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82年5月31日,左太北忽然收到了母親劉志蘭寄來的三份「寶貝」。第一份是父親左權將軍寫給母親劉志蘭的11封家書;第二份是1939年12月,新婚不久的左權夫婦為朱德總司令寫得獻詞稿;第三份是1942年7月15日,左權身邊工作的劉志蘭胞弟劉志麟,寫給姐姐的一封關於姐夫左權犧牲情況的信。
此時,左太北平復了一下情緒,開始從第一份家書讀起,當她讀到父親寫給母親的最後一封信時,左太北的情緒如洪水決堤一般,傾瀉而出。信的其中一段是這麼寫的:
……想來太北長得更高了,懂得很多事了。在閒遊和獨坐中,有時總彷彿有你及太北與我在一起玩著、談著。特別是北北非常調皮,一時在地下,一時又爬到媽媽懷裡,鬧個不休,真是快樂。可惜三個人分在三處,假如在一塊的話,真痛快極了……志蘭!親愛的,別時容易見時難。分離廿一個月了,何日相聚?念念、念念!願在黨的整頓之風下各自努力,力求進步吧!以進步來安慰自己,以進步來酬報別後衷情。
1942年5月25日,左權將軍犧牲的那天,左太北還差兩天才滿兩周歲,所以,她對父親幾乎沒什麼印象。在收到這三份寶貝之前,左太北對父親這個稱謂,更多地是懷著一種特殊偏差的感覺。
她曾這樣說:「我從記事起就吃的是『大鍋飯』,從來沒有餓著過,老有飯吃,是很低水平的共產主義。反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託兒所就是我的家,託兒所就是我的全部生活。父親的犧牲,我沒有任何感覺,有沒有父親對那時的我來說,真的很無所謂。」
而看過母親珍藏了幾十年的三份寶貝後,42歲的左太北才真正地「認識」了父親。她認為父親是愛自己的,他是一個大英雄。
圖 | 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
從1940年11月起,左權利用作戰空隙時間,21個月寫了12封家書(有一封遺失),共1.6萬字。左權的每封家書都用較大篇幅來問候妻女,可見,他是多麼希望活下來與家人團聚!
那麼,左權在遇險時,明明來得及躲避,但他為何不肯隱蔽自己呢?事情要從1939年開始講起。
犧牲前三天,還給妻女寫信
1939年2月,劉志蘭隨中央巡視團從延安來到太行山巡視,代表中央婦委講話。當時,左權輔佐朱德、彭德懷在太行山上的八路軍總部,指揮著大半個中國的抗戰。
劉志蘭生長在北京,她和她的六個姐妹各個如花似玉,被譽為「七仙女」。劉志蘭到底有多漂亮?據老同志回憶稱,劉志蘭、浦安修(彭德懷夫人)、葉群(後嫁給林彪),被稱為「延安三美」。
圖 | 劉志蘭
團里突然來了一個22歲長相好看的姑娘,自然引起了戰士們的注意,左權也不例外。說來也奇怪,在劉志蘭來之前,左權似乎對男女之事毫不掛心,他曾經說過:「我犧牲了我的一切幸福,為我的事業來奮鬥。」所以,當時的左權已經是個33歲的大齡未婚男了。
或許是愛情來敲門了!那天劉志蘭上台做報告時,台下的左權像走了魂一樣,鼓掌的時候比別人慢了好幾個拍。他這種「反常」的舉動,被旁邊的朱老總盡收眼底。
一直以來,朱老總很挂念左權的婚姻大事,隨即找到劉志蘭,向她介紹了左權的基本情況,並表示:「左副參謀就等著你的回話。」
劉志蘭抬起頭笑著說:「那就聽從總司令的安排吧!」
朱老總連忙擺了擺手:「打仗,我是總司令,你聽我的;找對象,你是總司令,我聽你的。我當個紅娘,決不能包辦。不要以為是總司令當介紹人,就委屈求『權』了。」
後來,劉志蘭在回憶中提到過,當初她的想法是這樣的:
「我把老總視為長者,由於是老總親自說的,我不好拒絕,而且很快成婚,是沒有什麼感情基礎的。我那時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是很濃厚的,我自視很高,雖然22歲了,接觸人很多,但沒有和任何一個人戀愛過。」
起初,劉志蘭對左權的印象,只是一個為人正直的副參謀長。1939年4月16日,左權與劉志蘭在潞城北村八路軍總部結婚。左權極為珍惜自己的婚姻,對妻子呵護有加。同年12月16日是朱老總的54歲壽辰。
圖 | 1939年,左權在新婚洞房外留影
當天,左權和劉志蘭共同寫了一首祝壽新詩——《獻給我們的朱老總》,開頭是這樣寫的:
總司令,你生於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裡,幾十年來你為摧毀它而不倦地奮鬥著,在你的後面有千千萬萬的人群,跟隨著你開闢的道路邁進,你是中華民族中國人民解放的旗幟!
