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20年,歷任美國總統們有什麼一以貫之的戰略?推動製造業迴流,無疑是重中之重。
然而,從奧巴馬的「再工業化」、到特朗普的貿易戰、再到拜登的《晶元與科學法案》……在這些美國總統的長期不懈努力下,美國製造業對GDP的貢獻,終於從2008年金融危機時的12%,一路下滑到了2024年第四季度的:
9.9%
但特朗普沒有放棄。就在4月29日,他簽署行政命令,宣布對進口汽車零部件和在美組裝汽車的生產商給予一定補償,繼續為製造業迴流加碼。
尷尬的現實,與美國總統們全力以赴的震天口號,形成無比鮮明的落差。不管怎麼砸錢,製造業就是回不來。
為什麼當世第一強國在全世界巨頭企業的配合下,調動全部資源力量,依然無法讓製造業迴流?
讓製造業迴流美國,是不是一個壓根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個問題的背後,藏著「美國模式」的終極命門。
「大項目」頻頻爛尾
威斯康辛州,芒特普萊森特(Mount Pleasant)。一座孤零零的玻璃穹頂建築映入眼帘,四周荒草叢生。這次曾是威斯康星州以破天荒的30億美元稅收為籌碼,力邀富士康打造的「美國製造」標杆項目——全球頂級液晶面板生產基地,2017年簽約時,號稱4年內投資100億美元,創造1.3萬個就業崗位。
特朗普親自揮舞金鏟子破土動工,誇它將成為「世界第八大奇蹟」,郭台銘表態要「打造最先進的製造工廠」。
如今,荒涼的背景下,是投資額不足承諾的1/10,就業崗位僅兌現11.5%的現實。
2024年,拜登踩在這片曾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土地上,勃然大怒。「富士康工廠,就是一個騙局!」
然而,拜登自己推動的「大項目」,成果又如何?也沒好到哪裡去。
俄亥俄州,芒特維農(Mount Vernon)。一塊空曠的農田,土地平整如初。工地上偶有卡車駛過,更多時間只是風吹黃土,一塊「未來工廠」的標牌在寒風中吱呀作響。
這裡,就是2022年Intel宣布將投資200億美元的「美國最先進的晶圓製造基地」。拜登親自站台動工,稱讚其為「美國製造業重建的起點」、「歷史性投資」。
開工幾個月後,工地圍起了藍白相間的臨時圍擋,寫上了「Silicon Heartland」——硅芯心臟地帶。地方政府傾盡所能,全力配合:20億美元稅收減免、土地優先審批、基建全程託管,甚至為此啟動了半導體人才專項培訓。
然而,一年半過去了,工廠依然靜悄悄。項目總預算卻從預估的100多億美元,膨脹到接近300億。審批流程遲遲未過,一些關鍵設備卡在撥款流程里,連建設隊伍都無法全面進場。
Intel CEO帕特·基辛格公開吐槽:「審批太慢,投資節奏完全被打亂。」
《紐約時報》2024年3月調查顯示,《晶元與科學法案》通過兩年後,美國宣布的53個半導體項目中,真正進入實質施工的不到一半,多數還卡在選址、環評甚至承包商未定階段。
對於見慣了大項目「綠色通道」,「簽約即動工」,「當年簽約、當年動工、當年投產」的中國地方官員來說,這樣的進度可以說是難以想像,聞所未聞。
但在美國,這就是一種常態。政府、企業、政策、資金統統都不缺,但項目就是始終無法推進。
為什麼會這樣?答案,要從美國發展的大趨勢裡面去找。
很多人尤其是美國人,總想當然地以為,製造業是被中國「搶」走的。其實完全不是這樣。
美國製造業的流失,是一條從上世紀80年代就已開啟,持續了40多年的「下坡路」。
美國製造業就業人數的歷史峰值是1979年,約為1950萬人。到2000年,只剩下1750萬人,整整減少了200萬人(BLS)。
那個歷史階段,中國還沒進WTO呢,離「世界工廠」很遠。讓美國製造業開始「出走」的,是日本、德國,以及那一波全球化加自動化的早期浪潮。
所以,上世紀80年代初美國製造業就遭遇了「日式衝擊」。以汽車、家電、半導體為代表的日本企業,用更高的效率和更低的成本,把美國製造一步步逼出了市場。
進入90年代,美國製造業的產值雖有增長,但背後的邏輯早已變了。自動化開始普及,信息技術滲透進車間工廠,原本需要100個人乾的活,變成10個人也能搞定。
此後,製造業的就業也一路下行。1990年佔比為16%,2000年降至13%,2010年乾脆跌破10%(BLS)。
從製造業佔GDP的比重來看,趨勢更為明顯。
1980年代美國製造業在GDP中的佔比接近18%,到1990年代的14%–16%,再到2008年金融危機時的12.0%。此後又過去15年,在反覆提起的「製造業迴流」口號中,2023年跌到10.2%,2024年更跌破10%大關,降至9.9%(BEA)。
其間,有奧巴馬時期提出的「製造業創新網路計劃」,以高科技製造帶動產業升級;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時減稅、貿易戰雙管齊下,試圖「逼迫製造業回國」;拜登政府則主打「重建美國」,通過《晶元與科學法案》《通脹削減法案》等法案提供數千億美元補貼,打造「美國產業鏈自主」。
種種嘗試,統統慘淡收場。可見,美國製造業的「出走」早已註定。
