科目。於是升旗過程中打了腹稿編了自我介紹想了上課流程。人生第一課不能認慫。

9:55到達班門口，看了看課表才知道自己被安排成了地理老師。世界坍塌也得強裝鎮定。班主任牟老師幫我緩解壓力：「沒事兒，第一節課，和他們認識一下就行了，別緊張！」

我一頭黑髮，馬尾，圓框眼鏡，藍色西裝，再配上剛升完國旗肅穆的表情，全身上下都透露著拘謹。40分鐘里強行拆解了geography，用每一個單詞去描述我心中的地理。我發現孩子們眼裡帶著溫和的期許，慢慢地，自己也變得鬆弛自在。

感謝祖國的大好河山藍天白雲，帶給我美的體驗，才能叭叭結束一節課。美的事物有共鳴，以前拍的山山水水終於不用獨樂樂了，又是一個新奇的世界。一節課下來我們坦然接受了不同的彼此，我這位「不速之客」看來並沒有給他們帶來許多困擾。

我很幸運，也很感謝八年級十班的同學們，在人生的第一堂課上給了我莫大的勇氣和鼓勵。儘管此後的相處中我們喜怒有常，但這份溫暖獨一無二。

2018.8 第一節講課思維圖

「Ulpan」

為了儘快融入阿勒泰當地的生活，臨行前，大學好友迪達爾·馬力克給我也起了一個哈薩克族名字：Ulpan。當我問及名字的含義，迪哥哈哈一笑：「你記得她是一個努力與命運抗爭的姑娘就行，她是一位英雄，你也會是的。」從此Ulpan成了我身上難以抹去的符號。學生們會親切地叫我「Ulpan老師」，同事們會熱情招呼我「Ulpan來我家吃肉！」

2018年9月10日

我很期待今天，此生唯一的教師節。一大早看著辦公室的同事收到孩子們送來的卡片、祝福，心裡酸溜溜的。

「就算我只帶過你們兩周課，也應該給我送句祝福嘛！」我暗地裡正嫉妒，九班的孩子就神秘兮兮地遞給了我一張賀卡。

2018.9 學生準備的教師節小驚喜

矯情又激動的我發了一條朋友圈。

「余路漫長，喜樂悲歡皆是你們。節日快樂呀。」

哈哈！我發現他們開始認可接納我了，心裡別提多開心。禮尚往來，我決定給他們錄唱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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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 青春的色彩

2018年9月24日

中秋節，給內初班的孩子補完課，他們一窩蜂衝去吃飯，只剩課代表一人留在班裡看書。

「巴合達，怎麼不去吃飯？」

「老師，我爸媽來了，我不想見他們，我腳崴了，他們肯定會擔心。」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咬著嘴唇像哭又不像哭，「可是他們又進不來學校，媽媽見到我肯定會哭。」

全封閉式的管理不允許家長探望，能夠遠遠隔著柵欄對視的機會也屈指可數。這種倔強的自我麻痹感好熟悉，我一狠心半哄半勸帶著小姑娘就往校門口走。

隔著20來米小姑娘就開始哭，用哈薩克語喊著「爸爸媽媽」，單腿蹦著衝到門口。

快步離開，心裡很軟的地方被錘了一記重拳。當我仍然心太野的時候，或許爸媽比我更懂思念的味道。

這些孩子多來自鄉鎮，渴望讀書但也缺乏圖書。這是我第一次當老師，五個班的學生，二百來人，裡面近一半是內初班的孩子，來自阿勒泰地區的六縣一市。

他們聰明、淳樸、好學，渴求知識。講到大氣層，他們就想當宇航員；講到經緯線，他們就好奇科學家；講到各國風土人情，他們就渴望去更廣闊的世界走走看看。

2018.9 內初班孩子入學

想儘可能地給予一些幫助，於是法大研支團阿勒泰分團聯合光華教育基金會發起了一次眾籌，籌得書款四千餘元，購買了圖書七百餘冊，全部贈與內初班。

帶著閱讀的夢想，插上知識的翅膀，他們也可以自在翱翔。

2018.9 內初班孩子洋溢的笑臉

喜怒哀樂

2018年9月26日

和學生們的相處總是喜怒摻半。快樂是認真的，比如共度的青春時光。但憤怒也是認真的，比如看到他們的小測成績。

第一章成績出來，氣到吐血。比自己考五六十分還生氣。

讓他們全班回去寫二百字反思，又氣又笑。

一年過去我可能會成個精神分裂吧，悲喜皆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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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9 部分考試反思

