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日,台北公會堂坐滿了台灣各界的代表。十時整,日本末代台灣總督安藤利吉大將率領諫山春樹參謀等人,身著軍服,走入會場,向受降官敬禮。陳儀受禮完畢,即席宣讀受降書。安藤利吉在降書上簽字,完成儀式,立即退席。日本殖民統治,也從這一刻起,隨著安藤利吉從台灣退席。
陳儀在台上正式宣布:「從今天起,台灣及澎湖列島已正式重入中國的版圖。」

慶祝台灣光復——中國戰區台灣受降典禮
台灣光復的那一剎那
小學六年級的那一年,林文月在上海就讀日僑小學。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那一天中午,學校召集老師和學生,要一起聽「天皇玉音放送」。「玉音放送」是重大的事,學校召集師生在禮堂里安靜地聽著。天皇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無條件投降」的聲音,像一面大鼓擊打著師生的心。剛開始大家眼神茫然悲哀地相望,隨後整個禮堂里,充滿哭泣的聲音,久久無法平息。
林文月回到家中,發現家人慶幸著:戰爭終於結束了,台灣結束殖民統治。家人告訴她,我們現在屬於戰勝國的一方,不再是被殖民統治的二等公民。新的時代來臨了。然而過了幾天,上海的街道起了變化,日本人要被遣送回國,但作為戰勝國子民的台灣人卻沒有人管。街上開始抓「漢奸」。舉凡穿著日式和服或者與日本有往來的人,都被視為漢奸,在路上會被抓、被打。經過五十年的殖民統治,台灣人的生活基本已經日本化,一下子要改變也很難。何況他們住在租借區,非常危險。林文月的母親是連雅堂的長女,連雅堂是寫《台灣通史》的文化人,他們並無政治上的依靠。不得已,全家趕緊搬回台灣。那一年秋天,她回到台北開始上小學,學習中文。
林文月是一個典型。
對台灣人來說,五十年的殖民統治不是像香港,有一個租借的時限,而是無限期被割讓出去,沒有人知道是五十年還是一百年。五十年後依照《開羅宣言》而來的「重回祖國懷抱」,竟像一場夢。人們起初都不敢相信。
八月十五日那一天,陳逸松在律師事務所習慣性地打開收音機。前一天他已經聽說次日有「重大放送」,所以特地抽空聽一下。但他的收音機性能有些問題,雜音很重,聽不清楚,只隱約聽到「一心一意」「奮戰」等字眼,他心想,還不是鼓吹「聖戰」而已,於是走到隔壁的山水亭去找音樂家王井泉吃飯聊天。
兩人正在閑聊的時候,曾強逼陳逸松「無罪自首」好讓自己陞官的台北州特高警部補佐佐木倉皇地跑上樓來,一臉驚惶地問道:「陳先生,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感想?」陳逸松吃過他的苦頭,怕是在套話,以羅織罪名,就不痛不癢回道:「只有照天皇陛下所宣示繼續奮戰而已。」
「唉!我聽是日本戰敗宣布投降,怎麼會繼續作戰呢?是不是我聽錯了?請你們兩位稍候,我先回去州廳再仔細打聽,馬上就回來。」
佐佐木飛也似的衝下樓去,留下兩個老朋友面面相覷,王井泉的臉頰微微顫抖著,望著陳逸松說:「佐佐木不像是在開玩笑,你是不是聽錯了?日本真的投降了?」
「佐佐木說的恐怕是真的,我那破收音機根本聽不清楚。」陳逸松記得,大約有十分鐘的光景,他們兩個人沉默不語,多少年的心事、多少年的奮鬥、多少年的夢想,竟然有這一天。王井泉輕聲說:「日本若輸去,我們所期盼的較理想的社會就會實現了。大家要好好努力呀!」
過不久,佐佐木回來了。他激動地說:「陳先生,王先生,日本輸去了。日本輸去了。太久受大家招呼,真感謝你們!」說完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下樓走了。
王井泉去廚房沏了一壺好茶,兩人靜靜相對,面含微笑,慢慢品嘗。陳逸松永遠記得那個茶香,因為幾十年來,他未曾如此輕鬆過,此生第一次,放心、安心、靜心聞到茶香。
陳逸松的作家好友,台南醫生吳新榮在那一天中午打開收音機,要聽天皇廣播,發現它沒電,就作罷了。晚上,他的好朋友跑來找他,慌慌張張地告訴他天皇播放的內容。他嚇了一大跳。但也不敢真的相信。長久的壓制讓他保持警惕。他年輕時候坐過牢,這讓他學會不要相信殖民統治者。次日上午,吳新榮照常去診所出診後,才約了幾個朋友來到郊外,把衣服都脫了,跳到溪水中,他們要「洗落十年來的戰塵,及五十年來的苦汗」。上岸後,在空曠的天地間,在無外人的海邊,吳新榮放心地對著大海高喊:「今日起,要開始我們的新生命啦!」
第三天清早,他到一個防空壕里拿出一座祖先的神位,把日本強制擺放的「神棚」移開,齋戒沐浴後,焚香向祖先在天之靈祭拜說:日本已經投降,祖國得到最後的勝利,台灣將要光復!但此時的吳新榮並不放心,台灣民眾儘管也在街道上張燈結綵,但內心還有隱憂。因為日本還有近十七萬軍人,加上日本居民,合計有五十幾萬。他們是要去要留,還未決定;如果留下,會不會發生變數?他們會不會大開殺戒?未來中國將如何接收?國際局勢會如何演變?這誰也不敢說啊!
