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塵埃——王敦造反

據說在王敦叛亂之前,他有個叫嗣祖的屬下病亡。同在王敦帳下效力的郭璞前去弔唁,大哭道:嗣祖,焉知非福也!

嗣祖啊,你現在死去,何嘗不是大福啊。

郭璞是風水大家,長於卜筮,據說已經提前算到王敦必反。《晉書》記載,他在弔唁現場「哭之極哀」。他的這種哀痛,想必不單是為死者,更是為即將遭遇大亂的生者痛哭。

這是一場對所有人來說都非常遺憾的戰爭。

他們先後躲過了八王之亂、胡人鐵騎,不遠千里南渡江東。如今剛剛建立東晉,若能君臣同心,穩打穩紮地經營江東,不僅都有一個遮風避雨的立錐之地,甚至北伐中原,再度一統也未可知。

司馬睿也原本有可能成為真正的中興之主,結束東漢以來君弱臣強的局面,重振皇權,建立一個大一統的中央集權。

琅琊王氏也原本有希望基業長青,王敦、王導也有望留名青史,比肩管仲伊尹。

但王敦的兵變即將毀掉這一切。

這似乎又是無可避免的宿命,因為司馬睿重振皇權的努力必然與「王與馬,共天下」的慾望相衝突。

或許司馬睿應該更有耐心一點,削弱琅琊王氏的動作可以再緩一點,但他曾親眼見證了惠帝司馬衷被毒死、懷帝司馬熾司馬越架空,最終國破家亡。對權臣和豪門的恐懼,讓他輾轉難眠。

或許王敦可以再忍耐一些,姑且保持與皇室的力量均勢,然後徐徐圖之。但狡兔死,走狗烹,司馬睿登基以來的新政讓他越來越不安。權臣從來不得善終,他對此一清二楚。現在的他已經五十七歲了,而且身體患病,他想在有生之年徹底控制天子,建立琅琊王氏的絕對權威。

司馬睿和王敦需要的都是時間,但時間對夢想家和野心家來說從來都是不夠的,歲月總比他們想像的流逝得更快。

他們只能在複雜的環境下儘力去掙扎,最終迎來更加不測的命運。

起兵當日,王敦給司馬睿上書一封,陳述了自己不得不發兵東下的理由:殺劉隗,清君側。

他說:自從信隗已來,刑罰不中,街談巷議,皆雲如吳之將亡。

自從您重用劉隗以來,刑罰失當,民心沸騰,大家都覺得有如當年東吳滅亡的徵兆啊。

在用如此危言聳聽的語氣敲打皇帝之後,他又表達了自己的期待:

陛下當全祖宗之業,存神器之重,察臣前後所啟,奈何棄忽忠言,遂信奸佞,誰不痛心!

希望您「出臣表,諮之朝臣」,把我的奏表給群臣看看,聽聽他們的意見,想必他們都會支持我的說法。

如果您這次能聽我的話,那麼我立馬退兵,「不至虛擾」。

當然,他也猜到司馬睿不是一個會聽話的人,而他等的就是對方拒絕的姿態。既然皇帝您自己不能下手,那也就怪不得我親自發兵,清除您身邊的奸臣了。

這是歷來諸侯、權臣作亂慣用的手段和借口,比如著名的吳楚七國之亂就是以「誅晁錯,清君側」為理由。當年晁錯也是輔助漢景帝削弱諸侯,加強皇權,與劉隗、刁協所為一般無二。

王敦在奏表中羅列了劉隗的兩項罪名:

其一,王敦之前曾奏請允許荊州江州將領將妻子接到身邊,皇帝已經恩准,而劉隗從中阻撓,以致「三軍之士莫不怨憤」。

其二,妄興徭役,勞煩士民。

三國時的魏國、東吳會將出征將領的妻子、家人留在首都當作人質,以防叛變。西晉時已經廢除了這一條,但王敦想要接回手下將領的妻子,仍有叛亂的嫌疑,所以被劉隗阻止。

王敦自然清楚其中原因,之所以在這裡單獨列出來,其實是為了威脅司馬睿:領兵作亂不是出自我一個人的意見,我手下的將士對劉隗,還有皇帝您都很不滿意。

這能為自己的兵變開脫。

真正重要的是第二條罪名。

「妄興徭役」指的是去年司馬睿組建劉隗、戴若思兩個軍府的時候,曾徵發兩萬士兵轉運糧草,修築工事。

現在是大亂之世,徵發徭役,原本無可厚非。但這次被徵召的兩萬人身份特殊。

他們原本是中原人,永嘉之亂後流落江南,依附在江南大族門下為奴為客。也就是說,他們是江南大族的私人財產,原本不需要向司馬睿政府繳納稅收,或者服兵役和勞役。

這才是王敦真正的狠辣之處,他知道司馬睿的這個動作必然激怒江東大族。所以他奏表中的這句話其實是向江東豪族喊話。

他告訴他們,自己發兵,不為帝位,只是誅殺劉隗、刁協這樣崇上抑下、侵奪豪門的奸臣。他不是亂臣賊子,而是士族豪門的守護者。

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策略。

資治通鑒》記載,當司馬睿發布徵召大族門下奴客為兵時,大家都知道是尚書令刁協的主意,「由是眾益怨之」。

豪門對刁協、劉隗的怨恨,不僅僅因為家族的奴客、田地被奪,更重要的是,無論南北士族,在政治上都希望與皇帝共治。這是魏晉以來的政治模式,劉隗、刁協卻打擊豪強,加強皇權。

在當時,不止王敦、王導,大多豪門世家都以「奸臣」看待二人。

世說新語》記載:有一天晚上,周顗尚書台值班時突然大病,情況危急。當時只有尚書令刁協在身邊。刁協「營救備親好之至」,也就是極力營救。過了很久,周顗病勢緩和。第二天一早,刁協通知了周顗的弟弟周嵩

周嵩倉皇趕來。剛進門,刁協就站起來對他大哭,訴說昨夜的危急情況。

刁協大哭,可能確實被昨晚的情況嚇到了,更重要的是表現自己對周顗的深情厚誼,拉攏兩家關係。

沒想到周嵩毫不領情,直接「手批之」,打了刁協一個耳光。

這實在是非常突兀的事情,為何如此呢?

周嵩沒做解釋。挨打的刁協也沒有還手,更沒有辯解,只是退到門後。

周嵩走到生病的周顗面前,也不問病情,而是指責道:君在中朝,與和長輿齊名,那與佞人刁協有情?

長輿是西晉名臣和嶠的字,他是大名士夏侯玄的外甥,本身也是西晉名士,為晉武帝司馬炎看重。

周嵩說:哥哥你在洛陽時候,好歹也是跟和嶠這樣的人齊名,怎麼跟刁協這樣的奸佞小人有交情呢?

竟然要他救治,真是有辱家門。

說完轉身就走。

王敦很清楚當時士族心態,所以在奏表中大力貶損刁協的同黨劉隗,表明自己起兵只是清君側。只要司馬睿誅殺劉隗,自己立馬退兵。所謂「隗首朝懸,諸軍夕退」。

他的話確實取得了效果,就連劉琨的外甥溫嶠也說:大將軍此舉似有所在,當無濫邪?

大將軍起兵恐怕只是誅殺劉隗等人,應該不會殃及無辜吧?

溫嶠此時是太子師傅,為司馬睿看重,名動當時,如果他都有這種僥倖心態,更何況其他人呢?

當然,他們相信王敦清君側的借口,並非只出於無知或者僥倖,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對王敦之亂樂見其成,至少是保持觀望。

他們清楚地知道,刁協、劉隗背後站的是皇帝司馬睿。如果任由他加強皇權,打壓豪門,魏晉以來的豪門共治將不復存在。他們需要王敦這樣一個人敲打司馬睿,扼殺新政,將局面重新拉回從前的軌道。

從這個角度來說,王敦之亂是他與當時世家大族之間的一場隱秘合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