2018年10月19日

然而最困難的不是零基礎教學，也不是在批改作業中和皮孩們鬥智斗勇，而是如何在短時間內記住學生們的名字。

一個班，阿亞拉x6，葉斯哈提x3，迪達爾x2。

葉斯哈提，哈斯葉提，葉斯波提，葉斯哈提·波，這是四個不同的人。

阿麗波塔，阿依波塔，阿依布塔，阿依波森，這是幾個完全不同的學生。

燃燒我的腦細胞，生活真切地教我如何做人。

2018.10 學生們」複雜"的名字

2018年10月25日

之前打算送給學生們的歌終於選定了，《你是年少的歡喜》。聽了一遍，找到了很強烈的共鳴。

今天錄了一版翻唱。望著窗外白雪皚皚的阿勒泰，算了算，來到這裡當老師也有兩個月了。我時常懊惱上課紀律差，也被他們作業里的小心思逗得合不攏嘴。他們喜歡和我打鬧，我喜歡和他們相處，從學生中來，又到學生中去，我彷彿回到了年少時最自在的模樣。

「你是我年少最大的歡喜，我最嘆息的少年只有你。」

悲喜皆是他們，但不論怎麼瘋怎麼鬧怎麼氣人，永遠選擇和解原諒。

從第一天起，日子就是倒計時，或許一天，或許一年，這段奇妙的體驗就會結束。我能做好的只有當下，認真備課，並且努力做一個溫暖的Ulpan。

右圖：把書借給學生抄筆記之後

2018年11月10日

期中考試結束，癱在辦公室。靳主任的兒子小靳在蹦躂玩耍，父親一臉慈愛：「崽子過來，爸給你看個好玩的！」我突然覺得「崽子」這個詞好親切呀，用來形容毛頭學生們再合適不過。於是我就擁有了100多個崽子。

晚上偷偷算了各班平均分。沒想到代錯了公式，算出來任教班級分別位列第二、第五、第七。坐在辦公室里久久不能釋懷，甚至開始懷疑人生：出師未捷身先死。

後來朋友幫忙重新算了一遍才喜笑顏開：原來是前三！我真是個鐵憨憨，被自己蠢哭。

雖然情緒幾番波折，但還是想小小地開心一下，崽子們太爭氣了。三個滿分，順利包攬單科前十。為他們的成績牽腸掛肚這麼久，明天可以放心大口吃肉了！

2018年11月26日

前幾天發朋友圈，導員調侃我：「看來是調皮的老師才能教出來有創造力的學生～」我哈哈一笑沒當回事，今天切身感受了一把這句話。

上課巡視他們做習題，結果發現學生給我畫的畫像，差點當場報警。回家發了條動態感慨以警示，根本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

學生最感興趣的永遠是老師的感情生活，並且會偷偷地寫在練習冊上。

初中時候的我一心想要長大，哪怕長大了也不甘於和時代脫鉤，立志當一個很酷很瀟洒的青年，和孩子們打成一片一起嗨。現在的我沒有放棄這個念頭，但是猛然間發現「代價」很大。

比如在班裡被加薩爾·加林嘲笑身高，這個13歲1米84的男孩子，說他站在講台下都比我高。被師歌一遍遍問他叫什麼，我話音還沒落他一句：「誒！好師妹！」讓我笑得找不到北。

列斯給自己取名「列斯·布朗」，葉斯太自稱「葉斯太·詹姆斯」，上課非要讓我點他們洋氣的英文名。

學生給我設計了藝術簽名，編了人生口號，照了許多皮笑肉不笑的照片。

皮皮孩太多以至於我反思，是不是該板著臉和詹姆斯們相處了，但被繁瑣工作折磨的心情在走進課堂的一瞬間也變得晴朗。痛並開心著。

放學偶爾去教室里轉，也會發現他們課桌上的小秘密：喜歡的女孩子的名字、對學習放狠話又不得不繼續啃書的無奈情緒、隨手摘抄的中二句子……學生時代的小心思呀，都寫在了上面。

簡單真摯的狀態真好，熱烈又明朗。看到他們蹦蹦跳跳過來給我一個大擁抱然後說說笑笑，多少壞情緒都會被治癒。

真好。

2018年12月1日

阿勒泰有「冰雪之都」的美稱。一年雪期可達6個月，10月初飄雪一直持續到來年4月。獨特的自然氣候特徵造就了獨特的課程安排和校園文化，比如我聞所未聞的校園雪雕大賽和每周一次的滑雪課。

