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5年元旦剛過,新城支行傳出「大行長」要換人的小道消息。按以往經驗,事兒越大,小道消息越准。傳說新來的一把手大約四十六七歲,做過市行行長大秘,下派後一直在外縣當行長,城區行的人少有相熟的。
一把手換人,對一個支行那就是改天換地。通常來說,新行長若是從本行副職提起來的,大家或許都能平穩過渡;而外來的領導,為了證明自己上任後的政績與從前無關,凡前任贊成的都反對,反對的都贊成,搞不好還要抓兩個倒霉的中層免職立威。另外,行里這兩年為業績「上數」砸出去的「計價(工資)」,不少都是網點主任墊的錢,新老大也有不認賬的可能。
傳言幾個小時後就被證實了。人事通知召開緊急會議,說是市行一把手岳行長親自送新行長來上任。我急匆匆跑到單位布置會場,剛把主席台的名牌擺好,領導們就快步走了進來。
岳行長坐到主席台正中,右手邊是市行人事處處長和新城支行原行長,左手邊的陌生男人應該就是傳言中履新的鄭行長。他沒穿行服,穿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還系著一條Burberry圍巾,正襟危坐,一臉嚴肅。
岳行長言辭之間對去年領導班子的工作很不滿意:「作為一家大支行,綜合排名竟然全市倒數第一。」緊接著,他話鋒一轉:「這次派鄭北峰行長來就是為了改變新城支行眼下的不利局面。毫不誇張地說,我把他派到新城支行是職工之福!北峰是我的救火隊長。3年前我派他去A縣解決不良貸款問題,一年就清收回5000萬『不良』,是業內奇蹟。後來B縣支行又出了中層幹部勾結黑社會、員工集體上訪的事,我派北峰過去,他力挽狂瀾,任期間員工收入大幅提高,打造了風清氣正的行風。這次到新城支行組建新班子,希望大家能夠上下一心,同舟共濟,配合北峰工作。過幾天開述職大會時我會再來……」
目送岳行長的車離開後,鄭行長立即召集本部中層幹部開會,部署說:「今天是4號,7號前完成以下工作——由人事提交全行幹部員工結構報告,標註出本科以上學歷的人;由公司部提供大客戶名單和聯繫方式;由文秘拿出去年班子述職材料。散會!」
鄭行長說完站起身來,徑直離開了,留下各部室經理面面相覷。
2
鄭行長的霸氣亮相,讓所有中層幹部感到空前的壓力。其中最撓頭的,就是分管文秘的我——員工和客戶名單都是現成數據,但這述職報告,可就不好寫了。
述職報告的寫法向來是「成績濃墨重彩,不足一筆帶過」。新城支行去年綜合考評排名全市末尾,各項工作乏善可陳,員工工資低,怨氣高,岳行長似乎對支行去年的工作也持批評態度。但述職報告是要當眾宣讀的,沒有領導指示,我怎敢做批評原領導班子的事?可是原行長已赴新崗位,新行長沒給我請示的機會就走了。我只好先「抱蒙」寫,等見到鄭行長再修改。
沒想到鄭行長從報到那天短暫亮相後,一直到述職大會召開前一天,才出現在辦公室。聽說他一直在跑財政廳等對公存款大戶。我把寫好的初稿拿給他過目,他接不都接說:「給我看啥?去年的事也不是我乾的,我怎麼知道你們干成什麼熊樣?」
無奈之下我只好拿給二把手李副行長,李副行長簡單修改了幾句話,並未改變報告中以「吹牛」為主的調子。
岳行長如約出席述職大會,李副行長代上屆領導班子述職。隨著她念稿,岳行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述職完畢,岳行長當眾批評寫得很差:「排名倒數第一,還覥著臉吹噓做了多少工作,讓人家排前面怎麼說?」
