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明熹宗乳母「奉聖夫人」客氏是天啟年間炙手可熱的宮廷女性,出身低微的她以哺育之恩得到皇帝尊崇,又因與權閹魏忠賢的對食關係而飽受東林詬病,被公認為閹黨集團的象徵人物與內廷靠山。經過崇禎朝廷的欽定逆案、明清之際通俗文學的演繹,及清代官修《明史》的蓋棺定論,原本僅滿足於在後宮作威作福的她被塑造成殘害忠良、謀朝亂政的「妖姆」,對明末政治生態惡化負有首要責任,這一定程度是基於儒家「女子、小人」道德觀念的歷史書寫,而她謀害皇后元子、借孕婦生子竊取皇位等謡言被以訛傳訛,影響深遠。
客氏(1580 — 1627),其名不詳,北直隸保定府定興縣(今河北定興)人,民夫侯二之妻。她出身底層,於明神宗萬曆三十三年(1605)選為皇長孫朱由校乳母,斷乳後長期留在東宮照顧。初與近侍宦官魏朝相好,復傾心於典膳宦官魏進忠。泰昌元年(1620)八月,熹宗以沖齡踐祚,客氏受封「奉聖夫人」,在無皇太后主持後宮的情況下,她憑藉哺育之恩備極尊崇,並經御准與魏進忠結為對食,後者即天啟末年專擅朝政的權閹魏忠賢。客氏久居禁闈,事迹多不彰,現有的研究成果主要依據《酌中志》羅列其窮奢極侈之舉,又大抵延續崇禎朝廷論調,凸顯其主觀作惡意識,將她斥為殘害忠良、謀朝亂政的「妖姆」。然而檢視此臉譜化的定位,其最初揭櫫應推溯至東林黨人的攻訐,可謂影響深遠。若跳出明清官方話語窠臼,轉換視角,動態考察朝野對其描述可以發現,客氏的「妖姆」形象在一定程度上經由層累塑造,是基於儒家「女子、小人」道德觀念的歷史書寫,雖有部分事實依據,但不乏猜測與歪曲,其背後反映出複雜的士人心態、政治權衡及文學想像。鑒於此,本文通過充分發掘、辨析史料文獻,詳細梳理、解讀客氏形象的生成過程與邏輯,並審視其在閹黨集團內的實際作用。
一、結怨東林:天啟年間客氏「妖姆」形象的醞釀
萬曆中後期,明神宗怠政,國事紛擾,士大夫「各立門戶,互相攻訐,遞為是非」, 分化為東林與昆、宣、齊、楚、浙黨兩大陣營。至光宗、熹宗即位,東林得勢,在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安協助下,萬曆末年被排擠的清流陸續召還,史稱「東林勢盛,眾正盈朝」。此時,客氏因哺育之恩甫受冊封,尚未引起外廷關注,但隨著熹宗對其禮遇增加,以及朝中權力鬥爭白熱化,東林黨人逐漸抵觸客氏,其「妖姆」形象開始醞釀。
(一)質疑客氏恩賜
泰昌元年(1620)十二月,詔工部撥給客氏等五人鋪設物料費四千餘兩,工部以「鋪設非例,且時詘非經,乞收回成命」,不允。天啟元年六月,以大婚禮成,詔加客氏恩典。禮部奏無例可加,被切責,遂按穆宗、神宗乳母之例加給誥命,授其子與亡夫錦衣衛指揮僉事,給誥命。同年八月,命給客氏墳地,江西道御史王心一認為遼東危急,「朝廷凡有慰勞存恤,宜莫先於遼之文武將士也」,乳母客氏「優以金帛」即可,勿「顧小而遺大」。結果遭切責:「奉聖夫人客氏護墳地畝,前已有諭旨。念阿姆比別不同,增數不多,如何又來激聒?遼東將士披露眠沙,朕豈不知?發帑犒賞,隨依所請,有何吝惜?且內廷恩澤,與外廷有何干涉,輒乃牽引瑣瀆,不諳大體,姑且不究。」
以上熹宗即位之初通過外廷給予客氏的恩賜,無論恩蔭其子官職,抑或銀兩、土地,均有先例可循。如神宗曾賜予乳母戴聖夫人金氏一人的房價銀就高達七千兩,還批准了金氏奏討,將價值四千餘兩的田莊悉數授予。相較而言,客氏的恩賜並不算破格,只是外廷官員或不熟悉典章國故,出於維護朝廷利益的考慮,對內廷封賞存有自覺的警惕。至於王心一所奏, 確實有反應過激之嫌,但這些質疑並非他們有意針對客氏,僅就事論事。