一周前，作為帶隊老師第一次去將軍山滑雪場，這裡的孩子彷彿與生俱來的滑雪天賦，單板滑雪、雙板滑雪、毛皮滑雪、雪上足球……許多我分不清類別的體育項目，他們個個精通。運動細胞幾乎為零的我只能在山腳下看著他們英姿颯爽，說不出的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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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 將軍山滑雪場

當晚學生髮來了我的表情包。

原來我在人群中拍合照，合照中的你也在人群中拍我。

從滑雪場回來，學校緊接著開展了雪雕大賽。學生們通力合作，以班級為單位，從構思到完成，只需要三四天的時間。作品裡既有宏偉的天安門、長城、復興號列車，也有獨具民族風情的氈房、蒙古包。有誦讀經典的竹簡成書，也有觀天測時的日晷。有可愛的龍貓、大猩猩，也有各式各樣經典的小雪人。

被同學們的創造力和動手能力折服，大開眼界。

2018.12 雪雕大賽

2018年12月2日

近來三中計劃創建法治教育基地，我想起了母校法大，遠在北京一隅的校園，用一條「憲法大道」貫穿南北，每一處景觀都帶著「法」字，融情融血。或許，三中和法大可以有一些遙遠的共鳴。

於是這裡也多了「憲法大道」的路標。法治文化進三中，復刻版法大。

2018.12 校園法治文化景觀

進入了憲法活動月，「法大研支團」存在感更多了幾分，崔傳森奮筆疾書洋洋洒洒寫了一份策劃方案，聶梓鋒聯繫各方落實，我負責圖像資料的採集宣傳。

2018.12 憲法日長跑活動

憲法晨讀、憲法知識競賽、「明法計劃」大講堂、我和憲法和個影、「12·4」國家憲法日宣誓儀式暨長跑活動……在這座北境小城，這是我的心與法大貼得最近的一次。

2018.12 憲法日系列活動

2018年12月31日

學生里不乏調皮的孩子，但印象最深的還是努爾曼·努爾丁。這個維語班轉過來的孩子，期中考試的成績只比個位數好一些。基礎弱但聰明上進，調皮貪玩但也懂事。

後來發現他酷愛玩刺激戰場（一款手機遊戲），有時上線還邀請我一同組隊。我靈機一動，獨創了地理吃雞法。開著吉普給他講地形地貌植被類型，如何判斷河流上游下游，如何選擇正確的交通工具。一局遊戲下來，努爾曼崩潰失神，和我保證好好學地理，再也不會（和我一起）玩遊戲。

寒假回家在機場中轉，得知期末考試出成績後，道歉的隊伍已經排到校門口了。努爾曼也不例外，離誇下海口的80分還是差了22分。他一邊暗戳戳努力，一邊繼續和我皮。

許一個小願望：支教結束前能手把手帶他上一次80分，這也算「上王者」了吧。

想要他們風風火火，也想要他們快樂

2019年2月26日

假期布置了畫地圖的作業，讓崽子們挑一個最喜歡的地方，自由發揮。

得瑟部分反饋來的圖如下。我欣羨他們精湛的畫技和天馬星空的想法，也驚喜他們能夠如此認真對待這份作業。

每一份作業都印象極深。艾麗娜說自己想去芬蘭，因為那裡的人都有著「安全距離」，這讓對社交有一些恐懼的她會感到舒適放鬆。徐思遠憑空創造了一個廠區出來，這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國」。羅宇豪喜歡冰島，願望很樸素，想看漂亮的小姑娘。阿里帕爾江的作業簡單粗暴：「最想到的地方，是老師的心裡呀。」投機取巧得讓我想錘，但突然又很暖。此前從未了解過他們這麼多，看著一張張作業，心與心的距離更近了一些。

身邊好友忿忿：「唉你就一個地理老師，你憑什麼被這麼多孩子用心對待？」

哈哈哈讓她酸吧，憑我用心愛他們，他們也回饋給我更多的愛。

2019.2 寒假作業一覽

2019年3月4日

班裡轉走了一個學生，很突然。上午還樂呵呵地笑我變黑變胖了，下午就轉走了。甚至沒有什麼機會好好告別。

晚上看到網易雲動態里，他點贊了我所有的留言和歌，然後發消息告訴我：「謝謝老師。」後台的收聽記錄顯示，《年少的歡喜》又被多收聽了30多遍。我突然發現自己對於離別這件事情，並沒有做好準備。