李副行長臉色非常難看,我的心情也變得頹喪起來。幾天前,前上司秦行長還特意打電話給我:「一定要和鄭行長搞好關係,他可是岳行長的紅人,跟他混,有前途。」我聽完心裡苦笑,這話說起來簡單,可巴結領導就像追姑娘,豈是我一廂情願能辦到的?這回好了,我寫的材料又被市行老大痛批,「一朝天子一朝臣」,搞不好,我是頭一個被擼下來的呢。
聽著岳行長的批評,鄭行長在一旁泰然自若,面無表情,會後,他召集本部中層開小會,上來就問我:「你叫張林是吧?」
我已做好挨批準備,並想好一套申辯話術,沒想到鄭行長拿起面前在空白處手寫標註了學歷的員工花名冊說:「嗯,全行中層幹部唯一的本科學歷……」話只說了半句,就把名冊丟回原處,高深莫測地說起別的事來。
鄭行長毫不掩飾對前任諸多「打法」的強烈不滿。
新城支行有開晨會的規矩,8點10分,幾十名機關員工在大會議室分列2排,先是人事點名,然後各部室經理講業務,最後是行長講話,結束時還要和營業網點一樣拍巴掌、喊口號,堅持了多年。各部室經理常苦惱沒什麼可講的,員工普遍反感。
鄭行長說:「花里胡哨的形式主義,你說說這些年都扣誰的工資了?」
辦公室吳主任無言以對,每次晨會,都是幾個「老爺」級別的員工缺席,哪裡真正處罰過?
行機關還有每周至少3次的「查崗」制度,由副行長帶隊挨屋看員工在不在,外出是否請假。這也是約束老實人的規矩,幾位「大爺」經常玩失蹤,也都是不了了之。
再就是本部大樓還延續幾十年前的值夜班制度,1個男幹部、1個男員工和1個警衛值班。但本部只有6個男性中層,有時一周值2次夜班,搞得身心俱疲,老婆孩子意見很大。鄭行長對此最是鄙夷:「金庫都撤多少年了,賊進來都得哭。現在跟公安局聯網,還有監控中心幫盯著,還這麼折騰幹部?通知那幾個常年不上班的大爺,不是說啥也不會幹嗎?眼睛不瞎吧?會給110打電話吧?給他們騰出個值班室來,上一休三,正常開支。」
這幾項都是減少折騰、順應民意的改革,皆大歡喜,接下來就是觸碰切身利益的敏感問題了。
鄭行長問:「一般員工月到手工資多少啊?」
「兩千五六吧。」分管勞資的王副經理如實回答。
「這麼少?還沒有縣域支行掙得多呢!」看得出,鄭行長是真心覺得驚訝。
「因為『預發』只有500元。」王副經理說。本行員工的工資底薪基本都在2000元左右,而每月所謂「預發」,也就是額外的效益工資,是根據預估本行全年效益來定的。有的支行對自己的效益比較有信心,每個月能「預發」2000多元。
「先提高到1500元。」鄭行長不假思索地說道。
「那……這180號人,一個月就是27萬,一年下來就是300多萬效益工資,咱能掙回來嗎?」王副經理快速按幾下計算器擔憂地說。
「就這麼發!」鄭行長說,「新班子、新氣象,大家都要有信心嘛!」
緊接著他拿起一疊用鐵夾子夾著的厚厚文件,「啪」地往會議桌中間一扔說:「近2年的綜合考評方案我都看了,員工收入為啥低?市行給10塊『計價』,你們就敢加到50,最終還不是進了少數人和客戶的腰包?以後絕不能再砸錢搞面子工程了!我就不信,不給客戶返點,就沒人進銀行辦業務?」
這的確是個問題——比如辦一張信用卡,市行給效益計價工資10元,行長為了多營銷,就加到50元,另外40元就得網點主任先墊上,返給客戶或是激勵員工。等年底,行長再統一將墊付的錢還給主任,而這個錢是從全體員工的工資里挪用的。所以,加錢推進業務,業績可能是漂亮了,但大部分員工就賺得少了。
