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李一凡還在四川美術學院當老師。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了解到了「殺馬特」這個群體,奇形怪狀的頭髮引起了她強烈的興趣,她在最開始以為這樣的一群人是走在時尚前沿,對抗主流審美的弄潮兒。
常年接受西方藝術熏陶的李一凡天真的以為原來中國還有這樣一群地道的朋克。
但是當她真正走進他們的生活之後,她發現她錯得離譜。
也多虧有了李一凡,世人才真正看到了「殺馬特」三個字背後的辛酸。
01
同一年,李一凡通過學校的項目資助,申請到了一筆經費。
這筆經費她決定為這樣一群「殺馬特」青年拍攝一部紀錄片,還沒開拍前名字就已經想好了,名叫《我愛你,殺馬特》。
一切準備就緒,該怎麼聯繫他們成為了一大難題。
最終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在好友的幫助下李一凡找到了被稱為「殺馬特」鼻祖的羅福興。
羅福興的來頭可不小,可以說是「殺馬特」文化的奠基人。
2007年,羅福興和往常一樣在網吧上網,耳邊充斥著那些玩QQ炫舞敲擊鍵盤的聲音,空格鍵被敲的震天響。
玩累了的羅福興在瀏覽網頁,順便休息一下已經敲得僵硬的手指。
偶然看到了美國的《人物》雜誌頒布的「1995-2005年世界十大鬼才音樂人」名單。
上面赫然寫著,周杰倫第十名,瑪麗蓮·曼森第一名。
羅福興打開手邊鮮橙多喝了一口,心裡有個疑問:「為什麼周杰倫是第十,這個曼森又是何方神聖?我怎麼聽都沒聽過」
既然他這麼牛,那我就學習他,我也要讓世界知道我的名字。
順著百度里的瑪麗蓮·曼森,他知道了「朋克」,也知道了「哥特風」。這個什麼朋克他也不懂,就是覺得帥。
改變外形是第一步,穿上哥特風格的夾克,做了鼻環、唇環,再描上眼線。
嘿,我不就是中國的曼森嗎?
隨著了解得越來越多,日本的視覺系搖滾也進入了羅福興的視線,日本有個視覺系搖滾歌手名叫石原貴雅,左臂上紋了「俺」。
羅福興也覺得很帥,但是只紋一個「俺」凸顯不出霸氣,他就紋了個「俺羅福興」。
接著,去街邊的美髮店燙了一個類似狐狸尾巴的頭髮,從紅色到黃色的漸變發色,配上小背心,一個字:精神。
然後,他讓朋友拍了張照片,發到了網上。
瞬間,引爆了網路,一批QQ炫舞的愛好者成為了他的第一批粉絲。
他建立了一個QQ群,方便粉絲們交流時尚心得,他也會偶爾傳幾張最新出品的帥照。
這個QQ群該叫什麼名字呢?
幾個小夥伴湊在一起,為了高端大氣上檔次,決定取一個英文名。
問題來了,這幾個小夥伴加在一起的文化程度都湊不齊26個字母,可把他們難壞了,就在這時他們偶然看到了街邊的一個單詞「smart」。
「斯瑪特」,不行,不夠霸氣,羅福興當機立斷,叫「殺馬特」!