真正讓製造業「拒絕」迴流的,是美國自身的資本偏好、人才、配套與全球產業布局。
美國資本的真實偏好,早就不在工廠,而在「輕資產」。
比如《晶元法案》等刺激政策,確實拉動了短期投資,但製造業在私人固定資產投資中的佔比依然只有17%,遠低於知識產權類投資的31.3%(BEA)。
即使是迴流的項目,大多也集中在半導體、電動車和清潔能源這類高技術、高投入、低就業密度、鏈條極度依賴外部配套的「戰投產業」。
Reshoring Initiative 數據顯示,這三類項目占所有迴流投資的比例已超六成。
比如,特斯拉在內華達州建設電池包工廠,但關鍵礦產依舊依賴中國。LG化學在2024年宣布縮減在美投資,理由是:上下游供應鏈根本接不上。台積電亞利桑那工廠,也因工程師短缺,原定2024年的投產計劃被推遲至2025年底。
無論是資本、人才還是配套,缺口未解,美國製造業的「歸途」依舊遙遙無期。
像Intel的滑鐵盧,就暴露了美國本土的現實條件,真的撐不起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本土具備晶圓廠運營經驗的工程師屈指可數,Intel只得從海外多地臨時調人支援,卻依然遠遠不夠。而晶元製造所需的高純度化學品、精密設備,則依舊要依賴從日本、台灣等地進口,每一次延誤都可能讓整條線停工。
美國製造業工人,平均小時工資是新興市場的6-8倍。2010年,富士康落戶鄭州招工,迅速聚集了30萬產業工人。而在威斯康星州,下了血本還是招不滿,最後被逼的考慮從中國派員工過去。招聘公司對媒體大倒苦水:「在我們的市場上很難找到熟練的勞動力。」
在配套上,無數的關鍵零部件都需要從外部供應,碎片化的產業鏈想要縫縫補補,絕對是困難重重。
更深層次的問題是:美國製造業迴流的阻力,不僅來自市場,而是來自製度本身。
美元作為世界貨幣的地位,天然對製造業形成了系統性擠壓。
作為全球結算貨幣,美元承擔著為全世界提供流動性的功能。各國要開展國際貿易,就必須先拿到美元儲備。這就要求美國長期保持對外開放的市場,並持續向全球「輸送美元」。
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維持大規模貿易逆差,讓全世界賣貨給美國。
而這套機制,帶來一個著名的「特里芬悖論」:
美國若想讓本幣成為世界貨幣,就必須對外持續輸出流動性,也就是長期維持貿易赤字。
而製造業一旦真正在美國復興、出口增長,貿易逆差就會收窄,全球美元的供給就會變緊,美元的貨幣地位反而會不穩。
製造業靠的是出口、靠的是盈餘。金融霸權靠的則是逆差、靠的是消費。兩者目標相反,路徑衝突。
結果就是:
為了維持美元的全球地位,美國必須始終「消費大於生產」。
這讓製造業在經濟系統中的戰略地位不斷下滑。不管怎麼補貼、怎麼建廠,最終都要面對一個基本面現實——美國的經濟角色已經被美元鎖定在「金融中心」,不是「製造中心」。
與此相關的是,製造業迴流美國,面臨一個根本難題——投資回報率太低。
目前美元的無風險存款利率維持在 4.5%~5% 區間。這意味著,在當前環境下,資本只要選擇最簡單的高收益儲蓄工具,沒有折舊損耗、沒有用工風險,更沒有地緣與政策的外部變數,輕輕鬆鬆就能穩穩實現年化 5% 左右的回報。
而製造業呢?典型代表企業的財報表現早已說明了一切:
英特爾,2024年全年營收 531 億美元,凈虧損高達 187.6 億美元,凈利率直接降至 -35.3%(新浪財經);
特斯拉,2024年第一季度凈利率僅為 5.3%,剛好打平當前的美元存款利率(新浪財經);
波音公司,2023年全年虧損 22 億美元,這家被稱為「美國製造門面」的企業,過去三年幾乎沒有哪一個季度盈利。
這些企業已經代表了美國製造業中「最強的一批」,擁有政策扶持、人才資源和技術積累的全面優勢。但即便如此,也難以穿越這個回報與風險嚴重錯配的周期。
當連行業塔尖企業都難以為繼,資本自然不願進入更重、回報更慢的中下游製造環節。
資本不來,人才不進,製造業的「迴流」,最終只能停留在圖紙與口號上。
這一次特朗普重返白宮,馬斯克接手「政府效率部」(DOGE)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裁員。
他把多個流程臃腫、協作效率極低的政府部門直接砍掉或重組——比如能源部和商務部下屬的審批協調組,他推進試點取消「二級審批機制」,推動製造項目可以直連決策人,不再層層蓋章、環環等批。
馬斯克的做法,其實反映的是製造派對官僚體制的系統性憤怒。
被清理的8500多個聯邦合同與超過1萬個撥款項目,很多正是「中間承包型」行政機構:本身不產出決策,只靠「處理流程」維生,反倒把本該直達製造企業的資源掐在流程上。這類「流程黑洞」,被馬斯克稱為「製造業效率的沉沒成本」。
但老馬的憤怒,很難真正改變美國的整套系統。
製造業為什麼「拒絕」迴流?
不是美國地不夠大、錢不夠多,政策不夠響,而是「美國模式」的整套系統從底層邏輯上就寫了個「拒絕製造」。
這不是哪一屆總統的問題,而是美國把自己硬生生活成了一個不適合做製造業的國家。
所謂國運,大抵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