「要讓員工賺到錢,那才是領導的真本事。一屆行長當完,拍屁股走人時別讓人家戳後脊梁骨。」鄭行長拉長了音調懇切地說。
我鄭重地在行務會議本上寫下這句話,並在下面畫了一條橫線。
3
小會定好調子後,新城支行召開了全行工作會議。會上,鄭行長發表了長達50分鐘的講話,其實只有兩個字:改革。
第一,取消一切形式主義的會議;第二,要讓廣大員工多賺錢,每月預發效益工資從500元提高到1500元;第三,打造青年幹部隊伍,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尤其要提拔大學生等高學歷人才。
鄭行長的發言激起偌大的會場一片歡騰。
新班子新氣象,一線員工雀躍,中層幹部卻人人自危。第二條,員工多賺,中層就會少賺,還可以忍,可這第三條要是施行起來,恐怕有人連官位都不保了。
鄭行長可不是「光說不練」的假把式,大會開完沒幾天,「大刀」就砍在公司部經理餘輝頭上。作為全行年齡最大的中層幹部,他不怎麼懂業務,還是原行長的鐵哥們。餘輝在一天內被「下放」去了一個分理處,而該分理處的何主任則支行調任公司部經理。
從前,新城支行轄屬的7家二級支行(分理處),二級支行負責人雖然只管10幾個人,卻是我們的「封疆大吏」。他們對上要吃得開,對下要管得住,還要有營銷能力,又不能太貪財。如果支行幹部梯隊如斷檔,很難找出合適的人接替。
這些負責人里,有2個主任仗著接班人難找,隔三差五就鬧辭職,和大行長博弈,好讓領導催逼業務時不會那麼狠。這種「下克上」的風氣會降低領導權威,傳到市行去也不好聽。
鄭行長履新才幾個月,有個分理處主任就去跟他申請了2次辭職,都被他好言勸慰回去了。等到他第三次鬧時,鄭行長當即拍板批准,讓她回去補個書面辭呈交給人事。隨後直接找岳行長從其他一級支行調來一位科長接了她的位子,開了跨行調動科長的先河。
在業務推進會上,鄭行長假裝不經意地提起這件事說:「以後誰想辭職都可以,行內挑不出人我就跨行調。我看,站茅坑不拉屎的機關人員也得精簡,比如個貸經理,我看留倆就夠用。」
聞者無不凜然——誰知道這「老鄭」下一刀會不會砍到自己的頭上?
人員底子摸得差不多後,鄭行長主持全行缺崗競聘,一口氣提拔了5名副科,其中3人為青年大學生。
鄭行長的「三大改革」措施快速推進,一幅藍圖浮現,看起來屬於新城支行的好光景就要來了。員工都對他評價很高:「咱們吶,碰到好領導了。」
鄭行長的「霸道」不只體現在對下,對上也是一樣。
市行舉行重大會議,所有與會人員都是西裝革履,鄭行長偏偏不穿行服。夏天是黑色襯衫,冬天則穿大衣上台,表態發言連圍巾都不解下。我寫好的稿子也不打開,即興發揮,侃侃而談,非常拉風。
原來新城支行加班是常態。月底、季末、年終更是「五加二白加黑」,如今鄭行長常常就來行里半天,只抓大事,各種小事一概不管,可開可不開的會一律取消。中層幹部一天班也不加,員工幹活全憑自覺。
也不知道他和「財神爺們」怎麼交流的,支行的業績噌噌往上躥,財政廳、鐵路局、糧食局唰唰地往賬戶里進款,幾家大國企也積極「用信」。很快,新城支行資產、負債兩大指標都排到全市第一,季度的綜合考評實現了「末尾變第一」的奇蹟。
一時間,員工對鄭行長是交口稱頌,分管勞資的王副經理鬆了一口氣,有了這樣的業績,終於不用擔心年底工資出負數了。
我去公司部蹭茶水喝時,忍不住傾吐了一番對鄭行長佩服,幾人的紛紛附和,新上任沒多久的何經理更誇張,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這叫『太上,下知有之』(《道德經》)……」