(二)敦促客氏出宮
天啟元年四月熹宗大婚後,外廷援引先例敦促客氏出歸外宅。吏科都給事中薛鳳翔、河南道御史劉蘭、山西道御史畢佐周等先後上疏,希望對客氏「優以金帛,大賜賞賚,使之生有所養,老有所歸」。他們不忘稱讚客氏「保護聖躬,趨侍左右」的「調護之功」,給予其足夠尊重。閣臣劉一燝也以此為請,御批「以三宮年幼,暫留調護」,待「皇考妣」神主回京奉安再出宮。九月十二日,光宗帝後神主奉安完畢。二十六日午時,客氏出宮,但次日即被宣回。據稱,自客氏離去,熹宗「午膳至晚,通未進用,暮夜至曉,憶泣痛心不止」,以致「頭眩恍忽」。宦官劉若愚指出,此上諭出自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手筆。原本繼任掌印者應為王安, 但王體乾「以危言動客氏」,遂在客、魏幫助下奪取此位。而王安於天啟元年五月被貶為南海子浄軍,九月二十四日被害。因此王體乾投桃報李,以熹宗口吻召客氏回宮,以鞏固權力。但鑒於客氏與熹宗情同母子的關係,上諭所述不排除為熹宗真實狀態的可能,因為沒有皇帝首肯,未取得外廷控制權的魏進忠等斷不敢冒清議之大不韙。
客氏回宮引起外廷嘩然,福建道御史周宗建,江西道御史徐揚先,吏科給事中侯震暘、倪思輝、朱欽相,湖廣道御史馬鳴起等,紛紛彈劾。他們對熹宗「眷眷於乳哺之恩」表示「疑訝」,客氏一介「幺么里婦」,十六載的照顧只是「曲謹微勞」,熹宗的健康成長完全是「天地神明所呵護」。而「法宮禁地」若得隨意出入,「恐內外之防閑甚褻」;且「婦人女子」是「無知」之輩,一得恩賞便「狎昵忘紀,漸成驕恣」,又極易為「中涓、群小」 所勾結利用,「因而濁亂宮闈,因而干預朝政,因而援引邪險、傾害善良」。他們還列舉了漢安帝乳母王聖、漢順帝乳母宋娥、漢桓帝乳母趙嬈、北齊後主乳母陸令萱專寵弄權的事例,希望熹宗引以為戒。
清流士大夫立於道德制高點,以堯舜的標準來要求熹宗,儘管建言合乎王朝政治規範, 但激動之餘罔顧客氏含辛茹苦照料熹宗的客觀事實,且在對她並不知曉的情況下,將刻板印象先入為主,聯想到歷史上臭名昭著的乳母。這是儒家教育的結果,也反映了理學士大夫對底層女性的輕蔑,正如刑部右侍郎鄒元標所言:「諸臣蓋幼讀『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語,又讀宋儒『狎恩恃愛』等訓,膠固胸中。」當然,言官們或許猜到此事跟司禮監有關,故擔心婦寺勾結。他們一味渲染婦寺之惡,卻沒有設身處地考慮熹宗缺乏母愛的實際心理狀態,空洞的說教「不僅意味著對具體情境之下政治問題特殊性的忽視乃至漠視,更意味著在具體解決措施的提出與執行上的缺乏轉圜之策」,自然無法打動聖意,結果輕者切責,重者罰俸、降調。終天啟年間,除偶爾出歸私第,客氏一直住在咸安宮。可在東林眼中,熹宗「以一宮人成拒諫之名」,他們「誠不可解」,卻不敢譴責熹宗,只能歸咎於客氏諂媚禍主,對其印象愈發不佳。
(三)反對客魏交好
言官彈劾客氏時不曉客魏交好,而魏進忠助王體乾掌司禮監後,基本控制了內廷大權, 並希望得到外廷認同,但東林對王安被害之事耿耿於懷,不願與其合作。相反,朝中投機分子及泰昌、天啟之際被驅逐出朝的東林政敵主動依附,「朋黨與奄宦合而為一」,閹黨集團逐漸形成,客、魏的對食關係也被外廷獲悉,並隨著朝中權力鬥爭的加劇,成為東林批判的重點之一。
