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熱的強漢(30)
主筆:閑樂生朱暉
漢軍遠征大宛之後,大漢兵威遠播,西域諸王,皆遣子弟攜帶貢品入質漢朝。而近漢小國輪台、渠犁(今新疆塔里木河北)由於被漢軍屠盡,化為空城,又兼位於西域中央心臟地帶,且氣候溫和,土壤肥美頗宜耕種,武帝遂將長城自玉門關繼續往西北推進,在此二地設立了據點,各以數百兵士屯田,置「使者校尉」領護,以保障漢使的物資供應與路途安全,這就有點大使館的意思了,而且還是有駐軍的「大使館」。如此一來,漢使的腰桿就硬了,硬到後來甚至可以自己做主廢立西域小國君主,這就為日後漢宣帝時西域都護府的設置打下了堅實基礎。
當然,匈奴當時在西域也是有「大使館」的,那就是右日逐王所置之僮僕都尉(好一個以強凌弱的名字),平常駐兵於今新疆焉耆一帶,向西域各國徵收賦稅,以強掠各國的財富。而今漢朝也在西域設置了「大使館」,且離匈奴僮僕都尉府不過百餘公里。如此,漢匈的爭奪焦點便完全轉向了西域這一塊最後的乳酪,大戰必然爆發,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漢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冬,在位時間不到一年的匈奴呴犁湖單于去世了,其弟左大都尉且鞮(鞮音低)侯被擁立為單于。自伊稚斜以來,匈奴更多選擇了兄終弟及而不是父死子繼的繼承方式,這也說明匈奴衰弱導致其需要更成熟而強力的統治者,而這種混亂的繼承方式,為匈奴後來的爭立內亂埋下了禍根。半個余世紀後,烏維單于一脈的子孫與其弟且鞮侯單于一脈的子孫展開了一場大內鬥,史稱「五單于爭立。」這是後話了,且不提。
看到匈奴政局混亂,漢武帝的心思又動了,乃下詔欲與匈奴再開戰端,以報當年高祖平城之仇與呂后嫚書之辱;並引《春秋》之語,言君子報仇,九世未晚,國辱家恨,必加倍討還(注1)。
經過近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匈奴已大致恢復到了漠北大戰之前的軍事實力,但地位未穩的且鞮侯並不想與如日中天的漢朝開戰。,乃心生一計,寫信給漢武帝服軟說:「我兒子,安敢比漢天子,漢天子,我丈人行也。」完了又遣人將以前匈奴扣留的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十餘人全部送回長安,並獻上大量貢品,向漢朝求好。
漢武帝高興壞了,打高皇帝開始,匈奴就自稱是漢朝的兄弟之國,現在竟然這麼聽話想當兒子了,看來我大漢真是天威遠震哪!好孩子,乖,既然你如此聽話,朕這個做長輩的自然也就不好意思打你屁股了,來,給顆糖你吃。
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春,武帝以蘇武為中郎將,攜帶厚禮,祝賀且鞮侯繼位,並護送從前漢朝扣留的匈奴使者歸國,以表投桃報李之意。
作為蘇武的知交好友李陵,因張掖防務在身,無暇歸長安相送,心中未免遺憾,但他仍然很是替蘇武高興:君為使節,我為將軍,建功揚名,時不遠矣!
