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王晶晶
2022年秋天開始,馬伯庸一口氣出了3部書:《大醫·破曉篇》和《大醫·日出篇》,加起來80萬字;《長安的荔枝》7萬字;《太白金星有點煩》13萬字。粉絲都「埋怨」他:你寫得比我看得還快!馬伯庸無奈地一攤手,「我其實寫了4年多,只是機緣巧合,出版趕到一塊了」。
後面兩部小說,書脊上都有個紅色的小印章,上面寫著「見微」二字,意思是「見微知著」。那段時間新書發布,馬伯庸總說,希望這個系列可以繼續寫下去。如今,《太白金星有點煩》舞台劇已經演過一輪;《長安的荔枝》話劇也正在巡演,電視劇版剛剛熱播完結,電影版待映,馬伯庸又「上新」了——「見微」第三部作品《桃花源沒事兒》6月出版,18.7萬字。
見到馬伯庸那天,他穿著一款藍色條紋短袖t恤,上面印著:「我每天努力工作」,旁邊還有個小人,正拿著鐵鍬在坑邊埋頭苦幹。看得出來,正是他自己的真實寫照。
從片兒警故事到奇幻小說
《桃花源沒事兒》體量不大,卻是一個陸陸續續填了12年的「坑」。
2013年,馬伯庸成了新手爸爸。生活被工作和育兒塞滿的他,唯一的喘息時間是深夜在樓下溜達時聽片兒警朋友講社區里的雞毛蒜皮:鄰里糾紛、夫妻拌嘴、貓狗丟失……這些帶著煙火氣的瑣碎日常,悄悄在他心中埋下一顆種子。
「當時特別想寫一個片兒警的故事。」馬伯庸對記者說。他剛開了個頭便擱置了,未曾想這粒種子在12年間不斷變形——從現實主義的社區民警,一路生長為架空世界裡的俗務道人,最終幻化成奇幻小說《桃花源沒事兒》。

如果說同為神話志怪題材,《太白金星有點煩》還是對《西遊記》的另類解構,把滿天神佛都「凡人化」;《桃花源沒事兒》就是把《桃花源記》里的地理、歷史和《聊齋志異》里的精怪,以及《西遊記》《白蛇傳》等各種妖魔仙鬼「一鍋燴」——蒲松齡筆下的嬰寧與辛十四娘,《西遊記》里的奔波兒灞,《白蛇傳》中的白素貞,甚至民間傳說中的蝙蝠精、龍王三太子、怪獸窮奇……都被燴進了馬伯庸的「桃花源」。
這個「桃花源」,雖是修仙之境,卻比人間還要充滿煙火氣。主人公玄穹是負責管理桃花源一眾妖怪的俗務道士,命格清奇,一輩子註定發不了財,守著一份無望的工作,想卷沒動力,想躺又覺得對不起自己良心。眾妖怪的日常生活都是人間事:咬牙買下學區房的蜘蛛精、為兒子掙藥費煉丹到禿頭的狼精、書院里打架惹事的小精怪們……
汪曾祺當年寫《聊齋新義》,說自己是「想做一點試驗,改寫《聊齋》故事,使它具有現代意識」。馬伯庸的《桃花源沒事兒》,則是披著《聊齋》等各種妖怪的「皮」,根骨卻長在銳利的現實里。
人物設定全憑作者喜歡。《聊齋》眾多狐妖中,馬伯庸最愛嬰寧,只因她「讓人特想交朋友」;辛十四娘則承載了他對原著人物命運的某種不甘——「既然聊齋我們改變不了,何不在另一個故事裡,給她一次新的體驗?」在馬伯庸筆下,嬰寧不再僅是爛漫嬌憨的少女,她能力高超,但又總是糾結、自我懷疑,「就像我身邊的一些女性朋友,在職場衝鋒陷陣,內心卻常陷於困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勝任一個更好的職位」。 馬伯庸把對她們的觀察、傾聽甚至勸慰,都化成了小說中嬰寧的血肉。
當被問及是否會告知朋友們成了書中角色,馬伯庸狡黠一笑:「底不能漏。送她們書,讓她們自己悟去。」如同他筆下那個能看破一切幻象的主角名字——玄穹,「他悟不如自悟」。
書名「桃花源沒事兒」也暗藏機鋒。馬伯庸點破:「人什麼時候會說『沒事兒』?是真受傷了、真有事的時候。」騎自行車摔倒了,旁人來扶,你咬牙站起來說「沒事兒」;項目搞砸被老闆痛批,回家面對父母關切的眼神,你強笑說「沒事兒」——「沒事兒」是平凡人的生存鎧甲,內里包裹著不願示人的創口與堅持。
玄穹,這個被馬伯庸調侃「記他的名字,記得窮就行了」的角色,實則是他「見微」系列的關鍵一環。
從《太白金星有點煩》到《長安的荔枝》再到《桃花源沒事兒》,馬伯庸筆下的「職場人設」層級一路下沉——太白金星李長庚位列仙班,天庭中高層,放在當今社會,至少算得上大廠里分管重要項目的高管;《長安的荔枝》里的李善德乃技術骨幹,被上司陷害,分到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只能算是又累又受氣的中層;《桃花源沒事兒》里的玄穹,徹底淪為「光桿司令」,成了一線基層。