天啟三年(1623)二月,閹黨成員、戶科給事中郭鞏疏糾遼東經略熊廷弼,並誣周宗建、劉一燝、鄒元標、楊漣、周朝瑞等東林士大夫為邪黨。周宗建上疏反駁,稱朝中「內有進忠為之指揮,旁有客氏為之操縱,中有劉朝等為之典兵賣威,而下復有鞏等從而蟻附蠅集,內外交通,驅除善類」。這是客氏首次以魏進忠幫手的形象出現於東林奏疏。天啟四年,魏進忠接掌東廠,被熹宗賜名「忠賢」,權勢進一步提升。同年三月,東林黨人、山東道御史黃尊素以災異上疏指責客、魏,稱「阿保重於趙嬈,禁旅近於唐末,蕭牆之憂,慘於戎敵」。但兩次彈劾均無客氏干政的實據。
四月,閹黨欲借汪文言案打擊東林未成,朝堂惡鬥一觸即發。六月,左副都御史楊漣疏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諸如干預外事、殺害王安、濫襲恩蔭、創立內操等,其第十條涉及客氏:「中宮有慶,已經成男,凡在內廷,當如何保護。乃繞電流虹之祥,忽化為飛星墮月之慘。傳聞忠賢與奉聖夫人實有謀焉。」楊漣為外官,「傳聞」一詞表明此事非確鑿,至於懷孕初期便斷定是男孩,則是無稽之談。考崇禎元年爰書,此等大罪竟絲毫未提及。而後出的《酌中志》卻載:「天啟三年,張娘娘覺孕,客氏、逆賢乃逐去宮人之異己者,故托不更事之宮人答應。一日,張娘娘偶腰痛,按捶過度,竟損元子睿胎。」此書雖敘明末宮廷事頗詳,被清流讚許「所紀客氏、魏忠賢驕橫狀,亦淋漓盡致」,但何以將三法司嚴肅會審尚且無有之事再度提及?不禁令人懷疑,劉若愚以閹黨要犯、斬監候身份在獄中撰《酌中志》時,為討好東林而減刑,除在書中極力撇清自己與閹黨的關係,很可能參考了楊漣奏疏以批判客、魏,但缺乏證據,僅附會一番。既然此事是捕風捉影,那麼客氏主要「罪狀」仍因她是魏忠賢對食而已,這就不難理解楊漣在疏末提出處罰客、魏的方式大相徑庭:
將忠賢面縛至九廟之前,集大小文武勛戚,敕法司逐款嚴訊,考歷朝中官交通內外、擅作威福、違祖宗法、壞朝廷事、失天下心、欺君負恩事例,正法以快神人公憤。其奉聖夫人客氏,亦並敕令居外,以全恩寵,無復令其厚毒宮中。
史稱「疏上,忠賢懼,求解於韓爌,爌不應。遂趨於帝前泣訴,且辭東廠」。正是這封令魏忠賢聞風喪膽的奏疏,卻對客氏沒有確鑿指責,甚至希望全其恩寵。繼楊漣後,劾疏多達七十餘封,皆未實質抨擊客氏,例如同樣敢言的魏大中僅稱魏忠賢「結奉聖夫人客氏在皇上之左右」,客氏是被利用者。足見,當時東林黨人普遍認為,客氏無意干政,但因她與政敵魏忠賢交好,又受皇帝尊崇,所以必須遠離權力中心。
外廷鋪天蓋地的彈劾起到了震懾效果,但魏忠賢一方面「內營救於客氏、王體乾、李永貞、石元雅、塗文輔」等親信,共同向熹宗求情,保下自己;另一方面,通過其侄魏良卿求助於外廷閹黨,馮銓「教之行廷杖,興大獄,以劫制之」,「馮與霍維華、李魯生、楊維垣、崔呈秀等朝夕計議,羅織多人」。如此,得以迅速反撲,幾乎將東林一網打盡,全面掌控朝政。由於魏忠賢在天啟末年倒行逆施,致民怨沸騰,客氏雖留在宮中貪圖富貴,但作為其對食,兩人已形成利益捆綁。當時坊間流傳著歌謡:「委鬼當朝立,茄花滿地紅。」「委鬼」合則為「魏」,「茄」 與「客」的京師方言同音,暗諷客、魏氣焰滔天。天啟四年十月,朝鮮使臣洪翼漢在京師,與會同館官員筆談,後者講述了客、魏之事:
(魏忠賢)居中用事,威勢日盛,遂與皇上保姆客氏,深相締結,表裡煽動,禍福皆出其手。朝野側目而言曰:「天下威權所在,第一魏太監,第二客奶姐,第三皇上雲。」
他還添油加醋地說:「客氏年踰四十,色貌不衰,性又慧朗,才藝冠後宮。善承上旨,恩眷無比,醜聲頗聞於外。」底層官員不諳宮闈內幕,只因反感閹黨專權,便作了猜測和歪曲。可想而知,遭閹黨迫害的東林士大夫對客、魏更是咬牙切齒。楊漣疏劾魏忠賢時,還望全客氏恩寵,但天啟五年五月他自家鄉被押解進京,途經朱仙鎮岳王廟,滿腔怨憤寫下《告岳王文》, 對客氏態度完全逆轉,稱她與魏忠賢「表裡為奸,太阿竊弄」。這絶非客氏在一年間開始干政,而是她與王體乾等在熹宗替魏忠賢作保,觸犯了清流利益。