課堂上少了一個捧場的崽，課下少了個皮孩。為了學生和家長斡旋和班主任兜圈子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也仍記得說起夢想時他們清亮的眼睛，興奮地講一切抽象美麗的夢。

更多時候我們是同盟，對不合理的事情說「不」，對努力後取得的好成績歡欣鼓舞，對糟糕表現的懊惱，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時刻共情。

我總鼓勵學生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也比誰都清楚，在更大的世界裡，「再會」這件事情無比遙遠。

生活仍在前行，情緒同期。想要他們遇到色彩斑斕的人，想要他們風風火火，但最想要他們快樂。

2019年3月16日

當學生的時候很怕德育處，因為聽說犯了事的「壞學生」都會被揪過去談話叫家長。直到現在自己成了一名德育老師，才懂了一點點不一樣的道理。

臨近周末突然多了一項任務，於是一邊好奇一邊驚恐著到了辦公室。

門裡是劍拔弩張的沉默：學生、家長，校領導三方對峙，外加一個看起來莫名其妙滿臉問號的我。

花三分鐘摸清楚了僵局：學生違反校規，拒絕接受處理；學校有學校的權威，不得不處理，但無論任何處理方式都需要得到家長的同意和書面認可，然而家長拒絕簽字，學生和家長又拒絕溝通。無數個「拒絕」練成了繞地球三圈半的死循環。

家長嘆氣，校領導皺著眉，我看著學生倔強的表情和身板，突然覺得這種稜稜角角的硬氣竟然有些可愛。

「咱從這個密閉空間里出來吧，隨便聊聊。」他橫著身子甩開了我準備拽他袖子的手，卻還是乖乖跟著我走出了辦公室。

我們從眼前的生活聊到遠處的艱辛，從不服管的倔強里找到了共情，他脆弱敏感又渴望得到認同的小心思傻得可愛，也為曾經的一次次行為感到不可思議。最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何必呢，為了這點小事情。」

兩個小時後他瀟洒地寫了保證書接受了處理。臨走前還不忘豎著食指提醒我：「今天咱們說的一切，記得保密。」

對於學生突如其來的信任感到受寵若驚，也不清楚這樣的調解是否真的恰當合理。但是看著家長終於從失魂落魄的狀態里走出來，臨走前眼裡泛著星點淚花說：「真的謝謝你啊老師。」我就意識到至少對於這個老父親來說，是一個不那麼糟糕的結局。

我嘗試理解他，因為我也曾是他。

2019年4月11日

換季，斷斷續續一個月，身體狀態很差。肺炎、支氣管炎、咽炎周而復始，馬上進入結業考試總複習階段，緊張的課程進度不允許我耽誤一節課。每天上課頂著暈暈沉沉的腦袋，崽們也在觀察我的蒼白。

今天桌子上突然多了一些葯，不知道是哪個小可愛送的溫暖，好貼心。阿勒泰終於不再冰天雪地，氣溫回暖落下了雨滴，我也終於再次健康紅潤（圓潤）了起來。

這段時間大家都有些鬆懈了，作業完成度大不如前。複習是一件枯燥的事情，怎麼儘可能做到有趣，是我要努力思考的問題。

想起自己經歷過的倦怠期，老師們用溫情陪伴和諄諄督促讓我挺了過來。我和他們分享了許多故事，有身邊朋友的，也有屬於自己的。似乎這些分享比說理更能讓他們平靜，我想要共情和陪伴，也希望在最後的日子裡崽子們能站穩腳跟，再努力一些，更優秀一些。

各班平時作業匯總及成績分析圖（部分）

2019年5月4日

適逢「五四運動」一百周年，法大負責新媒體運營的師弟聯繫到我，希望我能和師弟師妹們一起翻一首歌出來。我靈機一動想到了學生：人美歌甜的艾沙娜·阿扎提。我倆一拍即合決定錄唱《我愛你，中國》。從挑歌選歌到上傳發布，前前後後花了半天時間。