· 《太白金星有點煩》
「職場也分層次,」馬伯庸解釋,「每個層次狀態不同,我想把他們一一寫透。」
當讀者為《長安的荔枝》中李善德計算荔枝轉運路線揪心時,馬伯庸已經在他多年的寫作中完成了一場歷史書寫的「視角革命」:「小人物比大人物更難。俗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更多時候是一事功成萬頭禿。真正決定歷史走向的,是千千萬萬被史書省略的小人物。」與其說馬伯庸喜歡寫「社畜」,不如說他是喜歡「具體做事情的人」。
早期《風起隴西》聚焦三國諜戰,《顯微鏡下的大明》中刻畫徽州絲絹稅案里的訟狀,近年《大醫》將醫療史嵌入革命敘事,《食南之徒》則以「美食人類學」重構邊疆史,馬伯庸的大部頭歷史著作,也早就略過了帝王將相,總是在歷史褶皺中尋找那些粗糲的生存真相。
「歷史的魅力不在金戈鐵馬的宏大敘事,而在青銅器上的一道劃痕、竹簡里記錄的一顆棗核,以及被史書遺忘的姓名。」

《桃花源沒事兒》寫了12年,光陰浸潤書稿,也留著馬伯庸自己的歲月年輪。早期文字飛揚跳脫,玄穹與嬰寧插科打諢的對話,滿是當年混跡網路論壇的「中二」氣息。寫著寫著,中年況味悄然滲入。學區房的焦慮、人生路徑的迷茫,甚至反派角色的困頓,都成為書中無法迴避的議題。「書里的人沒老,劇情卻開始老了,」馬伯庸坦言,「做的事一件比一件沉重,一件比一件現實。」
玄穹掙扎在「掙不到錢、升不上去」的現實瓶頸里,滿嘴抱怨,卻在關鍵時刻死守一條不可突破的底線。「一旦突破,他就不再是他了。」這何嘗不是馬伯庸對當下無數「玄穹們」的寄語:當外部現實無法撼動,就在內心建一座桃花源。
「歷史是牆上的一枚掛衣釘」
近年來,馬伯庸一直保持著高產節奏,長篇間隙穿插《桃花源沒事兒》這類「見微」小品,把寫歷史正劇的考據重負暫時卸下,任性地在架空世界撒個歡兒——「這是一種休息,一種任性,一種自我療愈。」
無論是歷史小說,還是神怪題材,馬伯庸都擅長在故事裡注入令人痴迷的現場感。他以「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縫合虛實,用真實史實搭起故事的頂層,用生活細節鋪滿故事的底層。服飾、器具、書信、牌匾、建築、傢具……皆是他穿越時間和空間的蟲洞。
他是一個細節狩獵者,素材積累已成本能。對唐代文化感興趣,就關心唐代的考古報告,關心服飾、交通,吃喝拉撒的細節。11年沒有目的性的積累,才能做到對素材瞭然於胸,11天寫出一部《長安的荔枝》。

· 《長安的荔枝》
他喜歡漫無目的地閑聊,接觸各行各業,打聽趣聞軼事。一旦選定題材,便啟動定向「深挖」,樂此不彼。
馬伯庸清醒地知道,讀者讀歷史小說讀的並不是歷史,而是從歷史中發掘出來的跟自己產生共鳴的點。「如果我們能找到這個點,找到它的現實意義,這個小說才有價值。」馬伯庸說。就像大仲馬說「歷史是牆上的一枚掛衣釘,用來掛我的小說」。只是除了歷史,馬伯庸還多了一個掛衣釘——神怪。
生活中,馬伯庸對周遭世界總保持著一種好奇心。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打開軟體搜一搜附近的地名,檢索當地的歷史沿革、風土人情,尤其是民俗傳說、奇譚軼事,都能激起他極大的興趣。
有時候,他還會一本正經地「惡搞」。他和朋友曾煞有介事地虛構出一種「鱷齒羊」的生物,為它手繪牙齒結構、偽造歷史記載。這件事的初衷本只是為了整蠱一個朋友,最終因為編得太真了,甚至收到了一個動物組織的來信,要他們提供進一步的資料,並願意給他們撥款。嚇得馬伯庸趕快解釋,不然「再往下就是詐騙了」。
這些年,馬伯庸的作品屢屢被搬上銀幕或舞台,頗受好評。當被問及改編是否會影響寫作時,他回答說,自己就好比開飯館的廚子,只管把菜做好。至於這菜食客是否喜歡,能否被端上更大筵席,皆是後話。而所有創作的源頭活水,仍是「寫自己喜歡的東西,寫到開心為止」。
· 《太白金星有點煩》舞台劇劇照。
這份「開心」的根系深扎於歷史沃土中。中國5000年文明史對他而言,是永不枯竭的素材之源。「隨便舀一瓢水,都夠寫一輩子。」所以他沒有什麼靈感枯竭的擔憂,相反電腦里有一堆沒寫完的「坑」。
關於自己,馬伯庸一直有著明確的定位——一個有趣的歷史小說作家。「求真」是歷史學家的使命,小說家則負責在堅實的學術地基上,用合理想像搭建引人入勝的空中樓閣。對他而言,故事「好看」足矣。對讀者而言,唐詩里的荔枝與太白金星的kpi,奇幻的桃花源與現實中的困頓,已在人性的幽微處悄然貫通。
本篇文章刊登於環球人物2025年第13期(總第544期),原標題為《馬伯庸,把「桃花源」拽入人間》。
總 監 制:張 勉
編 審:王晶晶
編 輯:陳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