吳新榮為了探聽消息,特地應一個日本朋友的邀約,去他的家裡探望。那日本朋友姓平柳,主管特務工作,因為長期監視吳新榮而有交集。他把吳新榮請到了他的防空壕里。在戰爭後期,美軍時常轟炸的時代,許多台灣人都躲到鄉下疏散,日本特務無法疏散,做一個大防空壕並不意外。只是吳新榮沒想到這個防空壕點著燈,不僅燈光明亮,還備有美酒佳肴。
「日本到底戰敗了,從今天開始,我們變成戰敗國民。」平柳喪氣地說。
「但台灣人也不是贏了,怎能說是勝利國民呢?因為我們一向是順從的,在這連戰連敗的中間,也未曾和你們抵抗過。」
事實上,到了戰爭後期,軍國主義橫行,所有反抗都已被壓制,連用收音機聽大陸的廣播都可以入罪坐牢,台中中央書局的庄垂勝就是因此坐了一年的牢,嚴酷至此,誰敢反抗呢?
「是,是,這我們也知道,所以未曾放行那個最後處置。」平柳說。
「什麼最後處置?」
「這也是過去的問題了,所以我也願意說給你聽。最後的處置是日本軍部的政策,於各街庄(鎮、鄉)將廟宇改成一個臨時的收容所,至最後階段,將所有的指導分子監禁起來。」
「什麼是指導分子?」
「像街庄長、大地主、地方有力者,最重要的就是『政府』的黑名單人物。」
「這地方的黑名單人物是誰?」
「第一名是吳三連,第二名是庄真(庄垂勝),第三名就是你了。但是這份黑名單昨日已經燒掉了。」
「可是這為什麼要燒掉呢?這不是國民黨政府的功臣榜?」雖然這樣輕鬆地說著,吳新榮卻被嚇出一身冷汗。
他曾聽台北的朋友說,日本特務手上有一份黑名單,若美軍攻台,就要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殺了,以避免和美軍裡應外合。幸好最後沒有發生,否則自己命喪何處都不知道,更可怕的是,這簡直是對台灣精英的大屠殺。
他定了定神,問道:「你想日本將來要向哪裡去?」
「日本人最聽天皇的話,所以這次的投降,以天皇的命令一定不發生問題。但是日本已經屬無產國家了,即使有一句『天皇共產制』的話,我想這也許最適合日本的現況,我歸國後也向這條路走。」平柳說。
吳新榮要得到的答案已經有了。他其實最想知道的是,在台灣的日本人會不會不甘心戰敗,最後負隅頑抗。顯然,日本人「最聽天皇的話」,應該就是放棄對台灣的殖民統治,準備回日本。至於日本未來如何走,已經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了。他更關心的是:台灣未來要如何重新開始。
吳新榮的憂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最不甘心離開台灣的,是在台灣進行殖民統治的日本政府官僚,特別是長期居留,已經習慣了台灣生活的日本人。
他們在台灣有特權、有房子、有財產,有各種優渥的生活條件、高人一等的社會地位,有各種人脈關係。一旦離開,財產全部歸零,回到日本,他們將一無所有,成為徹底的「無產階級」。
台灣人之中也有殖民統治體制的既得利益者,如辜顯榮家(辜顯榮已過世,由辜振甫主持家族事業)以及一些御用紳士如許丙、板橋林家的林熊祥等,他們不甘心失去既得利益,於是和日本軍部的少壯派軍人結合起來,計劃號召更多士紳組成「台灣政府」。日本少壯派軍人認為台灣有十七萬軍人,還有五十幾萬日本人,結合台灣地方士紳地主,未必沒有機會一搏。這個會議,後來被稱為「草山會議」。在計劃中,他們打算請霧峰林家的林獻堂擔任「獨立政府」的委員長,板橋林家的林熊祥擔任副委員長,辜振甫任總務長,許丙為顧問。
洶湧的暗潮不只是「獨立運動」。