總而言之,隨著政治鬥爭加劇,天啟年間東林黨人對客氏的態度經歷了由尊重到質疑, 再到反感、痛恨的轉變。儘管外廷所知客氏事迹甚少,但婦寺勾結的觀念已先入為主,「妖姆」的形象在東林心中逐漸醞釀,這種強烈抵觸情緒在閹黨垮台後最終大爆發。
二、欽定逆案:崇禎年間客氏「妖姆」形象的確立
天啟七年(1627)八月二十二日,熹宗駕崩,客氏「衰服赴仁智殿先帝梓宮前,出一小函, 用黃色龍袱包裹,雲是先帝胎髮、瘡痂,及累年剃髮、落齒,及翦下指甲,痛哭焚化而去」,於九月三日搬出大內。思宗朱由檢即位後不動聲色剷除閹黨,魏忠賢、崔呈秀自殺,客氏於十一月十七日亦被逮至浣衣局笞死。崇禎元年(1628)正月,刑部與科、道、大理寺會議閹黨之罪,將魏忠賢、客氏、崔呈秀列為首犯。對比魏忠賢與崔呈秀擅竊國柄、殘害忠良的斑斑劣跡, 客氏雖難辭其咎,但罪狀較少,法司稱她「悍妒」,而搖動中宮,逼死成妃、裕妃等,則以魏忠賢為主謀,也沒有所謂害皇后元子,這些基本符合客觀情況。那麼她名列首犯的根源依然是與魏忠賢的對食關係:「忠賢借客氏以窺伺禁闥,客氏借忠賢以立威外庭。於是謀合連環,奸同狼狽,怙勢弄權,無所不至。」但「立威外庭」表述籠統,之後的描述更是帶有強烈的主觀貶斥色彩,事實上客氏無心外朝政務,她的作威作福主要表現在追求排場、享受奉承,即「冊號雖曰『奉聖』,擅寵幾於耦尊,客氏之無等也」,可她生前的尊榮與僭越也皆熹宗批准或默許。大概是能舉出的罪狀太少,法司將其子盜取內府寶物也算在她頭上,總得冠以「通天是罪,盜國難容」的罪名。
至崇禎二年,思宗全面整肅閹黨,東林內閣協助其欽定逆案,在爰書基礎上將客、魏並列為首逆,稱客氏「乳保恃恩,凶渠朋結,凌尊竊勢,納賄盜珍,陰逆首奸,死不盡罪」,定為「謀反大逆」,崔呈秀則降為「首逆同謀」。由以上分析可知,客氏雖然在一些方面協助魏忠賢作惡,但實際罪狀距謀反甚遠,她不過是依附於皇權的寄生者。但既然要撥亂反正,天啟朝政治生態的惡化必須有人擔責,此人絶不能是熹宗,而思宗有意消除士大夫間的門戶之爭, 強調「化異為同」「天下為公」,這可能是導致真正與魏忠賢「表裡為奸、同惡相濟」的外臣崔呈秀罪級稍降的原因。那麼,閹黨首領魏忠賢及其對食客氏的「婦寺勾結」解釋模式無疑是最佳選項,足以給輿論交代,「一時海內人心喁喁望治,凡忤璫被戮者從優贈録,罪斥者次第起用…… 天恩浩蕩,感戴無極」。在朝廷定調下,客氏不再是哺育先帝有功、令清流顧及情面的「奉聖夫人」,而是串通魏閹狼狽為奸的「妖姆」「逆婦」「輿台猥婢」,對天啟末年的亂局負有首要責任,危害性被嚴重誇大,也恰好呼應了言官此前在敦促客氏出宮時基於儒家「女子、小人」道德觀念的所謂政局走勢「預判」。
此後,明代士大夫論及天啟朝政,避而不談熹宗之昏聵、怠惰,均秉承官方話語,對客、魏口誅筆伐。黃道周稱:「天啟中年,璫魏始煽,保客有鷕。」夏允彝稱:「宮中惟忠賢、客氏為政。」孫承澤稱:「客氏黨比逆奄,幾危宗社。」吳應箕認為,客氏與魏忠賢「比而亂政」,「雖昔之趙嬈、王聖不能過也」,他撰《吊忠賦》緬懷東林死難君子,痛斥魏忠賢「爰糾妖姆,里表傾儇,孫、程極焰,嬈、聖工讒,前星在襁而沈曜,椒媛秉介而埋魂」,將楊漣疏中所言謀害皇后元子之事坐實。錢謙益則義憤填膺道:「雖樵夫牧豎,皂隸庸丐,語及忠臣義士,靡不嗟咨涕洟,如不獲見其人也;語及於閹兒媼子,靡不呼號罵詈,恨不得食其肉也。」
