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影系列：《笑傲江湖》三部曲，從新舊之爭到音色交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是什麼？

2300年前，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江湖」一詞被用於指代江、河、湖、泊，首次問世。

1800年前，曹操說：「江湖未靜，不可讓位」，第一次定義了「江湖」為區別在朝廷以外的地方。

900年前，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如果說曹操定義了空間，那這次范仲淹說的則是規則，即江湖事，江湖了，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

400年前，方文說：「江湖常有廟廊憂，逢人好談天下事」，又再次道出了江湖之人，雖定不了天下大勢，卻又心懷黎民蒼生，與金庸先生所說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頗有相近之處。

30年前，黃霑說：「一入江湖歲月催，天下風雲出我輩，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而這首詞里的故事，是「朝堂」到「山野」，是「入世」到「出世」……

這個故事，便是《笑傲江湖》三部曲。

【一】· 新舊之爭

首部《笑傲江湖》問世於1990年，是三部曲中唯一一部只使用「笑傲江湖」四個字作為名字的作品，其後的兩部或是輔以後綴，如「東方不敗」，又或直接更名，如《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

從1989到1993，五年時間，三部電影從編劇、到拍攝，再到公映，看似很短的背後，但在香港影壇一月一電影，遍地開花的盛況襯托之下，這個速度其實很慢。

這裡的原因，在於第一部的風波，也在於第二部的絕響。

1989年，徐克作為監製，邀請了胡金銓出山執導《笑傲江湖》，其後的拍攝過程，「蜜月期」很快結束，隨之而來的是「分道揚鑣」。

胡金銓作為中國老派武俠導演，其江湖地位在當時的香港影壇首屈一指，無論是《大醉俠》還是《俠女》，胡金銓自有其傲人的資本。

但正如黃霑的詩詞寫的那樣「一入江湖歲月催」，老派的古樸之風和正邪兩立，在徐克等人的眼中，漸漸的有了几絲迂腐和陳舊，不再那麼緊隨時代潮流。

如何將人性的自私一面融入到俠義精神，將朝廷與江湖的結合程度修飾到不分彼此，相互交融，方是徐克、李惠民等人所追求的極致。

而這一切，在胡金銓眼裡，則是叛逆。

於是，該來的終究要來，胡金銓中途退出，徐克、李惠民、程小東則接替胡老，成為新的執掌之人。

而這次交替，即是新舊兩派武俠導演的退與上，也是新舊武俠風格的落與升，至此以後，江湖風味中「飄逸凌厲」勝過了「硬橋硬馬」，「正邪交融」多過了「黑白分明」。

同時這裡的更迭，也是《笑傲江湖》三部曲的劇情故事發展脈絡（這一部分放在下一段說）。

第一部《笑傲江湖》，拍攝於1989年，上映於1990年，主演為許冠傑與張學友，劇情圍繞著朝廷與江湖中人的勾結與對決，第一部電影的打鬥風格，一半處在「硬橋硬馬」的老派範疇，招式講究一板一眼，凡式必有招，但後半段隨著「滄海一聲笑」的橫空出世，電影的整體風格便也開始了突變，凌厲、肅殺、大氣、蕭瑟……

再到上映於1992年的第二部，剛剛經歷第一部成功的徐克等人這次卯足了勁，想要的東西也多了起來，最終的口碑，則證明了徐克等人，又對了一次。

在很多人心中，《笑傲江湖2》是三部曲中最經典的一部，原因有兩個，一個在林青霞，一個在李連杰。

前面我們說到，古典武俠崇尚正與邪的絕對對立，即惡人一定是惡的，而新派武俠則更注重對人性的深層次發掘和突出人格的立體魅力。

所以這一次，徐克等人選擇了從東方不敗入手。

在金庸的原著書中，東方不敗是整部「笑傲江湖」體系中的最大Boss，但位置雖重，戲份卻少，原著中對人物個人故事的著筆極其有限。

如果說，需要立出一個反派人物，對人物形象進行全方位的架構重塑，最合適的無疑是東方不敗。

於是，東方不敗成了林青霞整個演藝事業中，最鮮明和重要的角色。

而李連杰，他在劇中的人物性格，與第一部中許冠傑飾演的令狐沖，從本質來說並無二致，都是洒脫、逍遙大於權欲、私心之輩，所以對於徐克等人，選擇李連杰最重要的原因其實在「武」。

劇中的「原著武學獨孤九劍」在李連杰飄逸的身姿演繹下，再輔以「琴簫之音襯托的獨白：天下風雲出我輩」，徐克等人對招式升級的渴望，在李連杰身上得以徹底實現。

李連杰在「笑傲江湖」之前，已與徐克合作過兩部「黃飛鴻」，但與黃飛鴻一角不同之處在於：令狐沖的江湖味道更濃，他不牽涉到民族情懷，故而論及江湖的感覺，令狐沖優於黃飛鴻，但論及俠義精神的詮釋，黃飛鴻則全面超過了令狐沖。