八月二十二日左右,一個叫秋水大尉的日本軍官來到陳逸松事務所,直接表明:台灣是日本實行殖民統治的地方,許多日本人來到台灣,現在有近五十萬居民,他們都很愛台灣,把台灣當作自己的故鄉,而今日本戰敗,能否向中國政府租借台灣,租期五十年,租金每年三百萬元。陳逸松當場拒絕。那日本軍官不死心,繼續說:「可是我們日本人真的很喜歡台灣,要是台灣人同意,我們再在國際上辦交涉。」陳逸松拒絕道:「這個我第一個就不同意,怎麼去說?」
無論「獨立運動」與「租借」,都可以反映出在這無政府的時刻,在政權更換的巨變下,台灣是如何的不穩定。
但是在民間,日本的中下層公務員、教師等已經開始打包行李,他們帶不走的東西,如傢具、鋼琴、書籍等,都以便宜價格出售。廈門街一帶是日本公務員居住的地方,他們把東西擺在街道邊出售,慢慢形成了市集,後來這裡竟成為舊書與舊貨的市場。至今,廈門街仍是舊傢具的賣場,旁邊的牯嶺街一度是台灣最大的舊書市集,後來雖然遷到光華商場,但還是有幾家老店不走。如今書市不景氣,但二手書並未沒落,牯嶺街依然有不少家舊書店。這都是一九四五年巨變遺留的風貌。

一九四八年,中研院第一屆院士中,百分之二十五來台,百分之七十五留在大陸
巨變瞬間的人間容顏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前夕,《台灣新報》在八月八日有一則新聞登在重要的版面上:
「敵人以暴虐無道的手段,轟炸中小城市,造成平民、婦人甚至孩童的大量死亡……這是非人間的殺人行為。」報紙公布的死亡統計,有九百六十四名,其中男性四百四十人,女性五百二十四人,而十二歲以下孩童有二百三十四人。
這是廣島原子彈轟炸的報道。
台灣人從可以讀到的有限消息里,早已看出勝負,特別是到了戰爭後期,軍方強征民間銅鐵物資,甚至連中學生也被強征入伍,就已敗象俱現。
一九四五年二月,台南人林書揚(台灣被關押最久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政治犯,在獄中長達三十四年)還未到年齡就被徵召入伍。部隊中大多是嘉南一帶的農村青年,他們在晚上熄燈後,偷偷來找林書揚,請他教英語,只要一句:「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這些青年認為,美軍攻陷菲律賓之後,就會攻打台灣,如果美軍登陸時被捕,說出這一句或許有用吧。
在美軍的轟炸之下,許多人都疏散到鄉下,以躲避戰火。謝雪紅在被關了十二年之後,回到台中市,疏散到台中山區的頭汴坑,靠幾分地過活,食物不夠,只能種番薯過日子,魚肉完全斷絕,要買白米得去黑市,他們買不起。原台共黨員蘇新則在出獄後,回到台南,靠養兔子過活。此時食物全面管制,不能私自屠豬宰雞,家畜得上交給當局,才能得到一點補償性的肉食。為了有助於農民應對困境,蘇新還寫了一本教農民如何養兔子的書,至少兔子是不必上交的。簡吉則是回到鳳山,因為他的活動能量太強,在農民之中影響力太大,乾脆被看管起來。
日本宣布投降時,林書揚還記得「那一刻胸中的沸騰,解放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歡欣期待,難以用筆墨來形容。」
在嘉義的街頭,開始出現教唱《義勇軍進行曲》等各種中文歌曲的知識分子。老一輩的漢語老師被重新找出來,教大家學習中文。「皇民化」政策之後,中文教學被全面禁止,只能悄悄教,現在終於可以公開了。受了五十年日本教育的台灣人,一夕之間回到自己父祖的文化中,許多人像吳新榮那樣,把祖先的牌位擺出來,取代那被強迫擺上去的日本神道,用古老的儀式,焚香告祭祖先:台灣光復了。