更有甚者,國子監助教趙維寰認為魏、崔、客三人,客氏「罪尤大」,理由是「當鎮撫司逮問時,客招宮人懷孕者八人,詰其故,則客於宮掖中出入無時,多攜婢媵,潛肆不韋之術,以行竊國之謀,脫再更數月,事竟有不可言者」,如此謀反重罪,但因「事干宮闈,故爰書不忍斥言云」。
趙氏之說,疑竇頗多,且不論客氏是被逮至浣衣局而非鎮撫司,而爰書中有關於魏、客虐待後宮異己的記録,並未因牽涉宮闈而不語;若此事當真,法司何必為客氏遮掩,理應大加撻伐,以儆效尤。另外,審理此案的朝廷大僚以及太監劉若愚,雖同樣厭惡客氏,卻均未見記載。此等大事,客氏必然會與親信商議,可客、魏同黨供詞也毫無涉及,而客氏親族僅其子侯國興被處死,其親弟客光先等均免死戍邊,可謂寬宏大量。因此可以斷定,此事為子虛烏有。
崇禎朝廷清算閹黨的同時,民間也興起「斥魏」熱潮。不僅有史家如朱長祚、金日升等搜集詔令、奏疏、邸鈔,匯録東林與閹黨鬥爭的史事,為後世留下珍貴的一手材料;文人、書賈也迎合市場情緒,創作、出版以魏忠賢發跡、敗亡始末為題材的時事小說與戲曲,如《警世陰陽夢》《魏忠賢小說斥奸書》《皇明中興聖烈傳》《魏監磨忠記》《喜逢春》《清涼扇》《冰山記》《廣爰書》等,與官方話語相唱和,政治意味濃厚。身為魏忠賢對食,客氏自然是這些作品中繞不開的角色。祁彪佳稱讚戲曲《清涼扇》:「此記綜核詳明,事皆實録。妖姆、逆璫之罪狀,有十部梨園歌舞所不能盡者,約於寸毫片楮中。以此書作一代爰書可也,豈止在音調內生活乎!」迨至明清之際,仍不乏相關作品問世,如《樵史通俗演義》《檮杌閑評》《清忠譜》《天雨花》等。
小說與戲曲是明清社會重要的消遣、娛樂的文化產品,其傳布廣、受眾多,遠非嚴肅的邸報、史書所能及。遺民學者李鄴嗣稱其「兒時初識字,讀新傳客、魏小說,至諸公殉難事,輒能感泣」。至於戲曲,不識字便可領會,《魏監磨忠記》序言稱此劇「不過欲令天下村夫嫠婦、白叟黃童,睹其事,極口痛罵忠賢,愈以題揚聖德」,從而「共抒天下公憤之氣」。在民間蔚為大觀的「斥魏」通俗文學推波助瀾下,客氏被進一步塑造成「生的容貌艷麗,體態妖嬈,鬢髮似漆,肌膚如雪…… 立心奸巧,秉性妒惡,不能勾螽斯衍慶,卻是個長舌行藏」的蛇蠍美人,其與熹宗的不倫關係、謀害皇后元子等謡言,被一一演繹,「妖姆」形象給大眾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成為那個時代的集體記憶,然皆小說家言,淫穢鄙俗,無足為憑。
當然,亦有時人意識到,客氏僭越本質是皇權的包庇縱容。茅元儀指出:「保母之崇,非先王之制也…… 乃國朝例封夫人,而永樂之保母賢順夫人馮氏,夫王忠贈左都督,謚恭靖;洪熙之衛聖夫人楊氏,蔣廷封追封保昌伯,謚庄靖,此作法於涼矣,又何怪天啟之奉聖夫人客氏子官俱累都督也。」但在朝野一致貶斥閹黨的大環境下,客氏已被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
甲申之變,弘光南渡,閹黨死灰復燃,同樣對她毫不留情。原閹黨成員、通政使楊維垣重提「三案」,由於「移宮案」是東林針對李選侍採取的行動,他遂反其道而行,為李選侍正名,稱李選侍欲垂簾聽政乃東林誹謗,「致光廟不能保其巾櫛,熹廟不能酬其撫養,甚至照管沖主者,不歸之數年有恩之宮嬪,而歸之妖淫、干外事之客氏」。客氏照料熹宗是連東林都曾承認的事實,此時閹黨為打擊政敵,顛倒黑白亦在所不惜,何況她已臭名昭著,遂連僅有的一點苦勞也被剝奪。
三、蓋棺定論:清代史書對客氏「妖姆」形象的深化