她今年14歲，在這一天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共青團員。

她說：「我的第一個青年節太有紀念價值啦！❤️愛你！！！」

我今年22歲，這是我收到的最驕傲的讚美。

預演與告別

2019年6月9日

本學期德育處主辦的最後一次大型活動，我想的點子，搞成情景劇比賽。一直沒敢和班主任們講，就怕挨罵。

通知下發到現在，各班都卯足了勁兒排練、布景、過場。演出從7點持續到10點，舞台效果很棒。在這場最後的狂歡里，我私心想和艾沙娜合唱一首歌。她說：「不如就唱《你是年少的歡喜》吧！」

這是去年10月底，我成為老師2個月時送給學生們的，歌曲本身的意義大過演唱，很難下決心在將離別的時刻重溫美好，因為不想情緒失控。但艾沙娜堅持：「Ulpan，我們也是通過這首歌認識的你呀，對我們來說，是最最最最重要的一首歌。大家都會很想聽的！」

糾結了許久還是同意。

下午綵排一度哽咽，心想：完啦，要在幾百個學生面前丟人啦，但也不想留遺憾。

現場的氣氛有多躁，群眾的呼聲就有多高。孩子們看著屏幕上出現的一張張與自己班級有關的照片、視頻，就抑制不住尖叫。一首歌下來，傷感的情緒被沖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久久未盡興的掌聲。

「任你怎麼想怎麼說怎麼愛怎麼做，都沒有錯。」

只是視頻的最後，我計算了我們一同度過的日子，290天。師歌告訴我，大家都在歡呼，他偷偷地哭了。

2019.6 三中禮堂《你是年少的歡喜》

2019年6月19日

今天是八年級地理科目結業考試的日子，一年的學習，崽子們終於要上考場了。老母親準備了四本書的複習資料發給他們，一顆激動緊張的心情無處安放。

2019.6 複習資料整理

早晨9:20，被班主任打來的電話吵醒。睡意惺忪，只聽見「你這會兒有時間嗎？學生們有幾道題不會想問問……」我就5分鐘收拾洗漱出了門奔向教室。

一進教室，崽子們歡呼：「盛老師盛老師！等高線到底怎麼看！」「南方地區的氣候類型怎麼判斷？？」「積溫的定義怎麼理解？」無奈地嘆口氣，「講了多少遍啦。」還是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再講解一遍。看著他們聚精會神的樣子，我暗自發笑，這可能是他們有史以來聽課最認真的一次了吧。

12:10分，結業考試結束。我給任教班級的三位班主任發了信息。

「之後的地理課就麻煩您安排出去啦，希望孩子們都能取得滿意的結業成績！」長出一口氣，支教生涯中的最後一課結束了，接下來得好好想想關於告別的事情。

2019年6月21日

今天想和崽子們拍合照。提前和三位班主任打好了招呼，安排在一早晨全部搞定。

第二節課和聶梓鋒進了八班，崽子們又驚又喜一陣歡呼，而後又打趣到：「老師～地理都考完啦，你還來幹什麼～」我說：「想你們了呀，想和你們拍張照片。」眼眶裡淚水一直在打轉，強忍著流淚的慾望還得笑呵呵和他們對話。唉，真的好難。

拍完照剛想溜，班主任說：「讓聶老師和盛老師給大家說點什麼吧！」我心想：糟了！我的淚水要決堤！於是趕緊灰溜溜跑到了教室最後面假裝看窗戶邊的盆栽，把聶梓鋒推上了講台。

這個畫面熟悉又陌生，好像一年前，我第一次走進教室給聶梓鋒拍照，也是八年級八班。一年過去了，他還是穿著一件藍色的襯衣，孩子們依舊聚精會神笑意盈盈，充滿好奇和打量。一切變了又彷彿沒變，不同的是，這次是一堂下了就不會再上的課，鼻子又開始酸。

聶梓鋒慷慨陳詞後，班主任說：「最後再給聶老師和盛老師鞠個躬吧。」崽子們整齊洪亮地喊了一句：「謝謝老師！老師再見！」我的淚水就決了堤。這一刻我忍不住也不想再忍，淚水肆意奔流，我最本真的情感啊，不必去掩飾。

「對不起，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站在八年級八班的講台上和你們講話。我不想哭，可我真的好捨不得你們。」我走上講台一邊哭一邊笑，下面的姑娘小夥子們哭成一片，隱隱約約的啜泣聲讓教室一時間變得沉默。