謝雪紅回到台中市,她聯絡朋友,希望日據時期被停止的社會運動團體可以重建,並開始找人籌組「人民協會」。台北的陳逸松找出一盤以前從大陸偷偷帶回來的唱片,在文化人王井泉家的山水亭播放。現場一起聽的還有呂泉生。呂泉生是台灣第一個採集民謠的鄉土音樂家。一九四三年,「厚生演劇」在永樂座公演《閹雞》的時候,他用兩首台灣民謠的合唱曲《六月田水》和《丟丟銅仔》,感動了觀眾,轟動一時。沒想到日本警察受不了,第二天就加以取締禁唱。
呂泉生在山水亭聽到這些歌,就在現場用五線譜記下曲譜,並寫下歌詞,再借了鋼板、鐵筆和蠟紙,印出來分發給民眾。他還高興地到街頭去教唱。
但怎麼往下走?中國與美軍沒有消息,大家都沒有底。好不容易過了半個月之後,終於有消息了。第一批到台灣的官員是跟著美軍飛機來到的。那是九月二日,來的有國民黨政府官員三人:第一個是福建省政府顧問黃澄淵,第二個是中美合作所的黃昭明;第三個是「台灣義勇隊」的副隊長張士德。他們住進台北最豪華的賓館──梅屋敷。
九月三日,與「總督」的會談在台北賓館舉行,張士德將帶回來的第一面國旗,插在台北賓館裡,正式宣告日據時期結束,中國政府來了。
隨後,張士德開始拜會台北重要的地方領袖。他以「台灣義勇隊」副隊長的名義聯絡陳逸松。剛一見面,張士德就用閩南話直截了當地說:「國軍很快就會來了,但國軍來之前,為了防止日本人可能有的破壞行為,希望你能出面組織台灣的青年人,監視日本人的行動,保護國家財產的安全。」
陳逸松義無反顧地同意了。張士德當場拿出一張紅紙,寫上「日日命令」,內容是:「任命陳逸松為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直屬台灣區團部主任。」
陳逸松是學法律出身的,沒看過法律上有這個「日日命令」的用語,不知道在大陸是什麼意思。張士德解釋說:「這就跟行軍一樣,現場可以發布命令,等於軍令。」
陳逸松陪著張士德到訪好幾個地方:台北、淡水、三芝、宜蘭、羅東、新竹、台中。所到之處受到熱烈的歡迎。舞龍舞獅、鑼鼓鞭炮、夾道歡呼,比迎媽祖還熱鬧。有的地方還特別殺豬歡宴賓客,用最傳統的方式來慶祝光復,對祖國來的第一個代表(特別他又是一個台灣人)表示熱誠的歡迎。張士德成為「台灣真正光復」的象徵。
在「中央直屬台灣區團部主任」的名義下,陳逸松急於把台灣各界的精英組織起來。他找了過去抗日的知識分子、農民組合幹部、文化協會成員、「台灣民眾黨」幹部等。雖然大家對大陸的政治情況、政府體系、派系分布、人脈關係等,完全不了解,甚至連「三民主義青年團」在國民黨內的定位都不清楚,但在「中央直屬台灣區團部」這個堂皇的名號下,懷著戰後對台灣的建設、對祖國的建設有所奉獻的希望,參與到「三青團」的工作上來。
日本人的「御用紳士」是一定不能用的。他們在日本人的殖民統治下作威作福,享受榮華富貴,但這些見風轉舵的投機分子,如今卻都毫不猶豫地到處花錢拉關係,改投到「三青團」的名下,想要擠進來弄一個職位。為了快速建立起各地組織,陳逸松沒辦法一一查證,他只能把組織工作交給各地主要負責人來做,相信他們最清楚誰是真正的抗日誌士,誰是「御用紳士」。他自兼青年團台北分團的團長;新竹是陳旺成,台中為張信義、楊貴(即作家楊逵),嘉義是劉傳來,台南吳新榮、庄孟侯,高雄是楊金虎、簡吉等。組織的規章由台北制訂,運作上則交由各地自行負責。
然而,複雜的情勢很快在各地發生。吳新榮在台南就明顯感到「御用紳士」的威力,他們試圖加入「三青團」未果,就組織各種「歡迎政府籌備會」「治安維持會」等,並請他擔任副委員長。他雖然拒絕,但他知道自己無法阻止對方籌組團體,只能是各走各的路。也正因此,埋下了這些「御用紳士」後來在「二二八事件」中告密陷害吳新榮的禍根。