明清鼎革後,朝野對客氏的反感有增無減,明遺民學者繼續將客、魏並列為導致明代衰亡的元兇,而清廷則視其為女子禍亂朝綱的反面典型,皆嗤之以鼻。例如,有官方背景,又吸收了眾多遺民史家成果的《明史紀事本末》這樣評價道:「熹宗之初御,忠賢輒伺嚬笑,欲攬太阿,而乳媼客氏,又以妖幸毀政之姿,為洽比對食之舉,於是勢同膻附,情昵晏私,王聖寵而京、閏煽孽,趙嬈尊而甫、節媾禍,女子、小人朋淫於國矣!」明末官方與民間文學所建構的 「妖姆」形象逐漸融合,關於客氏的不實傳聞在清代史書中變得言之鑿鑿。
清初私家修史活躍,格外重視明季史事,關於天啟朝的記述多涉客氏。一些史家偏好收羅傳聞,或虛構情節。如前述客氏以孕婦生子竊取皇位這種荒誕不經的陰謀論,就甚囂塵上。《明史紀事本末》稱:「庚辰,奉聖夫人客氏有罪誅。先是,籍其家,命太監王文政嚴訊 之,得宮人姙身者八人,蓋出入掖庭,多攜其家侍媵,冀如呂不韋、李園事也。上大怒,立命赴 浣衣局掠死。」《崇禎長編》《三朝野紀》《國榷》《明季北略》《明朝通紀會纂》《茨村詠史新樂府》《石匱書》《罪惟録》諸書均載此事,大抵以訛傳訛。《三朝野紀》為凸顯思宗震怒,稱:「客氏赴浣衣局掠死後,仍僇屍凌遲。」此處顯然仿照處理崔呈秀、魏忠賢的方式而寫,但崔、魏是明正典刑前畏罪自殺,故只能戮屍,客氏是生前被逮捕,既犯此等謀逆大罪,何以死後凌遲?査繼佐甚至慶幸熹宗早亡:「頃之,客氏家有娠宮人,且備內尚,九千歲上公進階,當何如也?」其實,劉若愚所記客氏處死過程僅是「奉旨籍沒,步赴浣衣局。於十一月內,欽差干清 宮管事趙本政臨局笞死,發浄樂堂焚屍揚灰」,且審訊者是趙本政非王文政,但史家們鮮見《酌中志》,受「妖姆」形象影響匪淺,故對傳聞深信不疑。再如《明書》述周宗建於天啟元年首劾客氏後,「客氏睨魏忠賢而嘆曰:『宗建膽懸舌端耶,何法以斃?』」然考諸實録,周宗建當時僅被「切責」「姑不究」,直到五年後纔被閹黨迫害,此段不過是為體現客氏殘害忠良之狠毒而虛構。
清廷官修《明史》過程曲折,歷時近百年,期間有康熙年間萬斯同及雍正年間王鴻緒先後編纂的兩部《明史稿》,雖均未給客氏立傳,但其事迹散見於天啟、崇禎兩朝本紀,后妃傳、東林諸黨人傳及王安、魏忠賢傳中。萬斯同《明史稿》集中敘述客氏於《王安傳》:
初,帝有乳媼曰客氏,素與安門下魏朝通,及朝薦魏忠賢為典膳,亦通焉。客氏遂厭朝而愛忠賢,又與之共事安甚謹,而朝未之知也,反舉之於安。及忠賢為楊漣所劾,安以忠賢初名李進忠,謬以選侍宮中李進忠者為一人,遂得脫。未幾,御史方震孺復攻客、魏,帝暫出客氏於外,而令安治忠賢罪,安但戒而釋之。安凡為恩於忠賢者再,而客氏忌之益深,以謂能生死我二人者,安也。會朝與忠賢夜擁客氏於干清宮暖閣,醉詈而囂,帝驚起,諸大璫皆侍,二人跪御榻前聽處分,帝詢知客氏意,以予忠賢,安既久中客、魏之諛,而心丑朝所為,勒之告退,朝自是不得至御前,忠賢遂專有客氏,而安勢始孤。天啟元年五月,帝命安掌司禮監,其疏辭,意當得溫旨即出, 而忠賢之黨王體乾者,思攘其印,屬客氏言於帝,使允安辭,將遂殺之。忠賢以安舊恩未決,體乾使客氏怵之曰:「我你比西李何如?毋貽後悔也。」忠賢遂嗾給事中霍維華劾安,降充南海子浄軍,而以劉朝提督南海子。朝為選侍私人,故以移宮事銜安者,遂縊殺安。安死,而客魏之禍始烈焉。
萬稿對客氏與兩魏關係,及王安辭司禮監至被殺的記載,與《酌中志》基本吻合,但中間內容的時間順序與史實不符。客氏出宮乃言官、閣臣依慣例而請,熹宗並未治魏忠賢罪,而王安已在當年五月被貶到南海子,又何來「戒而釋之」之說?接下來的兩魏爭寵客氏的事情實則發生於熹宗即位不久,應置於前。總之,這段時間錯亂的記載憑空多出王安兩救魏忠賢的橋段,旨在強調王安被客、魏蒙蔽至深,而客、魏恩將仇報,並對王安之死表示惋惜。不過, 萬稿《魏忠賢傳》關於客氏的記載寥寥數語,且稱裕妃之死是魏忠賢「令客氏譖於帝」,而陷害成妃、張皇后等也歸於忠賢所為,對客氏似不深究。
