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衛生,是個好習慣,古今皆然。
疫情突襲,保持個人和家庭的健康衛生,顯得更加重要。即便在被口罩消毒水保護的環境里,對那些犯了「潔癖」的人而言,生活依舊充滿挑戰。與今人動輒拿酒精擦門把手,進仨屋換三次拖鞋的行為相比,面對高致病的生存環境,和生活中的「髒亂差」,古人在講衛生方面的「過度操作」,恐怕也不在現代人之下。
(明)仇英《竹林七賢圖》(局部)
先說一位並不知名的人物——王思遠。他是南朝齊朝的司徒左長史,是一位在個人衛生上愛犯「強迫症」的文化人。
此公素有文名,也是當時的大賢,但他有個壞毛病,以乾淨論人。有賓客來訪,他總要派僕人先暗中觀察,如果來人衣服上有污垢,他儘可能不上前接近,如果來人儀錶整潔新鮮,他才願意賓主盡歡、促膝相談。即便如此,只要客人走後,他還要讓僕人用苕帚反覆清掃那人的坐處。
這個場景,在《大明王朝1566》中被巧妙借鑒,成為一段文人內心孤高、不同流合污的「點睛之筆」。
思遠清修,立身簡潔。衣服床筵,窮治素凈。賓客來通,輒使人先密覘視。衣服垢穢,方便不前;形儀新楚,乃與促膝。雖然,既去之後,猶令二人交帚拂其坐處。(《南齊書·王思遠傳》)
《大明王朝1566》中,高翰文因厭惡鄭泌昌,命令僕人清洗鄭站過坐過的地方。
有其兄,便有其弟。王思遠有個弟弟叫王思微,他愛乾淨的程度,比其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將愛乾淨的習慣,在自己身上發揮到了極致。比如,他讓僕人替他提衣服時,「必用白紙裹手指」。有一次,家裡的狗在柱子旁撒尿,王思微馬上教人洗乾淨;可是一想仍覺得不行,再讓人拿刀刮削柱子上的尿漬;思來想去,還是不行,他索性讓人拆了柱子。愛乾淨到拆家,這位王公子,比一千多年後的另一位王公子,其瀟洒恣意,顯然更勝一籌。
宅中有犬汙屋棟,思微令門生洗之;意猶未已,更令刮削;復言未足,遂令易柱。(馮夢龍《古今笑史·怪誕部》)
比起一泡狗尿動手拆房子,元朝的畫家倪瓚也因別人一口痰,幹了一件更流傳千古的事情:雲林洗桐。後世更將這個典故寫入畫中,變成了歷代知名的繪畫題材。明代畫家崔子忠,近代的李可染、傅抱石、周秀廷等大家都創作過以「雲林洗桐」為主題的畫作,足見此典故成為彰顯士大夫高潔情懷的一段妙喻。
(明)崔子忠《雲林洗桐圖》
李可染《倪迂洗桐圖》(倪瓚自號「倪迂」)
倪瓚家是江南富戶,在自家庭院內遍植梧桐樹,因怕梧桐蒙上塵垢,常要求僮僕用水定時擦洗。他的朋友徐氏因羨慕倪家的藏書,有一次要求登閣參觀。在去往書閣途中,倪瓚忽聽朋友咳嗽一聲,於是也不顧賓客之儀,馬上命僕人尋找唾處,竟無所得。於是他親自擼袖子上陣,終於在梧桐樹根上尋到了朋友的那口痰。他厭惡至極,馬上叫僕人將桐樹洗刷再三,羞得這位徐先生哪裡敢待,逃之夭夭,再不往來。
倪雲林潔病,自古所無。晚年避地光福徐氏……雲林歸,徐往謁,慕其清秘閣,懇之得入。偶出一唾,雲林命仆胄閣覓其唾處,不得,因自覓,得於桐樹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樹不己。徐大慚而出。(王繠《寓圃雜記雲林遺事》)
同樣,因為吐痰,宋朝書法大家米芾不僅和朋友鬧了不愉快,也失去了他鐘愛的一樣東西。
米芾(1051-1107)
有一次,他的好友周仁熟知道他得了一方絕世好硯,便請他拿出來看。這位周先生也是妙人,知道米芾有潔癖,便有心戲弄他一下。當米芾開箱取硯時,周仁熟也隨之而起,拿了毛巾再三地洗手,做足恭敬觀賞的樣子。米芾高興,覺得這個朋友理解他。沒想到,硯台拿到手後,周先生一口唾沫吐在硯台上,開始磨墨。米芾頓時崩潰:「你這人怎麼先恭後倨?!這硯台……我不要了!」周先生是真朋友,並非奪人所好,他事後主動歸還硯台,可米芾已死活不要了。
周非欲硯,特以米好潔,聊資嬉笑耳。周后復以硯歸米,米竟不取。(馮夢龍《古今笑史·怪誕部》)
有潔癖的人往往在其他事情上也顯得執拗,自認正確的事情,也很難更改。不僅是硯台,米芾對個人的貼身物件都容不得一點污損。有一次,就因為別人碰了他的官靴,他便一直漿洗,直到洗破了事,方才放心心頭糾結。完美一旦被打破,就變得歇斯底里,這樣的人生,即便是老天爺真給後悔機會,都無濟於事。
(宋)米芾《蜀素帖》(局部)
米芾因為潔癖,還有個怪毛病,那就是「以名取人」。他嫁女兒時,相中的女婿是南京人,姓段名拂字去塵,看著就是乾淨,米大人為此非常高興,認為大有古人尚潔之風。米芾心中的「清潔界前輩」,就是唐朝大詩人王維。
王維也是個妙人,他為了彰顯自己愛清潔的名頭,便取字「摩詰」。不過,王維可能犯了錯:「摩詰」乃是梵文「骯髒」和「勻稱」的意思,「維」才是「沒有」的意思。「維摩詰」才是無塵之意,而「摩詰」反倒成了髒亂差了。後人也為此感嘆王維這樣的文人宗師,也有馬失前蹄的地方。
其實,一個人在衛生上犯執拗,充其量,不過是自己的事情。但在家庭中,如果夫妻兩人對清潔的標準有天壤之別,就難免針尖對麥芒,讓生活變得「一地雞毛」。王安石和他的夫人吳氏,就是這樣的一對「奇葩夫妻」。