九月十九日,《台灣新報》發布了陳儀將擔任台灣省行政長官之後,主權交接落到了實處,於是過去被殖民統治者欺負侮辱過的人開始了報復。先是圍毆追打日本警察的「走狗」,之後是打日本警察,再後來,素有讎隙的人之間也互相報復起來。
社會也已經悄悄地開始發生變化。有喜悅有活力,民間有勃勃生氣,但也有隱隱透出的犯罪與不安。
看一下當時的報紙就知道了:
一到了夜晚就好像披上了色彩般的有著朝氣與活力,店與店不斷地接續蜿蜒,從萬華車站到龍山寺這段路間,這些店就代表著新台灣的象徵吧。
牛、豬、雞、鴨等的肉在店裡販賣,高高堆起的肉引起市民的好奇心,可以想像人們已經退去了嚴酷戰爭的色彩,激烈戰爭的反動是歷史的逆轉。高聲呼喊的販賣聲及客人的哄聲,充分反映出大家從戰爭陰影下解放出的自由。市民的購買力也趕走了煩惱。鮭魚一斤十六元好嗎?芝麻油四瓶二十八元可以嗎?牛肉一斤十六元好嗎?市民們終於可以買到他們想要的商品。
往龍山寺的一隅,有露天的賭博場,眼神銳利的男子在擲骰子的時候,十元鈔票就在賭桌上看著你來我往。另外,在小學裡,有五位男子也從襯衫的口袋裡拿出錢混雜著玩。市民抱持著必勝必贏的決心,這民族特有的僥倖心理在戰爭結束後,更是強烈地表現出來。
在賭場的旁邊,則是一間有古早味的服飾店,三件四百元,像這樣一舉躍進的人生,就宛如走馬燈一樣,是不會再重來一次的。此外,還有士兵的鞋、軍隊用的衣物,這些都是戰爭後的遺產。新生的台灣,強而有力的生命力,就由龍山寺廣場這裡開始燃燒。和平的戰爭行列,就在全台灣一致的步調,持續下去。(《台灣新報》九月二十二日)
也正是在這一天,台灣各界「歡迎國民政府事宜籌備會辦事處」則呼籲全島在接收日當天,要舉行各種活動,慶祝台灣光復這歷史性的時刻。於是各種活動廣告都出來了,有出售青天白日旗的,有徵集會講北京話者的,還有一則廣告是這樣的:
慶祝台灣光復,歡迎陳民政長官閣下
第一跳舞場總經理 張開麥
募集舞女數十名,辦事員數名(男女不拘,經驗有無不問)
希望者至急,履曆書攜帶,本人來談
為了慶祝光復,各界都很忙。但有人忙著準備收拾整理大局,也有人偷雞摸狗,結夥幹壞事。
日據時期的警察局只有日本警察和在日本人手下的台灣警察,他們早已崩解,但此時治安情況嚴重,該由誰來維護治安呢?街頭的賭博無人約束,更嚴重的是偷竊、搶劫也無人來管。雖然報紙上刊出警告,但沒警察執行公權力,就只有靠臨時組織起來的「三青團」維護。桃園就發生了一幫犯罪的集團,半夜去鄉下偷農民的牛,被農民發覺追了出去,小偷竟持刀把農民給殺了。後來桃園「三青團」的人去追查,查到了犯罪集團的所在,再找一群人把他們移送法辦。台南的吳新榮相當聰明,他怕當地流氓幹壞事,乾脆一開始就把他們找出來,請他們成立「忠義社」,一方面激發他們的愛國心與正義感,一方面請他們維護治安。果然,黑道了解犯罪,台南的治安得到了維護。
除了「三青團」之外,社會各界也陸續成立了各種自發性的群眾組織:「慶祝受降大典籌備委員會」「人民調解委員會」「義勇警察隊」等,這些團體自然摻雜了投機分子,但也都要經過群眾大會公眾推選,所以選人有兩個特色:第一,日據時代的官員,除非操守特別好的人,否則多數靠邊站;第二,被推出來承擔一定職責的人,不少有日據時代反日運動的經歷,他們本來就有領導能力,又有聲望,自然成為領導者。
過去抗日運動的團體,如文化協會、農民組合等的幹部,一九三一年以後幾乎都入獄,組織星散。戰爭一結束,當年活躍的人已經出獄,正當四十歲左右,是人生的黃金階段,在兩個月的權力真空時期,他們發揮當年的組織長才,很快投入群眾工作。人民協會、農民協會、學生聯盟、總工會等,相繼成立起來了。台灣慢慢恢復秩序,雖然各種勢力互相摻雜,但社會逐步恢復安定。歡迎國民政府的工作陸續展開。