鄭行長大刀闊斧的改革令人心生敬佩,更讓我大開眼界的是,他竟因為一名普通員工「大戰」市行一把手。
2015年6月,公司部給鐵路局放款時,列印器色帶出了故障,票子上有幾位數字編號沒印出來,按照會計規定必須重新列印,但制票的手續實在煩瑣,要重找部室經理、分管副行長、行長簽字,再重新蓋公章——而當時領導們正在市行開會。
信貸員老吳一著急,自作主張用筆把不清楚的幾位編號描了出來。因為描得非常像,運營中心遠程審核員沒看出來,就放了款。2個月後,這張傳票被市行監管員拎了出來,認為是嚴重違規,由內控部移送監察部,建議記大過處分。
監察條線也是我分管,我和老吳關係很好,就拿著移送文件向鄭行長鳴不平:「這事確實違規,但老吳也是為了大客戶及時用款,一分錢沒往自己兜里揣,也沒造成任何損失,給個記大過是不是太重了?」
鄭行長聽了詳細過程說:「照你這麼說,人家老吳是有功啊,耽誤給鐵路局放款,局長遷怒咱行,可不是啥好事啊——咱不出處分文件,上面催就往我身上推,就說鄭行長不同意。」
市行監察催報時,我一字不答覆。就這樣,鄭行長引火燒身,跟和市行內控部、監察部頂上了牛。直到一天,我聽見他在電話里跟人吵了起來。
「堅決不行,岳行長。我不同意,不行,絕對不行!」鄭行長講電話的聲音很大,而電話另一頭顯然就是岳行長。
鄭行長態度之堅決,聽得隔壁文秘辦公室的羅姐和我直吐舌頭——真是「活久見」,入行這麼多年,哪見過有人敢這麼頂撞市行老大的?
而爭論的結果竟是鄭行長完勝,市行最終沒有給老吳任何處分。
鄭行長不僅護犢子,連文體活動也打算不給上級行面子。
2015年夏天,市行要舉行城區行籃球聯賽。鄭行長屬於又菜又愛玩的那種,新城支行隊員身材高大,技術出眾的一抓一大把,他自知不能上場,卻忍不住手癢,經常穿著西褲皮鞋下場和熱身的隊員們一起投籃。
張副行長是體育學院畢業的,好勝心很強,他問鄭行長:「咱們行實力這麼強,進決賽肯定沒問題,打市行隊時該怎麼辦?」
鄭行長嚴肅地說:「市行咋了?玩個籃球還能跟政治掛鉤?該怎麼打就怎麼打嘛!」
4
正當大家準備跟著鄭行長大幹一番時,市行「變天」了。
2015年秋,岳行長被調到外省,「佛系」的劉行長接任市行一把手,一改前任愛「折騰」的作風——比如,岳行長對建立各種「中心」非常熱衷,開闢辦公場所,從各支行選拔人手,信用卡中心、個貸中心、小企業中心……接踵而生。劉行長甫一上任,就撤銷所有中心,遣散人員,哪來的回哪去。
劉行長很少開會,只抓幾項重點任務,連既有「油水」又擴展人脈的副處級競聘都懶得舉行。
岳行長在任時,鄭行長和他關係好是人盡皆知的事,鄭行長卻說和岳行長只是上下級關係而已。換劉行長掌舵市行後,鄭行長總宣揚他跟新老大關係好,但肉眼可見的是,市行開大會時,鄭行長開始換上了筆挺的行服,面對劉行長時畢恭畢敬、言辭謙卑,完全沒有了在岳行長面前那種隨性和淡定。這年中秋節,鄭行長一掃之前對市行各部門領導的不屑,親自攜「心意」逐個拜訪。
另外,此前那「三大改革」,鄭行長雖然仍掛在嘴邊,但除了「預發」工資還在繼續,其他兩條都在慢慢變味。
先是新城支行精簡行機關人員的改革突然中止,再也沒下文。「老爺」級別的員工一個沒動彈,下面東大支行的高主任又鬧辭職,青年才俊想要競聘再沒機會,而且常有人在鄭行長辦公室門口候著告御狀,全行對此議論紛紛。