王鴻緒《明史稿》在萬稿基礎上作了大幅改動,其《王安傳》相關部分很簡略:
魏忠賢始進,自結於安名下魏朝,朝日夕譽忠賢,安信之。及安怒朝與忠賢爭客氏也,勒朝退,安勢孤。忠賢、客氏日得志,心忌安。天啟元年五月,帝命安掌司禮監,安辭,客氏勸帝從其請,與忠賢謀殺之。忠賢猶豫未忍,客氏曰:「爾我孰若西李,而欲遺患耶?」忠賢意乃決……
經過簡化,萬稿時間順序錯誤消失,但勸魏忠賢殺王安的情節,作者略去了王體乾對客氏的誘導,致使因果關係變得簡單。萬稿中,王體乾因覬覦掌印之位,纔慫恿客氏。若單看王稿,會誤以為此舉乃客氏自發行為,那麼其心狠手辣、忘恩負義,就更加彰顯。與萬稿相反, 王稿《魏忠賢傳》增加了很多對客氏的貶低描述,如稱她「淫而很」,並害皇后流產:「皇后張氏娠,會有疾,客氏使宮婢以計墮其胎,帝由此乏嗣。」即便傳中承認「禁掖事秘,莫詳也」,仍言之鑿鑿,未免雙重標準。可客氏儘管與張後存在矛盾,但真心希望熹宗後繼有人。傳末,孕婦生子竊取皇位一事再度被提及:「客氏之籍也,於其家得宮女八人,蓋潛扲出外,將效呂不韋所為,人尤疾之。」與之前趙維寰及清初文獻不同,此版本故事裡這些懷孕宮人是在客氏家發現的,既是想冒充熹宗之子,卻將她們帶到宮外私宅生產,豈不更為荒謬?
總之,對比兩種《明史稿》,後出的王稿雖糾正了萬稿時間順序錯誤,但不滿其輕描淡寫, 對客氏的批評與歪曲遠超前者,可謂集謡言之大成,這或與清聖祖晚年對客、魏的態度有關。康熙六十年(1721),聖祖提及前明舊事,斥客、魏為禍國元兇:「天啟庸懦稚子,承繼統緒,客氏、魏忠賢等專擅,至使左光斗、楊漣輩皆相繼而斃,天下大亂。」他的看法代表了清代官方的基本立場。乾隆四年(1739),官修《明史》最終定稿刊刻,是為武英殿本。殿本《明史》對客氏的記載因襲王稿,明廷確立的客氏「妖姆」形象被清代官方話語繼承並深化,至此蓋棺定論。
此後,清代學者了解客氏,基本依據殿本《明史》,兼覽傳聞,無不抒發對「妖姆」的憎惡。乾隆年間閔華有詩云:「古來女禍傾人國,若褒若妲事非一。未聞乳媼擅朝權,也啄皇孫陷妃匹。趙嬈宋娥那足論,蠱惑君王仍少術。」嘉慶初年王初桐編《奩史》,稱「光宗少長,客氏先導之淫」。道光年間,浙江士人楊宇凝痛惜朝臣諂媚客氏:「外有魏璫內客氏,日近小人與女子。黨援盤踞君贅疣,可憐社稷輕於紙。哀哉仕宦至公卿,功名半藉乳嫗成。」當時,有好事者假託龔鼎孳、紀昀之名,作《聖后艱難記》,對客氏的描述仍極盡歪曲,如稱其「年三十矣,望之尚如妙齡女子,以妖艷惑帝」。晚清重臣寶鋆遊客氏故宅,亦作詩譏諷:「漢家王聖遜朱家,一笑 豬蠱艾豭。朝右幾人光竹帛,人間遍地唱茄花。封侯蔭伯功全冒,蝕月飛星事可嗟。委鬼駢誅殊恨晩,浣衣局冷野啼鴉。」經學家皮錫瑞則感慨:「東漢王聖、明天啟客氏皆擅權亂國,可畏哉!」及至清末民國時期,蔡東藩創作《明史通俗演義》,稱客氏「面似桃花,腰似楊柳,性情軟媚,態度妖淫,彷彿與南子、夏姬同一流的人物」。其「妖姆」形象影響之深遠持久,直至今日。
餘論
通過梳理、辨析明清史料文獻可知,明熹宗乳母客氏的「妖姆」形象一定程度是被層累塑造出來的,脫胎於儒家「女子、小人」的道德觀念,由天啟初年敦促客氏出宮的言官所揭櫫。及至其對食魏忠賢與東林決裂,擅竊國柄,倒行逆施,客氏更加成為眾矢之的。閹黨敗落後, 崇禎朝廷出於安撫清流、消除門戶、維護統治的現實考慮,將天啟朝政治生態的惡化歸咎於客、魏「婦寺勾結」,斥其為「妖姆」。明清之際底層文人迎合民間的「斥魏」情緒與對宮廷生活的獵奇心理,將客氏進一步演繹成了妖艷、淫亂的蛇蠍美人。清初史家去客氏年代未遠, 受「妖姆」形象影響匪淺,她謀害皇后元子、以孕婦生子竊取皇位等謡言被私家史書以訛傳訛。《明史》編纂者秉持清廷同樣反感的立場,對客氏事迹加以篡改,淡化魏忠賢、王體乾等人的作用,凸顯她的主觀作惡意識,致其「妖姆」形象愈發深化,並影響至今。