隨著這個霸氣名字的誕生,「殺馬特」家族在網路上迅速崛起,在最火爆的時候有幾百個群,每個群都有上千人,羅福興病毒狀髮型成了他們爭先恐後模仿的對象。
羅福興的號召力達到了頂峰,大家都稱他為「殺馬特教父」。
羅福興還是有點腦子的,流量變現被他玩得明明白白。
很快,他就在網上弄了個殺馬特排名,排名很簡單,錢交的多就排上面,錢交的少就在後面站著。
靠著這個營生,羅福興上網都開始坐卡座了,泡麵也必須加蛋。
但是沒弄多久他就放棄了,「殺馬特」家族的那些人個性都太強,他覺得很麻煩。
換個營生,寫自傳,名叫《羅福興的殺馬特帝國》,只可惜寫了不到1000字就寫不下去了,寫一句話要查幾次字典,太麻煩。
羅福興也充滿了很多的無奈,他是個苦命的孩子。
他出生在梅州農村,因為經常和老師對著干,13歲的時候就不上學了。
家人只好把他送到了工廠,成為「殺馬特」之前的他挺仗義的,每次老鄉找他借錢他都會答應,但是從來沒收回來過。
由於年紀小,每天上班不是被領班罵,就是被身邊身邊的大人欺負。
他變得不愛說話,喜歡跟人交流,自從成為了「殺馬特」,他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歸宿,每天在群里跟大家聊聊天,他十分開心,因為都是和他一樣的人呢。
還能順便賺點生活費多好。
「殺馬特」可以成為一種文化,羅福興肯定沒想到,同樣沒想到的是,羅福興將大家帶到了世人的面前,但是等待他們的卻是無止境的嘲笑和謾罵。
他們彷彿都變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人們都覺得他們是心智不全。
以至於短短几年後,當「殺馬特」徹底消失的時候,大家都在拍手稱快,彷彿社會的毒瘤被割除了。
有沒有人問一句,他們究竟為什麼會成為「殺馬特」?
02
李一凡的這部名為《我愛你,殺馬特》的紀錄片,通過60位「殺馬特」的自述,向我們真實地展現了「殺馬特」的世界。
60個人中,大一點的十五、六歲,最小的只有十一歲。
他們都是留守兒童,很小的時候就輟學進入工廠打工。
文化水平不高,認知水平有限,他們在十幾歲的年級世界觀和價值觀都沒有形成,所以極容易上當受騙。
他們日復一日地重複著枯燥的勞動,收入很低,他們不被家人重視,被工友排擠,性格孤僻且人生彷彿看不到一絲希望。
五顏六色似病毒狀的頭髮,或許只是他們的保護色。
羅福興給李一凡招募採訪者的時候文案只有一句話:「不要押金,日賺千元。」
「不要押金。」四個字彷彿魔咒一樣,迅速吸引到了很多的孩子。
因為這群孩子進廠的時候需要交押金,而押金總會被老闆無端地扣下,甚至還會有一部分押金會分給介紹他們進廠的那群親戚。
這群孩子,從進廠那一刻起就明白了,他們被賣了。
如果說單純的工作時間長便罷了,但是他們的工作常常充滿了危險。
如果在工作中稍不留神,手指就會沒了。他們根本就沒有簽訂勞工合同,「維權」根本無從談起,受傷後他們不會得到一分錢的補償,通常老闆只會讓他們滾蛋。
所以他們在工作的時候不敢亂想,想多了,手就慢了,手慢了可能手指就沒了。
他們不敢失去工作,因為家裡很可能還有年邁的爺爺以及還在上學的弟弟妹妹。
他們怕不怕殘疾,肯定怕。
但是他們卻說:「賺錢嘛,斷手斷腳很正常,想開了就好了。」
李一凡看到這些視頻情緒崩潰,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在她的世界裡,她很難想像到這樣的事情,為什麼有的孩子可以在明亮的教室里學習,在操場上肆意奔跑,而有的孩子在十幾歲就在暗無天日的流水線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
03
羅福興說:「他們就像是活在牢籠里,外面的世界,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從農村來,常年壓抑的工作狀態對他們的身心是極大的摧殘。
有的人生活在廠里,甚至幾個月都不會出門,不需要說這個城市哪裡有好吃的,哪裡有好玩的,他們甚至連公共交通都不會坐。
有的人在外面租了房子,但是下班後卻連家都找不到。
雖然流水線的人很多,但是他們每個人都很孤獨。
他們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一死了之,常年壓抑的環境讓他們喘不過氣了。
這個時候,「殺馬特」彷彿是他們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十幾歲的年級,最渴望的就是獲得關注,進而獲得內心的滿足感,「殺馬特」可以滿足他們。
造謠的髮型可以讓他們獲得更多的關注,在外人眼裡「病毒」一樣的髮型可以讓他們看起來像是那個可以不容易被欺負的人。