當第一部改變了「江湖與朝廷的分割」，第二部實現了「反派成為中心」，以及「江湖味道的詮釋」之後，新派武俠也就此全方位的展現在了世人面前。

到此時，如果選擇收功不發，要優於再次發力強弩一擊，但顯然，徐克等人並不滿足於現有的成績。

於是第三部「風雲再起」，就此問世。

這一次，王祖賢加盟，取代了第一部的張敏和第二部的關之琳，令狐沖一角則被隱去，增加了于榮光飾演的顧長風這一新的人物。

但觀眾並不買賬，結局自然也就凄凄慘慘戚戚。

從風格角度來說，第三部更像第一部，融入了權欲之爭，朝堂之腐，但徐克又要刻意打造第二部的飄逸之風，於是請來了李宗盛，操刀了一曲「笑紅塵」。

要的太多，最終的結局便是滿盤皆輸，最終第三部唯一被人記住的大抵也便是這一曲「笑紅塵」了。

【二】· 劇情脈絡

多數人看《笑傲江湖》三部曲，是獨立成部的，即三部電影，皆單獨成戲，並不會連續觀看，但其實，這三部電影的劇情是一脈相承，有始有終的。

第一部講的是：令狐沖等人，參與到朝廷之事，見慣了世態炎涼，人心險惡，故而選擇遠離廟堂，遁隱山野，劇中的曲洋與劉正風退隱之時吟唱的「滄海一聲笑」是這部電影的最大亮色。

第二部講的是：即將歸隱的華山眾人，卻在歸隱途中偶遇東方不敗，而東方不敗成了反派，令狐沖則站在了對立面，眾人一場慘烈廝殺，繼而江湖事了。劇中令狐沖不為常規所束，風花雪月、嗜酒如命的做派，成了三部曲中最有代入感的江湖大俠風範。

第三部講的是：朝堂遠離，江湖事了以後，令狐沖、東方不敗等人從江湖消失，但正應了那句「你不在江湖，江湖卻有你的傳說」，江湖之上不斷有人假借「東方教主」之名大行惡道，於是東方不敗只得再次現身，要以一己之力，對抗天下所有負心之人。

三部故事，放在一起，1與2講述的是令狐沖從入世到出世，而2與3講述的是東方不敗從入世到出世，再到入世。

同時第三部作品中，又選擇了讓顧長風入世……

如果不是于榮光沒有成功的扛起口碑，也許接下來還會有第四部顧長風出世的故事。

而這一切的框架制定者，便是徐克。

徐克善於打造系列電影，他會在每一部電影的設定之初，極力營造系列氛圍，然後根據口碑制定後續計劃，無論是「黃飛鴻系列」、「蜀山劍俠系列」，又或新世紀的「狄仁傑系列」，皆是如此。

徐克也正因為這幾大系列，成了武俠電影的新任宗師。

【三】· 音色交融

世人皆說「笑傲江湖」好，但究竟好在哪裡，無人可以定論，有人愛張敏、林嘉欣、關之琳的絕世容顏，也有人愛李連杰的洒脫與飄逸，當然也有人愛林青霞異乎尋常之美的東方不敗。

但若我說，最重要的，還是三部曲里的音色與畫面。

如果不是黃霑，電影版的「笑傲江湖」，也許永遠詮釋不了「笑傲」二字的精髓，1990年黃霑應邀為《笑傲江湖》譜曲，從六通稿件被刷，再到一稿扔出，石破天驚。

天知道，黃霑究竟是如何腦洞大開，才有了其後的「滄海一聲笑」。

黃霑自己曾經回憶說道：曲是借鑒了古書《樂志》，顛倒了古譜的五聲音階，詞則是借鑒了毛主席的《沁園春雪》，搬運了詞中的磅礴之氣。

於是，便有了這一曲，無論「笑傲江湖」如何變，《滄海一聲笑》永遠是保留曲目的曠世之作。

在第一部中，這首曲第一次出現，是在午馬飾演的劉正風金盆洗手之後，與林正英飾演的曲洋，坐在一葉扁舟之中，琴聲先起，笛聲緊跟，二人彼此對望，相逢一笑。

交到令狐沖手中的樂譜被徐徐打開，置於木案之上，透過竹簾映射而來的陽光，籠罩在令狐沖與岳靈珊開心笑起的面容之上，溫暖至極。

而船艙之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追殺而來的五嶽盟主，慢慢接近，滿臉肅殺之氣，在預示著一場腥風血雨。

此時，劉正風放下笛子，端起酒碗，唱出了那句：「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而另一邊廂，令狐沖則撥弄起了三弦，融入到了這場「不勝人生一場醉」的久別重逢之中。

古箏、長笛、三弦，外加三位男人的滄桑之聲，酒不醉人，音自醉。

而艙內、窗外，追與被追，人心之暖與人心之險，編織交融之下，灑下了最好的江湖之畫卷。

在其後的第二部中，黃霑再次填詞作曲了一首《只記今朝笑》，為了貼合劇情，這一次的曲風，更偏重「兒女情長」與「男歡女愛」，如歌詞唱道的那樣：「世界多逍遙，自由的風呀，自在的鳥，今朝的歡笑，多麼的快樂，多麼的美妙……」

再到第三部，李宗盛譜曲、厲曼婷作詞的《笑紅塵》，同樣也是無比契合劇情所需，突出的主題便是東方不敗的那句「既然天下人負我，就莫怪我負天下人」的絕望與堪破。

畫面如是：東方不敗化身柔弱女子，坐在火堆之側，邊談邊唱，笑靨如花的背後，其實是心如死灰，孤獨寂寥，如歌詞一般：「紅塵多可笑，痴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卻已無所擾……」

在《滄海一聲笑》的大氣磅礴之後，《只記今朝笑》的兒女情長是江湖最後的溫暖，當《笑紅塵》營造的多情又絕情的曲風響起，江湖便有了第三種顏色，極致的奢靡與頹廢。

​這便是「笑傲江湖」，早晚會來的新舊之爭，絕頂至極的音色交融，再也無法重現的武俠經典。

（文/大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