兩人並不知道,他倆的命運,即將由這次出使而遽然轉彎,再見之日,人事全非。
出雁門,越雄關,別父老,辭長安,驅駿馬,跨雕鞍,為國家,求平安,手持一根節杖,胸懷萬里江山,終於,蘇武來到匈奴王庭。
可沒想到,大漢使團帶著和平友好而來,卻遭到了非常難堪的冷遇,不但沒有群眾夾道歡迎、小朋友送花與豐厚回禮,且鞮侯的態度也與信中判若兩人,對這幫尊貴的遠客非常傲慢,蘇武正在莫名其妙,這時,出事兒了。
這事兒就出在一個叫衛律的漢奸身上。
不過確切的說,衛律只能算半個漢奸,原來他本是居住在長水(今陝西戶縣東)的胡人,乾的是漢臣,血統卻是匈奴,所以當推薦他出使匈奴的好友兼恩人李延年(注2)因罪被殺後,他害怕被牽連,便義無反顧的回去投降了匈奴。匈奴單于非常寵信他,令他常在左右,與謀國事,並立為丁零王,遙領北海(即瀚海,今俄羅斯貝加爾湖)丁零諸部落。
這樣,繼中行說、趙信之後,匈奴又有了個熟悉漢朝內情的謀主,漢武帝對此非常生氣,恨不得殺了衛律全家泄憤,可惜衛律逃的很乾凈,全家都在匈奴,就是不給漢武帝機會。
漢武帝此生最討厭叛徒,你戰敗不要緊,被俘也不要緊,關鍵不能投降,誰投降滅誰全家。
所以,蘇武手下有個叫張勝的副使就動心思了,此次出使,窩囊兼丟人,怎麼出這口氣呢?正在此時,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個投降匈奴的虞常與緱王偷偷摸來了,向張勝提議裡應外合,發動政變,殺掉匈奴的智囊衛律,然後劫持單于的母親,逃回中國,這樣我們可以免罪歸國,你可以立功領賞,何樂而不為呢?張勝聞言大喜,於是就瞞著蘇武,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這挨千刀的張勝,真是害死蘇武了。虞常他們總共也就七十來人,竟想在匈奴王庭狼窩一般的地方玩兒政變,其結果可想而知:密謀泄露,政變失敗,內應們或戰死或被俘,張勝也被供了出來。連帶著整個漢使團都遭到了牽連。
且鞮侯大怒,正欲盡誅漢使者,有大臣建議不如藉此迫降漢使,讓漢天子丟人又丟面,豈不更妙?
於是,衛律親自出馬,當著張勝、蘇武等人的面,斬殺了虞常。張勝本就是個政治投機分子,又看到此等恐懼場面,結果當場就投降了。但蘇武卻寧死不降,他父親蘇建一次戰敗逃歸,就聲名盡毀,半輩子活在痛苦之中,蘇武身為人子感同身受,豈能重蹈父親覆轍!
於是他慷慨激昂的向漢使團另一名副使常惠說道:「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說完,竟拔刀自刺,衛律趕緊一把抱住蘇武,派胡醫來搶救。蘇武好不容易活了過來,看到常惠在病床前哇哇大哭像個娘們兒一樣,不由大怒:丟人的東西,哭啥哭,這不叫匈奴人笑話咱嘛,別哭了,大義凜然些,咱們當英雄的機會到了!
且鞮侯聽說蘇武寧願自殺也不肯投降,非但不生氣,反而很高興,他認為蘇武是個鐵血真漢子、漢朝純爺們兒,匈奴人就喜歡純爺們兒,於是趕緊派人日夜照顧蘇武,盼望他早日康復。
不久,蘇武的身體漸漸痊癒,匈奴單于又派衛律前來勸降。衛律使出十八般武藝,又是利誘,又是威逼,可蘇武就是不肯投降,反而把衛律罵了個狗血淋頭,還說了一句相當霸氣的話:「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汝此舉徒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意思說咱們這位漢朝皇帝可不是位好惹的爺,多少得罪他的族邦全都死翹翹了。你們這種行為只會讓兩國重起戰火,匈奴要因我而大禍臨頭了呀!
言盡於此,衛律不由心神震蕩,顏面盡失,加之他黔驢技窮,只得灰頭土臉向單于復命。單于聞聽,在震驚之餘,也愈加敬重蘇武,也更加想要蘇武當他的臣子了,這種感覺,就像男孩兒追女孩兒一樣,越追不到,就越想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但單于追求的方法很殘忍:我既不殺你,也不放你,我要你生不如死,最後求著要歸順我。
於是,蘇武被單于關在了一個冰冷的地窖里,斷水絕糧,逼他就範。
漠北的冬天,大雪紛飛,蘇武又冷,又餓,又渴,無邊的孤獨與痛苦,噬魂蝕骨,簡直讓人發瘋。常人在這種情況下,恐怕要麼就投降,要麼就死定了,可是蘇武不!