班裡最調皮愛打鬧的阿里帕爾江和曾格爾眼淚鼻涕流成了河，平時幽默愛講相聲的尚佳鵬逞強：「我才不會哭！」下一秒眼裡閃著光別過了頭。女孩子們邊哭邊問前後桌借抽紙，班主任說了兩句「感謝」也哽咽得沒能繼續下去。

下課了，崽子們瘋狂給我塞好吃的：「這個特別好吃！出了新疆就吃不到了！拿著！」「這些零食可以帶上飛機！路上吃！」「奶疙瘩特別有營養！多吃多健康！」我一一接過一一道謝，心中的溫暖早就變成了艷陽天。彷彿一個即將出遠門的孩子，被照顧得周到體貼。人群散去，才發現徐思遠在教室里嚎啕大哭，三個壯漢圍在身邊安慰也依舊不能堵住他的半滴眼淚。我輕輕拍拍他的肩膀：「男兒有淚不輕彈，小夥子要堅強！」他便吸了吸鼻子沒了嚎啕，仍然大哭。

2019.6 與學生們的合照

阿勒泰一年，我留下了太多遺憾，我遺憾沒能再和他們相處久一些，我遺憾沒有更多機會再多看幾眼，我遺憾時間過得太快太快了，快到感情根植得這麼深我卻渾然不覺。

回去挑了照片發了動態，朋友們都笑稱：「你看看學生們把你包圍的樣子，多幸福！」是啊，收到的禮物太多，情緒預演得太久，謝謝崽子們讓我做萬眾矚目的天后。我真的很開心，謝謝。

2019年6月22日

整理東西，翻到一年前剛來時用3分鐘匆匆忙忙寫的授課思路。至今都覺得像一場夢。

從未想過當老師，也從來都戰戰兢兢怕自己教不好書。第一堂地理課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就撲了過來，從此就是一場歡喜與嘆息的博弈。

皮皮孩里印象深的有很多，八班的帕爾宏，有著驚人的模仿能力。他深諳聶梓鋒的廣西口音精髓，張口就是一個高仿版聶梓鋒。這些視頻聶梓鋒本人看了也覺得像。

九班江多斯直男式的關心，十班周宇軒調皮後默默的道歉。一年裡帶給我最多感動和失望的，是學生們。我從未寄託過如此多的感情，他們會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幸運。

我很怕離開時情緒失控，更怕離開以後無法避免的陌生和疏離。這段時光太單純美好了，美到不想忘記。

我真的很愛很愛崽子們，不論罵過他們多少回，無可替代的愛，以後也不會擁有的愛，願意永遠珍藏。

2019年6月23日

這兩天，崽子們瘋了一樣邀請我和聶梓鋒一起吃飯。每上來一道菜總是轉到我們碗邊：「老師，你先吃！」夾起一塊肉，旁邊的崽就會說：「老師快誇我！尊老愛幼高情商！」我往往用一頓「暴錘」結束這種邀功請賞的行為。

席間我說想看他們跳《黑走馬》（哈薩克族舞蹈），阿里帕爾江就欣然應允現場表演，「老師不是我和你吹，我從小跳到大！」抬手，抖肩，轉圈，每個動作有模有樣。我說想聽吉他，楊明俊就彈了AC/DC的《Thunderstruck》，手指上下翻飛，看得我目瞪口呆。說實話，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聽話過。

九班的崽也很用心，加薩爾偷偷摸摸帶了藍牙音箱，還沒開吃，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我翻唱的《你是年少的歡喜》。「驚喜吧，我們和店家商量的，買斷了音頻播放設備，開心不開心哈哈哈！」

Ulpan

與崽同樂

26分鐘前

fffyh，本尊，寫曲的人，✨，kiff-haon等46人

蔡蔡：好潮喔你的崽們

可惜時間太緊，沒來得及和十班的崽一起告別。溫情脈脈留給最初，淺淺告別也就走到了最後。

2019年6月24日

結業考試考試成績已出，順利送崽子們結業了。

十班的崽操作猛如虎，又是全班端掉及格線。努爾曼邁過了及格線的坎兒，那爾升考了93。十來個滿分，更多的崽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看著他們一個個前來和我得瑟成績，嗨，表面嚴肅但內心真的欣慰。