他們被欺負怕了。
哪怕走在街上被人指指點點,但是他們不怕,他們至少被看到了。
他們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時間、自由,唯一能支配的就是自己的頭髮。
事實也在向他們想像的方向發展。
敏感脆弱的他們,忽然就變得有自信了。
那些內向的男人,成為「殺馬特」之後,真的敢跟女生說話了,而女生也會被更多人喜歡,甚至去溜冰場都不需要自己出錢了。
嘗到改變帶來的甜頭,他們變的更加痴迷,一拿到工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頭髮,頭髮顏色越來越誇張,立的越來越高。
農貿百貨商場和溜冰場是他們的聚集地,那裡都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大家談天說地,彷彿跟家人都沒有這麼親密過。
互相幫助,有事大家一起上,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們找到了心裡的慰藉。
甚至有一個女孩,去工廠面試的時候,主管要她把頭髮剪了,但她不同意,以至於後來餓了兩三天沒有吃飯。還有人為了保持髮型回家,在火車上坐了兩天兩夜。
髮型成為了他們的信仰,哪怕餓肚子都可以。
但是沒過多久,他們的僅有的一點快樂都沒了。
04
「殺馬特」群體最大的樂趣就是在網上留下自拍以及在各大論壇、貼吧刷屏。
慢慢的,誇張的造型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
他們文化程度不高,敘述能力和情感表達都有些不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成為了他們的標籤,網上的其他團體越來越看不慣他們。
「殺馬特」相對於他們來說,沒錢、沒文化。
在「魔獸世界」和「李毅吧」被其他團體打得潰不成軍,最後羅福興不得不引咎辭職。
漸漸地,對於「殺馬特」的攻擊逐漸變成了一種「網路正確」。
所有空間都被外來人佔領,無數的詆毀和謾罵讓他們無所適從,其實他們也不知道到底做錯了什麼。
甚至在現實里,他們只是在餐館吃個飯就會被無緣無故地毒打。
那些在他們看起來引以為傲的家族凝聚力,在真正的具有話語權和攻擊力的團體看來,是那麼的不堪一擊。
那一刻,他們似乎明白,無論在哪裡,他們都是弱勢群體。
李一凡曾說:「他們除了頭髮,什麼都沒有,甚至連跟別人對罵都沒有資格。」
2012年後,「殺馬特」群體漸漸的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一部分原因是那群元老都到了適婚的年級,紛紛減了頭髮做起了小買賣,第二個原因是移動通信的興起,他們失去了自己的活動陣地。
羅福興也早就剪去了頭髮,開了一家小髮廊。
他們也會保持聯絡,三五成群的線下聚會,但是對於夢想他們閉口不談,對於房子和車子絕口不提,離他們的世界太遠了。
李一凡問羅福興,為什麼會成為「殺馬特」。
他說,這是自己這一輩子,可能僅有的一次救贖。
05
李一凡在採訪這60位「殺馬特」的時候,一直在期待是不是會有特別精彩的故事。
但是她失望了,所有的「殺馬特」的生活都是極度貧乏且無趣的,極其相似。
整個紀錄片看下來,可以將他們全部歸為新時代的農民工,他們是不幸的,十幾歲的年紀只能像螻蟻一樣生活,他們又是幸運的,至少在十幾歲的青春期,有一種心靈的慰藉給了他們一絲的希望。
他們渴望得到關注,渴望得到關心和愛護,這有什麼錯?
在紀錄片的結尾,羅福興的一句話引發深思:「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就一定會有被淘汰的人也好,被傷害的人也好,不被尊重的人也好。農村不會消失,除非教育更好了,個個都上過大學了…」
《2019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進城務工的農民工里,未上過學的佔1%,小學文化程度佔15.3%,初中文化程度佔56%,高中文化程度佔16.6%。
農民工的故事遠沒有結束,另一種形式的「殺馬特」很可能在某市某刻興起。
不知道那時的他們,還會不會被當成是過街老鼠,或者是「小丑」。
我們應該思考,當我們站在自己的認知去俯瞰「殺馬特」世界的時候,我們就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
這樣的對立,只會是謾罵和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