你們要我投降,我偏不投降!你們要我死,我偏不死!我就是要活給你們看,什麼叫做可怕的生命力,什麼叫做強漢的硬骨頭。
冷了,蘇武就在地窖里瘋跑;餓了,蘇武就吃裘衣上的皮毛;渴了,蘇武就吃地上的積雪。靠著「茹毛飲雪」強撐好了幾天,蘇武竟然沒有死,他用實際行動證明:只要意志夠堅強,死神也要俯首稱臣。
且鞮侯單于被震驚了,他看著這個身體虛弱但目光堅定蘇武,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敗。他,偉大的匈奴大單于,竟然被一個手無寸鐵的漢朝使節的意志力給擊敗了,這怎麼可能呢?
此時此刻,蘇武手持漢節(注2),傲然屹立於匈奴大帳中,橫眉冷眼,鐵骨錚錚,實在很難不讓人想到身後有天神護佑,否則怎麼可能活著堅持到今日。
但且鞮侯並不甘心失敗,他歇斯底里的咆哮道:「你蘇武若真有天神護體,便去北海無人之地放牧公羊,天神助汝公羊產乳,汝即可歸漢!」
蘇武冷笑一聲,持節而出,半眼都不瞧且鞮侯一下。
帳外,漫天的風雪中,傳來蘇武放誕的大笑,匈奴君臣面面相覷。
這時,衛律從帳外走了進來,低聲對且鞮侯說道:「稟告大單于,數日前虞常等逆臣作亂,前所得漢將趙破奴等數人竟趁亂亡去,屬下急派人追趕,惜未獲。」
且鞮侯拍案而起,這雙重打擊,氣的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久,趙破奴逃回長安,帶來了蘇武使團被匈奴關押扣留的消息,以及大量匈奴高層情報。
劉徹聞信在朝堂上拍案而起。
——你們匈奴要戰爭嗎?那好,朕給你!
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五月,漢武帝遣貳師將軍李廣利以三萬騎出酒泉至天山,攻打不久前才西遷至此的匈奴右賢王部,以鞏固漢朝對西域的控制。同時令因桿將軍公孫敖率兵出西河郡(郡治今內蒙古東勝縣境),強駑都尉路博德率兵出居延,兩部齊頭並進向北探索敵蹤,會師涿塗山(今外蒙阿爾泰山東脈,滿達勒戈壁附近一帶),以牽制匈奴單于主力不得西援。
自此,熄滅了十餘年的漢匈戰火已然燎原,河西邊塞,吹角連營,蘇武的好友李陵亦激動萬分,他那漸漸黯淡了的雙眼之中,轟然爆開了熊熊的功名烈焰。
——大丈夫建功立業,就在此時了!子卿(蘇武字),你等著,我很快就會攻破單于庭,救你回來!
果然,李廣利大軍正要出發,漢武帝就讓李陵從張掖回長安述職,並在未央宮武台殿親自召見了他。
漢武帝道:「今匈奴悖逆絕倫,扣我漢使,朕欲遣軍討之,使汝為貳師將輜重,如何?」
李陵聞言,失望透頂。
上次是接應李廣利入塞,這次是給李廣利運輜重,每次都是當配角跑龍套,李陵發現自己再不能忍了
——哦,我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然後送你李廣利去打妖精,哪有這等不公平之事!就算是讓妖精吃了,我也想跟我祖父李廣一樣,體會一下英雄般的誇張悲壯啊,陛下怎麼就不懂我的心呢?
很多書上說李陵當時不過二十來歲,其實據我推算,李陵乃李氏長孫,又與蘇武為好友,年紀應該差不多,此時當已四十齣頭,卻沒有帶兵打過一場大仗,他急需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況且他好歹也是三代將門之後,怎麼能總給這倡家出身的李廣利打下手,他實在無法接受!