一年來大大小小四次考試，時刻穩居前三。是崽子們給了我莫大的勇氣和鼓勵，讓我對自己也有了更多信心。

從此小盛老師就要變成小盛同學啦，與崽共勉，各位加油，共同學習，共同進步！

2018.6 一年來四次大考成績

2019年6月25日

這大概是我有史以來度過最艱難的歲月，整日以淚洗面。

離別是心中拔不出的肉刺，想一次便隱隱作痛一次，刺得淚腺失去了控制。許多時候我在想，我最終留戀不舍的到底是什麼？是這些純真可愛的人？還是這段經歷？

用一年的時間我想明白了這件事，我不舍的，是與他們共度的美好時光。或許在往後的日子裡，很難再遇見這般純粹、熾熱的感情。於是我決定最後再留給他們一份禮物。經過一諾師妹的同意，我將中國政法大學2019年畢業歌《以風為期》作了改動，部分重新填了詞，和艾沙娜一起錄了音，等待最後離別時刻的到來。

錄音很倉促，我們錄了幾遍感覺不對就停下來聽聽歇歇。艾沙娜把頭靠在我的胳膊上問：「你明天就走了嗎？」我笑笑沒回答。自始至終我仍然無法勇敢面對這場離別，我得端著一個成年人，一個老師的架子。我得勇敢，我得堅強。

2019年6月26日

批了最後一次作業，是當初第一次考試他們寫給我的反思。一一落了評語，寫滿了寄託，安排給課代表發下去。把翻唱版《以風為期》拷給班主任，簡短地告別就準備離開。特意選了上課時間走，沒想到還是在教學樓樓道里被艾沙娜逮個正著。她囑咐我照顧好自己，豆大的眼淚就開始滾落。

八、九、十班的崽正上課，瞅見情況不對，從教室里衝出來圍著我哭著喊著不讓走。被一百多人黑壓壓包圍著，我甚至不敢抬頭看他們的臉。徒弟小楊給了我狠狠一記擁抱：「師父你相信我，我說到做到，一定去北京，一定。」

一一擁抱一一告別，陽光下他們站在教學樓門口的台階上向我揮手：「盛老師能不能不走！」用手狠狠抹一把眼淚：「盛老師再見！我一定去北京找你！」我鞠躬回了一句「再見」就落荒而逃。淚水肆意流淌。

2018.6 學生寫的部分小卡片

出了校門還是止不住流淚，去往機場的路上沒人敢和我講話。阿勒泰的太陽明晃晃的，看一眼少一眼。手裡攥著學生們寫給我的小卡片和小紙條，沒有勇氣拆開任何一張。

許多時候我反思，為什麼自己變得愛流淚，反反覆復地想，是因為這段日子真的太美好了。崽子們純粹的愛，純粹的關注，純粹的反饋，每一滴滴在我心裡都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用一年不長的時間，做一件終身難忘的事情。」這件事情於我這個凡人，就是變得柔軟有煙火氣息，變得感性，變得立體，變得博愛，愛上了一群崽子，終身難忘。

2019年6月27日凌晨

飛機在西安中轉。落地打開手機，八九十條未讀消息。

「老師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初忘記交試卷反思的作業。他們都有評語，我沒有，都看傻了。」師歌酸酸地和我講，語氣里有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師我也特別想考上中國政法大學，可以跟你做校友，然後再來新疆支教！」趙延健信誓旦旦地保證，就像每次他說一定會完成作業一樣。

我打趣：「那到時候你得叫我什麼呀，老師還是師姐？」

「老師，一聲老師，一生老師。」

走得倉促，走得狼狽。我後悔應該多看幾眼他們陽光下的樣子，也許下次再見，大家又是不同模樣。崽子們即將長大成人，而我也要步入新的軌道。

2019.6 學生們的部分留言

2019年7月2日

阿勒泰市第三中學，我停留了338天的地方。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擁有一百多名純真的學生，也未曾預料到，22年來經歷過多少次離別的自己，變成了一個「水」做的姑娘。

「到西部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2018年夏天，懷揣著一腔不羈和傲氣，帶著不諳世事的理想主義，我踏上了這片離家4000公里的土地。新疆，壯麗洋洋洒洒萬里，壯志柔情交錯鋪陳的一方凈土。對於喜愛記錄和表達的我來說，是得天獨厚的好地方。我很貪心，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被我用相機「咔嚓咔嚓」拍下了無數張特寫，三中的孩子們，校園裡的雕塑、籃球架、黑板、桌椅板凳，每天都在被我「獵奇」。

行走在無邊的美色中，一年就是80多G的照片，也是10000多字的支教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