王安石(1021-1086)
王安石在個人衛生上的「髒亂差」,在當時即相當出名。蘇軾的父親蘇洵就形象地說王安石「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穿臟衣,吃狗食,像極了一個囚犯,卻在那裡高談闊論聖賢之道。這幅畫面,實在太美。
(王安石)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宋史·王安石傳》)
公(王安石)面黧黑,門人以問醫,醫曰:「此垢污,非疾也。」進澡豆,令公面,公曰:「天生黑於予,澡豆其如予何?」(沈括《夢溪筆談》)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位邋遢先生,卻娶了一位潔癖老婆。王夫人吳氏為此和先生「反目成仇」。吳氏曾在王安石於江寧做官時借了公家的一張藤床,想必很喜歡,一直沒有歸還。後來官吏來索取,吳氏還是捨不得。王安石想出了一個損招:脫掉靴子,光腳上床,在藤床上一頓躺卧。吳氏一看,哪裡受得了,得,勞駕您拿走吧,被這位睡過的床,我可不睡——我們有理由推斷,在王安石的晚年,他和夫人應該為「個人衛生」的事情,事實分居了。
荊公夫人吳,性好潔,與公不和。公自江寧乞歸私第,有一官藤床,吳假用未還。官吏來索,左右莫敢言。公直跣而登床,偃仰良久。吳良見,即令送還。(馮夢龍《古今笑史·怪誕部》)
當然,老兩口在年輕時還是恩愛的,他們有三子三女。吳老太太的衛生習慣,倒也並不針對王安石,也針對其他活物,比如,貓。有一次她受大女兒請求給大女婿做件衣服,即將完工之時,不巧來了只貓趴在了衣服邊上,老太太一把將衣服扔到了浴室里,也沒再給人。馮夢龍在輯錄這些逸聞時,曾評價吳氏和王安石是「月老錯配」,但就倔強執拗的性格而言,兩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食色性也,夫婦之間,本不應如此敏感。王安石還算幸運,遇到了吳氏這樣,雖然嫌棄,倒還能相伴一生的「冤家對頭」。可前面說到的那位倪瓚先生,在家庭生活中,就沒有那麼從容有趣了。
倪瓚曾看上一趙姓歌姬,待入房闈之際,又怕這小娘子不清潔,叫她反覆洗了幾次澡,且用手從頭摸到腳,邊摸邊聞,始終覺得哪裡不幹凈,只能叫她再洗。結果洗來洗去,本來一夜歡愉的好事,捱到天光大亮,只能做罷。
家裡人吃五穀,難免溲溺。在上廁所這件事上,倪瓚顯得非常苛刻。他建了一座豪華二層廁所,下層填土,中鋪鵝毛,「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不聞有穢氣也。」後來,他因故入獄,果然因潔癖惹怒獄卒,獄卒竟把他鎖到馬桶旁邊,加以折磨,後經人多方疏通求情,才得以出獄。所謂物極必反,過猶不及,也真是應在了這位老先生的身上。
其實,家裡的事情終究好說,如果有「潔癖」者恰好成為了一方的父母官,那這種麻煩就有些大了。
與王思微同為南朝齊人的劉澄,在遂安當官,儘管他為官廉正,甚至還懂點醫術,能為治下的百姓偶爾看個病。但他有個毛病——太愛乾淨。要求百姓必須每天打掃城池內外,還要做到路上沒有草桿,水裡也沒有小蟲或者是排泄物。這個標準,讓百姓們苦不堪言。後來,果然因為民怨極大,被免去了官職。
(劉澄)為遂安令,為官廉正,善醫術。性好潔,令百姓掃除郭邑,剪除道路雜草,民不堪其勞,坐免官。(《南史 · 儒林傳》)
從文壇魁首到書畫宗師,從官員楷模到高賢野逸,這些追求潔癖的古人,往往生活富足,所以才能恣意放縱個人的執拗偏好,不受外物拘束。有錢就任性,自古皆然。那些無需為追求油鹽醬醋茶煩惱的人,對完美精神生活的遴選,以超強「潔癖」的外在形式,告訴世人:舉世皆濁我獨清。
諷刺的是,有些一生追求清潔的人,人生結局卻「並不清潔」。比如,還是這位倪瓚老先生。
他一直活到元朝滅亡,直到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倪瓚因中秋夜涼染病,便到好朋友名醫夏顴那裡就醫,住在了夏家。結果倪瓚一病不起,於當年初冬死於夏府,享年74歲。據說其臨終前身患痢疾,穢不可近。一代孤高清潔之士,卻死在了自己重重污穢之中,實在有世道弄人之感慨。
通過「潔癖」這個窗口,我們看到古人這些奇形怪狀的「人生側寫」,反映的,恰是古代士大夫內心「道德清潔」的極端物化,和他們對那個污濁不公平世界的怪誕控訴。但,表達孤高出塵也有界限。正之,是可愛的個性;反之,則是矯情的病態。
從古到今,不獨「潔癖」,生活中很多愛好或者習慣,都不能過分,所謂「不逾矩」「不越位」才好。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己有所「欲」,也不能憑藉自己的任性、財富甚至權力,濫施於人。
古人誠不我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