另外,市行「變天」後,新城支行自我加壓,業務推進會議的頻次大幅增加,本部也開始加起班來,往綜合考評方案上打各種「補丁」。市行吆喝哪項指標,鄭行長就給哪項指標猛加「計價」——其中代銷保險和基金的「計價」,竟高達市行下撥的3到5倍——這種鄭行長曾經不齒的行為,短短几個月他就運用得駕輕就熟。
鄭行長還要求各二級支行負責人熬到凌晨「搶第一單」,這樣會佔據簡報的頭條。我還發現,寫好的簡報發給鄭行長「把關」後,業績數字總會變多一些。我也只好改變「有一是一」的原則按他的數發,形成了某種默契。
2015年12月底的一天,我送文件時看見4個部室經理在鄭行長辦公桌前站成一排,耷拉著腦袋挨訓。
「……一年下來就給員工分這麼點錢?你們也太能往自己兜里劃拉了!」鄭行長厲聲斥責道。
幾位經理面面相覷,何經理弱弱地說:「都給大夥分了,我比科員才多1000塊錢。」
個金部經理楊鳴補刀說:「我們幾個經理和分理處主任墊的錢還沒給呢。」
鄭行長氣得一拍桌子:「這事以後再說,天天就知道要錢,沒錢當個屁主任?」
幾個部門經理莫名其妙被一通冤枉,憤憤不平聚集到王副經理辦公室吐槽:「這明明就是強行甩鍋嘛?老鄭不知道這效益工資年終軋差(年底計算出的績效減去預發的績效)根本沒錢嗎?這是幾個科長能背得起的?」
王副經理勸大家說,鄭行長原來打算找個借口跟岳行長多要來200萬工資,一換成劉行長就泡湯了,年底沒出負數,算是燒高香了。
楊鳴鼻子里哼了一聲:「要不是市行換了一把手,他也不能拿這麼多錢砸業績啊!」
幾天後,年終獎發下來,只有1000多塊。有人甚至懷疑是不是少看了個0。員工再「傻」(不了解內情),加減法還是會算的,每月「預發」是多了1500元,但年終獎少了不少,一算總賬,全年也沒多賺幾個大子。新城支行實現了末尾變第一的奇蹟,但員工收入和以前也差不多。
年終歲尾沒獎金,很傷積極性,員工賺不到錢,一把手必如芒在背。
於是,2016年初制定綜合考評方案時,鄭行長吸取了教訓,把「預發」又改回從前的500元。員工們見每月發到手變回2000多塊,又是一個不高興。
當然,整個2016年,新城支行各項業務仍高歌猛擊,蟬聯全市第一名。但保住頭名的代價是慘重的,連信用卡、網銀之類加不了幾分的小指標,也是「計價」翻倍。從前的「打法」是年底把存款往出甩,轉過年再收回來,這樣干最多挨市行幾天批,頭寸表(指投資者擁有或借用的資金數量,我們平時就是當「存款餘額,存款完成進度表」用)上的數據舒服一整年。可鄭行長反其道而行之,年底花幾十萬真金白銀沖「時點存款」數(某個時間點的存款餘額,一般在月末、季末、年末,是考核業務完成情況的一種方式),述職報告是好看了,元旦一過,錢轉走了,背一整年的包袱。
如此這般,年底的效益工資軋差可想而知,年終獎基本沒有,普通員工均攤下來,每個月也就3000多塊,一算賬,比去年還少。據說這還是人均欠行里1000多才有的數字,多虧省行按人頭下發了5000元,挪一部分了填窟窿。
員工們終於發現了規律——支行業績越好、排名越高,大家的收入就會越少。再開大會時,任憑鄭行長口若懸河,也打不動雞血了。
吆喝「全員營銷」,大家出工不出力,指標全靠幾個網點負責人折騰了。機關員工也越來越懶散,有幾個人乾脆請起長期病假來。部門經理找到鄭行長那裡,最終都沒有下文,扔下的活兒只好丟給好說話的「軟柿子」先對付著。
市行籃球聯賽也像NBA那樣搞常規賽、季後賽,漫長賽季到了尾聲,果如張副行長所料,新城支行殺入決賽,對陣實力強大的市行隊。
