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掠過繁華落盡的邊陲小鎮,一場關於孤獨與救贖的角逐在銀幕上拉開大幕。三個警察一把槍,要對戰武器彈藥充足的44個悍匪,沒有外援、彈盡糧絕……
正在電影院熱映的電影《大風殺》由張琪導演、編劇,白客、辛柏青、郎月婷領銜主演。這部在第15屆北京國際電影節摘得天壇獎最佳編劇與最佳男配角雙項殊榮的作品,是今年熱鬧的五一檔,口碑評價最高的一部電影,甚至已經被預訂為今年的「國產年度十佳」。
這不是一個觀眾期待中孤膽英雄扭轉乾坤伸張正義的故事,而是關於一群「困獸」面對困境、變化如何自處的殘酷鬥爭。
《大風殺》海報
從為電影正片做剪接指導和預告片製作進入電影行業的導演張琪,曾與多位資深華語電影導演合作,他本人的導演之路是另一條獨特的路徑。
影片上映期間,導演張琪接受澎湃新聞的專訪,帶領觀眾撥開風沙,探尋背後的創作思考與生命溫度。
導演張琪
恐懼是這部電影的語法密碼
影片的故事設定在曾經繁華的邊陲小鎮忙崖。上世紀90年代,懷揣著致富夢想的人蜂擁而至,將忙崖視為西部地區的小深圳。但關口開放僅一年就關閉了,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小鎮上的人措手不及,所有的希望瞬間被懸置。
《大風殺》海報
「這個盛極一時的小鎮渴望有朝一日可以再次迎來屬於它的時代。它的狀態和電影里所有的人物都產生了某種意義上的互文。」 張琪說道。這種由盛轉衰的命運,為影片奠定了充滿失落與迷茫的基調,也為角色們內心的底色埋下了伏筆。
作為一個剪接過大量商業電影的職業電影人,張琪當然知道,《大風殺》的故事,多麼適合講述一個符合工業類型標準的英雄主義警匪故事——封閉的小鎮,危機四伏,從殘酷戰場上倖存的老兵,面對全副武裝的狂暴悍匪,一人一槍深入敵人腹地……但張琪從香港著名監製江志強那裡接到這個機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完全顛覆這套英雄邏輯。
「很多時候,看一些傳統意義上的英雄電影,裡面的英雄都很強大、很堅定。但我看電影總會關注一件事兒發生的目的,像超級英雄那樣帥氣地在城市裡打鬥時,我會想大樓里和樓下的人怎麼辦?那些被忽略的生命也是一個個家庭的一部分。」
這種思考促使他對原創故事進行本質性的修改,將敘事方向扭轉,讓英雄和悍匪都置身於各自面對孤獨和恐懼的困局之中,構建起獨特的敘事模式。
最終,不是簡單的正義戰勝了邪惡。不知何時而至的風沙,起伏不定的人心,恐懼如同一把隱秘而有力的鑰匙,成為貫穿始終的關鍵線索。
白客飾演的夏然,經歷過戰爭,戰友全部犧牲,他是唯一倖存者,從此背負著「報喪鳥」的名號。「夏然總是獨來獨往,也會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既害怕孤獨又害怕與人建立感情。」他來到邊陲小鎮忙崖,看似是自我放逐,實則是在逃避可能再次失去的痛苦。他的勇敢並非與生俱來的無畏,而是在孤獨和恐懼的籠罩下,逐漸尋找到力量。
白客飾演夏然
辛柏青飾演的北山,像是夏然的一面鏡子。一句「我既不在乎命,也不在乎錢,我不知道我在乎什麼,甚至不在乎自己知不知道」,成了影迷們津津樂道的經典台詞。狠戾的北山以一種「松垮」的姿態跋扈掠取,一面是殺人不眨眼的狠辣,一面也渴求他人的忠貞不渝與認同,根源同樣是對孤獨和不確定性的恐懼。
「北山是那種很需要有人陪伴的人,但他一定要綁著別人陪他,他的出發點是利己的。他其實很孤獨,卻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掩蓋這種孤獨。」張琪如是解讀。
辛柏青飾演的北山如同夏然的影子
在構建這種反套路的敘事時,張琪通過各種場景和情節來強化他的表達。
一場羊圈裡的槍戰戲就是典型的例子,「羊圈是最恐怖的地兒,山頭一片漆黑,不知道槍火的來向。我們想營造這種未知的恐懼氛圍,因為人對未知會害怕,感到壓迫感。」
在這片黑暗中,無論是警察還是悍匪,都被恐懼緊緊束縛,他們的行為和反應更加真實地展現出人性在恐懼面前的脆弱與掙扎。這種未知的恐懼打破了傳統敘事中角色的固有形象,讓觀眾看到,在極端環境下,只有為了生存而掙扎的人。
片場的風沙