當然,客氏身為魏忠賢的對食,不可否認兩人的利益具有一致性。她支持善於逢迎的王體乾,驅逐老成謀國的王安,使內廷權力失衡;協助魏忠賢立威,致數名妃嬪殞命、中宮搖動;在魏忠賢被楊漣彈劾、命懸一線時向熹宗求情,為魏忠賢日後的反撲埋下伏筆。以上是客氏可查證的主要政治劣跡,但均非她獨立完成,甚至不是由她主導的。事實上,客氏未受過教育,目光短淺,貪戀富貴,愛慕虛榮,她「自視為聖上八母之一」,留居大內的職責是以母輩身份陪伴熹宗,日常飲食由她「常川供辦」,「每日天將明即至殿內,候先帝駕醒,始至御前。甲夜後,回咸安宮」。對於外廷事務,客氏及其家族成員,均鮮有干預,其母「每以惜福持滿戒勸」,其弟客光先仰慕東林氣節,「東林六君子」下詔獄時,他還托親信傳話:「被逮諸公皆名賢,吾欲令吾母求解於吾姊。」只是左光斗恥於「求活婦人」而作罷。相比魏忠賢家族滿門勛貴,客氏之子僅官都督僉事,且有例可循。劉若愚在魏忠賢專權期間,被魏氏私人、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永貞賞識,提拔入內直房主筆札,後因此下獄論死,對客、魏恨之入骨,但他也承認,客氏並無政治野心,渴望與魏忠賢「後來得請林下,受享富貴,齊眉到老」。
閹黨是由大批內外廷官員構成的相當龐雜的群體,是晚明士大夫黨爭與宦官干政合流的產物。魏忠賢的擅權,離不開明熹宗長期以來的信賴,及閹黨精英的出謀劃策。如司禮監掌印王體乾「柔佞貪狠,實黨附逆賢之元兇戎首,賊害椒紳之主盟國老」,「逐大臣王紀、滿朝薦、劉一燝等,殺內臣王安、王國臣等,心粗膽大,漸及妃嬪,皆體乾依阿逆賢也」;再如李永貞等,將彈劾魏忠賢的「凡文武大小七十餘疏,概置不聽」,《酌中志》卷十三《本章經手次第》詳細講述了文書流轉與司禮監決策的程序。至於外廷所謂「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等無恥士大夫,皆甘心充當權閹鷹犬,打擊東林,處理各項庶務。這些絶非目不識丁的客氏所能代勞或參預的,且她已僭擬母后,於後宮安享富貴,干政動機不足。客氏憑藉與熹宗、魏忠賢的親密關係,被公認為閹黨集團的象徵人物與內廷靠山,但如此虛高的地位與實際影響力是不對等的。若按明清官方話語所述,將她與魏忠賢並列為閹黨元兇, 應對明代衰亡負有首要責任,雖符合王朝政治目的與儒家「女子、小人」的道德觀念,然而未免高估了她的能力與抱負,並非對歷史的客觀解釋。
文章來源:《歷史文獻研究》,2023年第1期,第285-297頁。文中注釋及參考文獻從略。
作者簡介:侯振龍,男,1995年生,山東威海人。山東大學歷史學學士,南開大學歷史學碩士,現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日本愛知大學中國研究科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明代政治史、社會文化史。在《歷史檔案》《古代文明》《南開學報》等發表論文多篇,出版國學譯註《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新繹》,獲選南開大學2021-2022學年研究生「南開十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