決賽當日,市行隊上半場大比分領先,下半場支行隊的王小龍開始專「吃」市行的郭副行長。王小龍是我們行籃球隊長,大學時曾是校隊主力。郭副行長快50歲的人,哪扛著得住28歲壯年人的「強打」?但他貴為市行三把手兼工會主席,對方沒人敢把他換下場。王小龍逮住機會,連續在郭副行長頭上拿分,不但打得他沒脾氣,連總比分也反超了不少。
觀眾席上的鄭行長坐不住了,衝到積分台,換下三大主力。最後時刻,市行隊一分險勝,鄭行長這才鬆了口氣。被換下來的張副行長和王小龍氣得鼓鼓地,鐵青著臉坐在板凳席上一言不發。
鄭行長這麼小心謹慎是有原因的——他是掛市行部室副總經理的銜主持新城支行工作,才是副處級。聽說他從前出過差錯,錯過了升職的最佳時機,40多歲才被岳行長提拔為副處,履正還需要通過市行的正處級幹部選拔。
競聘前夕,鄭行長寫完競聘稿,讓我幫忙挑錯別字,半自語似的對我說:「你說我這都代理這麼久了,劉行長不讓我聘上,有點不夠意思吧?」
「不能,肯定能上。」我給他打氣道,心中暗暗嘆息——要是岳行長還在,那是手拿把掐,換了劉行長,就英雄氣短了。
好在鄭行長這年競聘順利,履正了正處級。
5
2017年夏秋之交,劉行長升去省行任副行長,市行一把手換成了年輕的盧行長。盧行長才45歲就升為副廳級,頗愛文藝的他,一上任就取消籃球聯賽,改為舉行合唱比賽,並在全市範圍內徵集行歌歌詞。
鄭行長找到何經理和我商量說:「你倆一個前大秘,一個現大秘,是咱行僅存的秀才了,一周之內各拿出一篇歌詞來。」
一周後交了作品,鄭行長對我倆寫的都不滿意,乾脆親自寫了一篇。我與何經理看後覺得寫得好是好,但「雞皮疙瘩掉一地」——那是個藏字詞,盧行長的名字隱在其中。當然我倆不敢提意見,只能說好。
市行最後還真採用了鄭行長作的詞。鄭行長很高興,讓全行中層幹部在朋友圈轉發。不過,歌詞里藏字詞被改掉了,聽說是盧行長親自刪改的。譜寫讚歌似乎毫無效果,鄭行長在盧行長那兒更不得煙抽——市行不但給新城支行的任務重、績效少,連招聘的大學生也不分給新城支行。
盧行長對業績盯得很緊,三天一小會,五天一大會,幾十項指標都要過問。前兩任市行班子時,新城支行都排第一,現在業績要是下滑,豈不是不給盧行長面子?為保住排名,鄭行長只好繼續狠砸保險、基金「計價」,花大價錢買「時點存款」,還出台了「即買即賣賬戶貴金屬」沖中間業務收入(虧損的手續費行里兜底)——當然,這些錢都是從員工的效益工資里出。
2017年,新城支行第三年排名全市第一,實現了從未有過的「三連冠」。我給班子寫的述職報告光鮮亮麗,但全行範圍內已經流傳「業績第一、員工收入打狼(最後一名)」的笑話。省行規定,員工發到手的工資不能低於每月2500元,可新城支行只發得出2300元。還有人說行里已經欠市行預發效益工資上達百萬之巨。
收入低就會出現人員管理問題。
2018年初,東大支行高行長鬧辭職已經1年多了,鄭行長一直哄著,但老高真心想辭,乾脆不上班,換人的事再也拖不下去了。本來有2個呼聲高的人選,一個做事有點激進,一個有些貪財。網點一把手畢竟是個挑頭的,要穩字當先。業績雖然重要,但搞出上訪罷工、非法集資什麼的可不得了。
鄭行長思來想去,決定跳過兩個做夢都想當主任的人選,派我到東大支行代理二級支行行長,主持日常工作,穩住網點的局面。