夫妻二人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戰友兼媒人的感謝。朱老總也很高興,希望他們夫妻二人能夠一直和和美美的。
不久後,劉志蘭懷孕了,早期反應很厲害。當時她住在北方局婦委,左權每天傍晚都騎馬從總部駐地去看她,一直持續了兩個多月,這在行伍出身的高級將領中實不多見。周圍的男同志都知道左權愛夫人,女同志都羨慕劉志蘭找了一個體貼的丈夫。
1940年5月27日,左權與劉志蘭的女兒出生了。34歲的左權喜得一女,那種喜悅之情可想而知。據說,左權把妻女接回八路軍總部之後,夜裡爬起來為小孩兒換尿布,把小孩兒抱在懷裡捨不得撒手。望著丈夫悉心的關照,劉志蘭心中很是欣慰。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過著其樂融融的生活,卻被這殘酷的戰爭給扼殺了。
戰爭越來越暴虐了,日軍像瘋狗一樣瘋狂地進攻太行山根據地。八路軍總部經常轉移,家屬隨同行軍有諸多不便。1940年8月30日,左權不得不把妻子和女兒送往延安,離開前,左權抱著揮舞雙手、不滿百天的女兒與妻子劉志蘭拍了一張照片。
在能搜集到的左權照片中,左權幾乎是嘴唇緊閉,神情嚴肅。唯有抱著女兒時,笑得燦爛。這張照片是唯一的全家福,夫妻很開心的笑著,時間彷彿就定格在了那一刻。
圖 | 1940年8月,在山西武鄉縣磚壁村,左權和夫人劉志蘭及女兒左太北照的唯一一張全家福
劉志蘭和女兒走後,左權心裡割捨不下,每當有人去延安,他都要捎去信件或一些生活用品。劉志蘭也常給左權寫信,信中有安慰、有分別後的情況介紹、也不免有對生活艱辛、帶娃的辛苦的抱怨。
1941年5月20日,左權接到劉志蘭的來信後寫了回信。平淡質樸的家書,流露出他對妻女滿滿的思念。
對妻子,左權懷著一種不能陪在妻子身邊,為其分憂的愧疚。信是這樣寫的:
牡丹雖好,綠葉扶持,這是句老話。小太北能長得這樣強壯、活潑可愛,是由於你的妥善養育,雖說你受累不少,主要的是耽擱了一些時間,但這也是件大事,不是白費的。你要我作出公平的結論,我想這結論你已經作了,就是說「我佔了優勢,你吃了虧」。不管適合程度如何,我同意這個結論。
圖 | 1941 年5月20日左權寫給劉志蘭的信
這段說明左權肯定妻子為孩子付出的心血,承認妻子吃了虧。對於妻子發牢騷,左權很男人的回復:「我很同情你,不厭你的牢騷。」
對小太北,左權喜愛之情都快溢出來了。信中的字裡行間,都有提及女兒。比如說:
有幾件衣服、幾塊花布、一封信,聽說過封鎖線時都丟掉了,可惜那幾塊布還不壞,也還好看,想著你替小太北做成衣服後,滿可給小傢伙漂亮一下,都掉了,這怪不得做爸爸的,只是小傢伙運氣太不好了。
這個小寶貝小天使我真是喜歡她。現在長得更大更強壯更活潑更漂亮,又能喊爸爸媽媽,又乖巧不頑皮,真是給我極多的想念與高興。可惜天各一方不能看到她抱抱她。
圖 | 左權寫給妻子的最後一封家書
信的末尾,左權寫了他從前線給妻女捎回去的東西,他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帶回去。內容是這樣的:
託人買了兩套熱天的小衣服給太北,還沒送來,冬天衣服做好後送你,紅毛線褲去冬託人打過了一次寄你。如太北的衣服夠穿,你可留用,隨你處理,我的問題容易解決。另寄呢衣一件、軍衣一件、褲兩條及幾件日用品,統希收用,牛奶餅乾七盒是自造的還很好,另法幣廿元,這是最近翻譯了一點兒東西的稿費,希留用。
這封信的落款寫著:你的時刻想念著的人,太北的爸爸
劉志蘭對於自己寫的「發牢騷」的信,後來她懊悔不已。晚年在寫給女兒左太北的信中,她說:
回延安後我一個人帶著你,困難是可想而知了,在情緒最不好時我寫了一封信給你父親說,早知如此我一切都不算了。這並不是什麼變了心,而是氣話。那時我很年輕,對生活理解的太少,又處在雙方遠離,一時感情衝動,而錯寫了那一封信,現在看了後深感遺憾,悔恨莫及。
左權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在他的心裡,妻女的地位永遠是放在重要位置的。如果是和平年代,左權一定是個好丈夫,好爸爸。毫不誇張地說,他會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家人。可現在是國家生死存亡之際,唯有「舍小家保大家」,才能讓更多的小家從黑暗走向光明。
明明幾步翻越的山嶺,左權倒下了
1942年,日本侵略者實行殘酷地「三光」政策,妄圖將抗日根據地的軍民置於死地。同年2月初,日軍開始集中兵力,向以遼縣(今左權縣)麻田為中心的太行山區——八路軍總部機關所在地,發起了大「掃蕩」。由於我軍早有準備,敵人3次襲擊均未能得逞。
5月,惱羞成怒的日軍,從四面八方調來了3萬精銳部隊,對太行山根據地發動了空前殘酷的「掃蕩」。
圖 | 左權與彭德懷
當時的情勢是:面對日軍重兵的多路合擊,八路軍主力部隊已轉出外線,而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軍總司令部等尚處在敵軍的包圍圈內。
5月25日,日軍飛機不時地投彈、掃射,突圍部隊被堵在狹窄的山溝中。危難時刻,身為副參謀長的左權不顧個人安危,堅決要求斷後:「我來斷後,掩護大家突圍!」
日軍憑藉優勢兵力,迅速收縮包圍圈,將一發發炮彈砸向密集的人群,給突圍的人們造成了極大的混亂和不安。左權一邊鼓舞士氣,一邊盡全力招呼著每一個人。下午2點鐘,在十字嶺高家坡,利用短暫的休整,左權激勵著極為疲憊的隊伍:「同志們,一起沖,只要衝過前面一道封鎖線,我們就安全了。」
左權交代完任務,突然被身邊的警衛連長拉住了胳膊,左權明白對方的意思,但他不會拋下自己的部下選擇獨自離開的。
圖 | 左權(左)與劉伯承(右)
日寇的飛機瘋狂地在頭頂盤旋轟炸,密集的炮火雨點般向十字嶺陡坡傾瀉,左權挺立在陡峭的山坡高處,用力揮舞雙臂,指揮部隊快速翻過山樑。突然,一顆炮彈呼嘯而來,左權大聲呼喊:「同志們,卧倒。」話音剛落,第二顆炮彈又打了過來,左權的頭部、胸部、腹部都中了彈片。
2001年,左太北來到了左權犧牲的地方,她悲傷地說:「爸爸一定知道,那次敵人打的第一顆炮彈是試探性的,緊接著會有第二顆炮彈飛來,躲避一下還是來得及的。但當時十字嶺集結著大批的人員和馬匹。爸爸是不會選擇隱藏自己的。他的死是對革命事業的無限忠誠!」