於是李陵向武帝叩頭自請道:「臣所將屯邊者,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願得自當一隊,至蘭干山南以分單于兵,不使專與貳師對敵。」
武帝當然明白李陵軍隊的戰鬥力,也明白用李陵來分散匈奴兵力而減輕李廣利壓力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李陵不願受貳師將軍的節制,無視權威,急於爭功,這完全打亂了他原本的戰略計劃與封賞計劃,這讓劉徹很惱火,他彷彿在李陵身上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數請為前鋒的死心眼老傢伙李廣。他就不明白了,這老李家三代人怎麼都要跟他的舅哥過不去呢?
自李廣利勉強被封為侯後,武帝最怕的就是他難孚眾望,但沒想到事情最後還是發生了,而且還是發生在自己同樣抱有很大期望的李陵身上,這讓他很糾結,也很痛苦,但他明白自己必須從中做出選擇。
武帝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選擇李廣利。
於是他對李陵說道:「汝惡屬貳師邪!吾發軍多,無騎予汝。」
就算前幾場敗仗折騰掉了幾萬匹馬,李廣利又帶走了三萬騎兵,但這麼大一個漢朝,居然連裝備五千騎兵的馬都沒有嗎?誰信哪!?前幾年封禪時不還有十八萬騎兵嗎?漢武帝這謊撒得太沒水平,明顯只是要李陵知難而退,別太狂妄,也別跟李廣利爭功,否則你會死的很難看。
因為出塞作戰,是一定要有騎兵部隊的,否則一旦被匈奴優勢兵力包圍,那想逃都逃不掉,匈奴的戰馬多快啊,圍追堵截一幫兩條腿的步兵,那還不跟貓抓耗子一樣,想怎麼玩怎麼玩?
就算韓白重生,衛霍在世,恐怕都不敢輕易步兵出塞,最多使其行誘敵之計。
但是李陵偏偏不信邪,他大誇海口道:「無所事騎,臣願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
漢武帝完全被李陵的狂傲給驚著了。什麼?步兵五千人就敢涉單于庭?你以為你是朕的霍大少啊,人家霍大少都還要騎兵呢,你連騎兵都不要?你個瘋子!你爺爺李廣夠瘋了,你居然拿比他還瘋!
李陵確實瘋了,他李家三代英烈,從來只能給外戚提鞋,這還不讓人發瘋嗎?只要能當上時代的主角,當個瘋子又如何?你就當我瘋吧,瘋癲只因我很怕,似木頭似石頭的話,得到注意嗎?世上還讚頌沉默嗎?不夠爆炸。以眼淚淋花吧,一心只想你驚訝。
於是,武帝最終還是答應了李陵,並大大嘉勉了他一番。李陵開開心心的告謝出去了。
如果說李陵前面一句「分單于兵」尚屬不錯之建議,那後面這一句「涉單于庭」就完全是不顧後果的意氣之語了。他和劉徹都把個人情緒發泄到了干係軍國安危的大事上去,他們都有錯。正如北宋軍事家何去非所言:「善將將者,不以其將予敵;善為將者,不以其身予敵。」武帝與李陵都不像正統的軍事決策者,他們像正統的賭徒、好大喜功的戰爭瘋子。
劉徹靜靜的看著李陵離去的背影,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好,你想當烈士,那朕就成全你!
注1:詔書原文為:「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漢武帝這是想要借儒家理論之支撐,提升對匈作戰之正義性。
注2:亦李夫人之兄,乃漢朝著名音樂家,因精通音律,深受漢武帝寵愛,被封為協律都尉,這是漢武帝發明的一個官職,只管唱歌奏樂,不管軍事,是個「文職少將」(看來這明堂在中國頗有傳統)。但李延年的弟弟李季竟與後宮妃嬪通姦,將漢武帝的白玉冕旒變成了翡翠,漢武帝震怒,遂下詔誅滅了李延年和李季兄弟宗族。只剩了一個李廣利。
注3:節杖,古代使者受自帝王持以出訪的憑信物,據李賢注《後漢書 光武帝紀》描述,漢節一般以竹為柄,長八尺,中有竹節,故稱「節杖」;其杖頭以氂牛尾編作為飾,垂於上端,有三重,故又稱「旄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