十月五日,陳儀命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秘書長葛敬恩中將,率領在大陸的台灣人黃朝琴、李萬居、蘇紹文等共八十一人,搭乘美國軍機,從重慶飛抵台北,設立「前進指揮所」,由葛敬恩兼主任。葛敬恩與陳儀是同鄉及日本陸軍大學的學弟,與蔣介石也有交情,他懂日語,派他來主持,也算合理的安排。誰知道,飛機到松山機場的那一天,葛敬恩的表現讓台灣人都看傻了眼。中央社記者葉明勛有如下的描述:
當五架飛機降落於松山機場時,總督府諫山參謀長等高級官員與台灣士紳,還有挺著閃亮軍刀的日本兵,都在那裡列隊歡迎。葛主任竟躲在飛機上,推著王民寧先出來露面,這是什麼漢官威儀。三十四年,首次在台北公會堂舉行國慶紀念會,台北的天空飄揚著中華民國的國旗,這又是多麼富有意義的時刻,他又稱病不出,躲在基隆河畔的南方資料館休息……他的作風真令人有點匪夷所思了。
十月十七日,國軍第七十軍在盟軍飛機的掩護下,乘美國軍艦駛抵基隆港。早已聽聞消息的人,都趕去迎接。從基隆港到台北車站,擠滿了歡迎的人潮。
陳逸松、王井泉等十幾個台北文化人,沒有去基隆港而是等候在山水亭的三樓。看國軍走過時他們傻眼了。列隊前進的國軍,穿著破舊的棉襖、草鞋、腿上綁著鬆鬆垮垮的綁腿,背上背了大鍋,還有人戴著斗笠,扛了米籮,無精打采地走過街道。
他們目瞪口呆:戰敗的日軍帶著閃亮的軍刀、軍容整肅地去港口列隊,而戰勝的國民黨軍隊,應該更雄壯威猛啊,怎麼是這個樣子?
「怎麼這樣啊?連綁腿都是鬆鬆的?」「你不知道,國軍是打游擊戰的,這樣才方便啊。這些都是游擊戰的勇士。不然,日本怎麼會輸去的?」
街道上有人善意地解釋:「那綁腿的裡面,搞不好是綁著鉛,平時練慣用的,等到打仗的時候,可以健步如飛,練的是輕功。」至於背上的大鍋,有人解釋:「可以擋子彈啊。」
懷著對祖國的一往深情,民眾不斷做各種善意的理解。雖然各種疑惑還在心中,但總是一個戰勝國啊,怎麼可能比戰敗國差?民眾所不了解的是,日本被拖在中國戰場,拖得越久,陷得越深。這一場勝利,用學者戴國輝的話說,是「慘勝」。

一九四五年,日本在台北市公會(即今天的中山紀念館)向「二戰」同盟國投降
十月二十三日,陳儀的飛機抵達台北。留著短髭白白胖胖的陳儀,在機場人山人海的歡迎場面上,發表了他著名的「不撒謊,不偷懶,不揩油」的「三不」政策,同時表明「我到台灣是做事的,不是做官的」。
聽到此話的台灣人都非常感動。
他從松山機場,繞過總督府、總督官邸,到他的臨時官邸,一路上依舊人山人海,歡聲如雷。隨行的人告訴他:「這比何(應欽)總司令回南京的情形更熱烈。」
十月二十五日,台北公會堂坐滿了台灣各界的代表。十時整,日本末代台灣總督安藤利吉大將率領諫山春樹參謀等人,身著軍服,走入會場,向受降官敬禮。他沒戴軍帽,沒有佩刀,站在台下,低頭垂首。許多人想起他以前飛揚跋扈、殘暴殺戮的模樣,不禁感慨萬千。
陳儀受禮完畢,即席宣讀受降書。安藤利吉在降書上簽字,完成儀式,立即退席。日本殖民統治,也從這一刻起,隨著安藤利吉從台灣退席。
陳儀在台上正式宣布:「從今天起,台灣及澎湖列島已正式重入中國的版圖。」
台灣,自此走上新的道路。
也走向風暴的未來。
*文章節選自《缺席的島嶼故事:從頭開始說台灣》(楊渡 著 三聯書店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