「其實很多人會跟我說,說你要怎麼拍,調動起觀眾什麼樣的情緒,你這個故事怎麼講,會能讓觀眾有什麼樣的感受。但我自己心裡是有一點抗拒的。」張琪談到這個並不符合傳統預期的選擇,「我可能不能去算計觀眾的感受,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去渲染一些並不是我表達本意的東西。」
想找到的是生活中極其善良的人
白客、辛柏青、張本煜、耿樂……一張張觀眾早就熟悉不過的面孔,在影片中呈現出出乎意料的面貌。
張琪的選角理念是——「想找到的是生活中極其善良和善的人」,無論他要呈現的是什麼角色。「我不認為這部電影里有生來的壞人。他們做錯事,是因為迷失。是因為在生活經歷中建立了錯誤的信念。我願意相信的是,再惡的人也有懷疑自己所作所為的瞬間。」
回憶起和白客、辛柏青的初次碰面,張琪描述為「可能20分鐘到半個小時都是沉默的」。各方的工作人員都在熱情地張羅接洽,三位「主角」卻是憑著長時間的「一言不發」從人群中確認了彼此。「好像沒有人覺得尷尬」,這份沉默中,張琪感受到了演員身上的某種孤獨感,恰恰與角色的氣質不謀而合。
白客以往多以喜劇形象出現在觀眾視野中,他也直言,此次參演《大風殺》是職業生涯中遇到的「最大挑戰」。在《大風殺》里,白客的「孤獨感」不僅體現在外在的形單影隻,更是內心深處對世界的一種疏離感。
白客
辛柏青憑藉深厚的表演功底,把北山的瘋癲、對權力的渴望以及內心的孤獨詮釋得入木三分。
「相較於傳統的匪首頭目形象,他的造型比較柔,衣服都很軟、不穿鞋,這個形象特徵是辛柏青老師看完劇本後自己提出來的,這對我是很大的啟發。」於是一個悍匪老大光著腳出場,「你感覺他像在家一樣,非常放鬆從容,但他的壓迫感和自信就瞬間可以得到體現。」
辛柏青
張本煜的表現同樣可圈可點。他所塑造的會計是勾連著過去和當下的人,全程皮笑肉不笑,在一眾持槍殺戮的兄弟中顯得格格不入。
對於這個極為複雜的角色,導演解讀,「會計一方面是忠誠的,另一方面又是理性的,他很聰明,謹慎,但是又把對北山的感情放在自己的處境之上,他在骨子裡心疼北山。北山入獄了,他一直在幫北山管理匪幫,他很希望把匪幫做大做強,但匪幫和從前不一樣了,為了讓北山不被巨大的落差傷害,自己設計了一齣戲,最後只能自己設局圓謊。」
張本煜飾演「會計」
「演員在表演當中會發現很多我以前沒有關注到的點和細節,這是他們對角色有特別深的理解之後生髮出來的。」《大風殺》是一部給演員和主創都留下很大「創作空間」的作品,張琪感慨,「我不能說這是我的作品,或者說是誰的電影,因為它本身試圖呈現的就是超越我個人理解的東西,劇組裡所有人同導演的貢獻都是均等的,實現這一點是因為大家的能力和無私貢獻的集合。」
《大風殺》中角色眾多,張琪透露,在拍攝過程中,對每一個人物的死亡都進行了認真刻畫,哪怕在正片中只是稍縱即逝的畫面,現場拍攝都是一絲不苟。「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一個部分,這個電影有很多暴力的細節,但我們都沒有正面去表現,而是選擇表現暴力之前的恐懼和暴力之後的影響。每一次暴力衝突,都不僅僅是簡單的情節推進,而是角色內心恐懼的爆發點,也是對生命價值思考的契機。」
最終每個人都有鄭重的「結局」
每個人物的死亡都不是簡單的情節結束,而是對角色一生的總結,張琪希望能讓觀眾直面生命的脆弱與無常。如果觀眾希望藉由某種線索找到影片更精準而隱秘的表達,也不妨從細看每個人物的「結局」來入手,作為「解謎」的線索。
風不停,就「且聽風吟」
「風」這一意象貫穿全片,成為影片獨特的視覺元素、敘事背景和精神隱喻。
「風很有趣。如果我們仔細體會,它無處不在,它可以是細微的,也可以是猛烈的,甚至是災難性的。我們不知道何時它會出現,何時消失,它無色無味,我們看不見風,只能藉由它帶來的影響體驗它。這和『變化』很像不是么?」
而張琪的導演之路,也一路乘著中國電影行業變化的風。入行的十多年裡,張琪和他一手創立的幻星文化成為中國電影發展的重要「搭檔」。作為國內備受矚目的預告片剪接師,張琪與國內眾多一線大導演一一合作,過去這些年,幾乎每年最主流的國產商業電影,預告片都出自這家公司之手。
不甘心只是組織固有素材的張琪,也在行業里開創性地開始「拍攝預告片」,比如為電影《夏洛特煩惱》打造出了「白日夢版」先導預告。2018年,他憑藉電影《芳華》的「青春版」預告片斬獲業界號稱「預告片奧斯卡」的美國金預告片獎,成為該屆唯一獲獎的中國預告片。