我到上任後,發現員工都在賭氣上班,行里狀況不斷,還有倆刺頭不斷挑事。我找鄭行長談過幾次,請求至少調走一個刺頭,鄭行長卻把我往張副行長那裡支,可張副行長又沒有人事權力。我三天兩頭就去磨鄭行長,以為總有一天他會不勝其煩,調動一個普通員工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沒想到鄭行長真是耐磨,就是不吐口,甚至主動給我批了1萬元費用,讓我用獎勵調動員工積極性。
有高人指點我:鄭行長不可能動人的,他正在全力備戰競聘市行副行長,生怕得罪任何一個員工,到時候被打小報告。
不只我被晾著,張副行長也一樣。全轄幾家網點還有10幾人都超過輪崗期限,分管運營的張副行長向鄭行長彙報了幾次,也被他打「太極」搪塞過去。鄭行長「只支嘴兒,不辦事」的人設支棱起來了。
超期服役期間,要是有人出了什麼事兒,鄭行長和張副行長都夠喝一壺的。張副行長一發狠,為了自己前途,沒和鄭行長商量,搞了個「局部輪崗」,總算解了燃眉之急,化解了被監管處罰的危險。
另外一邊,個金部楊經理對鄭行長沒跟他商量就把我調走的事非常不滿,以自己太忙抽不出時間、別的員工不會為由,拒絕寫我寫了一半的《續租離行自助設備的可行性分析報告》,被市行通報批評。鄭行長竟弱弱地問我,能不能晚上回家加班幫楊經理寫出來。我心想,自己下了網點,還要幫機關幹活,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回復到:「沒時間。」鄭行長像受氣的媳婦似的縮了回去。
後來新城支行因為合同到期沒交報告,被市行扣了3萬元效益工資。
6
2018年5月,市行副行長缺崗競聘開始。有8位支行行長報名,「業績三連冠」的鄭行長呼聲最高,他與金河支行的田行長通過筆試、面試,成為最終2個候選人,只剩組織談話環節。
省行有「內線」給鄭行長發微信說「事成了」,讓他召集各網點一把手到行里集合,免得省行領導到了,談話對象還沒齊。我和同是代理二級支行行長的王小龍一起到行里時,正好碰到鄭行長,同上電梯,便提前向他表示祝賀。
等我倆去何經理辦公室喝茶時,鄭行長發微信給何經理:「告訴你那兩個小兄弟,組織談話時可別瞎說,要給我說好話啊。」
我和王小龍都十分費解——怎麼說我倆都是他親手提拔的,豈能說他的壞話?
「乾脆咱都去老鄭辦公室陪他等得了。」我建議。
鄭行長見我們仨來,很是欣慰。他的手機放在桌上,時不時亮起來——市行人事處正在領導幹部群里通報各行員工考勤情況,新城支行排名倒數第一。鄭行長一看,臉都黑了,給市行人事處長發語音:「這節骨眼上發這玩意,你也太不給大哥面子了……」
忐忑不安的2個小時過去了,手機屏又亮起,鄭行長看後面孔驟然變色,說笑聲也打住了。何經理湊上前去瞄了一眼,也收斂笑容,朝我倆遞個眼色。
等我們仨出了行長辦公室,何經理才說,省行大秘給鄭行長發微信說,省行副行長帶隊的考核組的車,沒往新城支行方向走,奔金河支行去了……
鄭行長競聘失敗後,連續好幾天都沒來上班。從此他精神頹唐下來。不止一次利令智昏地當著好幾個人的面,諷刺田行長是靠天天給盧行長擦桌子(金河支行和市行機關同一棟樓)才平步青雲的。
遇貴人勝過埋頭苦幹百倍的道理誰不懂?老鄭當行長這麼多年,豈不知這種話先天帶有傳播的基因,指不定哪天就會傳到田、盧的耳朵里去。
升職不成,還得干原來的活兒。鄭行長責備張副行長沒向他請示就輪了幾個人的崗。張副行長委屈得很——哪裡是沒請示,還不是你這當一把手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給逼出來的嗎?