幾千人轉危為安,左權卻倒在還有幾步即可翻過的山樑上。左權犧牲時,右手握著他最喜愛的左輪手槍,一個年僅37歲的將星就此隕落了。
一個參加過戰鬥的戰士回憶說:
「那次戰鬥很慘烈,收屍的時候邁不開腿,屍體連著屍體。左副參謀長的屍首一直到三四天後才有人埋。埋後又被敵人挖出,照了相發表在報紙上。」
對於敵人這種慘無人道的行徑,羅瑞卿在左權墓前做了講演,他情緒激昂地大聲講:「給烈士們行禮還沒有完畢,今後還要做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報仇,第二件是報仇,第三件還是報仇!」
圖 | 八路軍總司令部公葬左權將軍暨罹難烈士照片
確實是,左權將軍的犧牲,對黨、對人民都是一個損失。劉伯承和鄧小平合寫的《紀念我們的戰友左權同志》一文,說:「左權同志的犧牲,不僅是中華民族、中國人民和我黨我軍的重大損失,就在同志感情上,即個人的友誼上,也使我們失掉了一個最親密的戰友,我們的悲傷,是不可以言語形容的。」
左權犧牲,家人們的反應
左權的犧牲給了劉志蘭極大的打擊。年僅25歲的她,懷著巨大的悲痛,獨自撫養女兒,堅強地學習和工作。
圖 | 1950年10月20日,左權夫人劉志蘭攜女兒左太北在移靈時執紼
她多麼希望丈夫能夠回到自己的身邊,哪怕是只有一口氣也行。在給丈夫的悼詞中,劉志蘭這樣寫道:
幾次傳來你遇難的消息,我不願去相信。或是重傷的歸來,不管帶著怎樣殘缺的肢體,我將盡全力看護你,以你的殘缺為榮……由於你的犧牲,更加深我鬥爭的決心,日本法西斯不僅奴役我的國家,而且殘殺了我親愛的人。……在任何困難之下,我都要咬著牙關渡過去。如果有一點失望和動搖,都不配做你的妻子。
後來,劉志蘭給女兒寫信的時候,說她曾經幻想過左權回家的情景,她說:「如果不是1942年5月麻田之恨,日寇投降後,我們一家團聚,以後的生活是會很美滿的。他對我們兩人的照顧都是會很好的,絕不會像他拋開我們以後的那種情景。」
左權犧牲的消息,所有人都瞞著左權的母親。據老同志回憶說:
「左權年幼時父親就過世了,母親含辛茹苦地將4個子女拉扯大。而左權19歲離開家鄉後,與母親再未相見。」
圖 | 年輕時期的左權
時隔七年,當隊伍進入醴陵縣境,左權的老母親聽聞消息後已經在等候了。她問路過的部隊戰士:「左權有沒有回來啊?」
成千上萬的戰士們對老人喊道:「左權沒有回來,我們都是您的兒子。」此時,老太太明白過來了,小兒子可能不再人世了。
堅強的老人沒有痛哭流涕,她沒讀過什麼書,就請人代筆,寫下了這樣悲壯的詞:「吾兒抗日成仁,死得其所,不愧有志男兒。現已得著民主解放成功,犧牲一身,有何足惜,吾兒有知,地下瞑目矣!」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左權將軍,終於可以含笑九泉了。
寫到最後
2014年,左太北再次來到了十字嶺,一隻小黃雀落在了左太北面前的松樹上,不停地叫著。左太北覺得小黃雀就是父親的化身。她失聲痛哭道:「我就覺得,父親彷彿知道我來看他,特別高興。這隻小黃雀彷彿就是父親從天上來,專程告訴我:『我挺好的,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