《芳華》青春版預告獲得 「預告片奧斯卡」美國金預告片獎
原以為,預告片是張琪為接近電影夢想另闢的一條「蹊徑」,他卻表示,之所以開始做預告片,是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放棄了做導演拍電影的想法。
「以前我很愛電影,但對電影行業的認知好像只有做導演這一條路。後來發現這件事情好像並不是會以自己期待和想像的方式發生,包括想像中的導演這個職業,跟自己看到的實質工作內容並不一樣。」
張琪坦言入行之初,自己對行業多有迷茫,反而在剪接台上找到一種更加接近電影本身的更純粹的快樂。「好像喜歡電影的部分,並不是某個崗位、某個身份帶來的,做預告片也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去成為一名導演,全把它當成另一件事情在做。」
導演張琪工作照
《大風殺》之前也有不少項目找到張琪,希望他執導,這些過程中,他能感受到別人對自己的期待。「我可能以前比較害怕做這件事兒。一個電影要怎麼拍,拍成怎麼樣,我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對自己的期待,還是因為在意其他人對自己的評價。」
直到遇到了《大風殺》,這個故事喚起的並不是表達欲,而是熱愛電影的初心。封閉的城鎮,危機四起,變化叢生,曾經的時代一去不返,一群人面對看似多樣的選擇,卻也因為種種原因,也只能被困在原地。對「困境」的感同身受,讓張琪想要去重構這個英雄故事。
從上映的結果來看,《大風殺》在五一檔的表現並不盡如人意,但也有不少喜歡這部電影的觀眾在線下的路演環節、社交網路上就電影進行了深入的交流。張琪明白這次的創作是自己要和觀眾一起去冒的險,「其實我做了一個取捨,要不要相信觀眾。如果要相信就完整地相信——看得懂的人,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
張琪很高興自己和一群共同懂得和愛護電影的人因為《大風殺》而相遇。「這部電影是一部向內看的電影,雖然外部有很多變化,但它不是向外求的。所以觀眾看這部電影的感受也是一樣。要連接到觀眾內心的感受,有一些傳統的方法也是不適用的。」
《大風殺》選擇「相信觀眾」
「電影感」,是這部電影自北影節亮相到院線上映,影迷們對《大風殺》作出的評價。在短視頻越發盛行的今天,張琪自己的電影也不得不以多種更簡單粗暴的方式出現在手機端的社交媒體上。因為片中人物關係錯綜複雜,案件過程中的衝突兇狠殘暴,從不同的視角出發,都能二創出一些抓人眼球的劇透式解說。
對於那些散落互聯網上的電影碎片,張琪的看法是,「短視頻的作用不能一概而論,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但至少對於這部電影:人物的塑造、氛圍的呈現、尺度的把控,這些屬於影院的觀感,我並不擔心會被短視頻破壞。」
《大風殺》劇照
電影劇情冷峻兇狠、乖戾張狂,片尾朴樹的《且聽風吟》響起,卻是輕撫過每個人內心的平和與柔軟。張琪透露,自己在剪接的時候,曾給主角夏然,安排過好幾個不同的結局,但最後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解決他的困境。直到現在這個版本的結尾出現,《且聽風吟》這首二十多年前的歌也隨之浮現,一切好像都順理成章。「很多痛苦沒法解決,因為變化無法阻擋,在每個人的生命里隨機發生,只能改變對它的看法和態度。就像歌里唱的那樣。」
這些年,張琪沒有因為拍攝《大風殺》停下製作預告片和剪接的工作,對做導演這件事,他從來不執著,但對電影的愛,是從未更改的篤定,即便今天,電影的大環境,也如影片的主題正經歷風聲呼嘯。
「我覺得現代人,有天然的孤獨感和與他人產生共同連接的渴望。也就是電影,有可能讓幾百人坐在一個地方,燈一關,大家一起進入到一個世界,共享了一段記憶,能讓我們感受到這個世界,不止於眼前的這些生活。」
而那些「被風吹起的日子」里,總有人追趕著做不完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