鄭行長甚至搞起了讓幾個部室經理替他還信用卡、退掉別人送的帶標籤的高檔服裝換回現金的「小動作」。有的人認虧,就當聯絡感情了,有的人可不願意自掏腰包,就去找財務報銷,這樣一來,「段子」又會暗暗流傳出去。
有人說鄭行長敗北的原因是桌子下面的事沒辦好,給省行老大表示的「數」不夠。鄭行長則暗示是盧行長沒幫他說好話的緣故。
這話既然都能傳到我耳朵里,盧行長哪能聽不到。於是連市行各部門處長們也不待見我們新城支行了,每季度任務下得更重,新招聘的大學生還是一個也不分來。沒有新鮮血液注入,原來的大學生就提拔不起來,一個個都怨聲載道。
鄭行長剛來時,幾次開大會說要提拔的全行唯一的名牌大學研究生,把小姑娘輪崗到最小最破的網點,一憋3年。後來有個北京總行內部招聘機會,人家自己報名,順利通過考試、面試,一步登天進京上班去了。
鄭行長還承諾提拔另一個大學生當會計主管,2年沒兌現,人家找了南方某省省長給總行領導打電話,直接調到該省的省分行去了——經打聽才知道,她妹妹嫁給了一位富豪的孫子,承諾給該行攬存60億元。我們行營銷個幾百萬的客戶都很困難,一個數百億資產的超級大客戶,就在眼皮子底下飛走了。
鄭行長在極度憋屈中又挨過2年,任期已滿,省行給他一個五線邊遠城市市行副行長的位子。聽著好聽,實際級別沒變,還是個三把手。該市地廣人稀,GDP全國倒數。他雖是市行副行長,管的人還沒有新城支行多,收入也要減一大塊。那年鄭行長已經52歲,已無晉陞的可能,再干3年就要退居二線了。
失去岳行長這棵大樹,資源傾斜也就不復存在。一個閉合系統里錢和活「能量守恆」。張三多賺李四就少,李四清閑,張三就得多干。鄭行長試圖討好每個人,最終每個人都不滿意。他被宣布離任後全行只有一人幫他收拾東西,離開時無人送行。
鄭行長去那邊幹了不到2個月,就跳槽到民營股份制銀行去了。接任的馮行長發現新城支行竟然有200多萬效益工資的欠賬。他跑到盧行長那裡訴苦,盧行長大發雷霆給鄭行長電話讓他回新城支行說明情況。對質的結果是:那些錢大多用於「買業績」了,雖有違規嫌疑,但出於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市行也不好往深里追究。
好在馮行長和盧行長的關係不錯,這大窟窿,花2年時間慢慢還清了。
後記
我曾在一次私底下喝酒時跟前領導秦行長描述老鄭前後行為巨大反差,問何故竟令其判若兩人?
秦行長反問我說:「你當這麼多年領導大秘,還沒開竅?」
老秦指什麼我當然清楚,但我還有點不服氣地說:「『朝中有人好辦事』我明白,但就一個岳行長,就能令老鄭兩級反轉?」
秦行長想了一下,扔出一句扎心的話:「那是因為你官不夠大,才體會不深……」就再沒往深里說了。
前途、榮辱只繫於一人,那人在,就豪情萬丈,大展拳腳;那人走,就如履薄冰、蚤夜惶惶。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我是沒機會體驗了——我於2018年6月辭去二級支行代理行長職務。
我猜那恐怕不是什麼好的體驗,不體驗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