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的代價
"離婚吧。"他將一紙協議書推到我面前,眼神里沒有波瀾。
屋外的銀杏葉簌簌落下,窗玻璃上映出我蒼白的臉。
北方的秋天來得急,彷彿一夜之間,滿城金黃。
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隻青花瓷杯,那是我們結婚那年在景德鎮買的紀念品,如今釉面已有細小的裂紋,像我們的婚姻一樣,不知何時開始出現了裂痕。
"為什麼?"我問,聲音比想像中平靜。
灶台上的湯鍋咕嘟咕嘟響著,那是我特意給他熬的蓮藕排骨湯,他最愛喝的。
"你太忙了,忙到沒空理我。"他說話時目光游移,食指輕輕敲打桌面,這是他緊張時的習慣,"我們已經三個月沒有一起吃過晚飯了。"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可數了數日子,確實如此。
項目壓身,我經常加班到深夜,回家時他已經睡了,醒來時他已經出門。
我是這個城市裡普通的白領女性,九七年大學畢業後進了外企,從普通職員做到部門經理,如今年薪三十萬。
而他,我的丈夫,是本地一家國企的技術員,安於現狀,年薪七萬出頭。
我們結婚五年,沒有孩子,有一套按揭的小房子,每月還貸六千多,基本靠我的工資。
"這樣不累嗎?"他曾問過我,"天天加班,回家還要做飯洗衣。"
"不累。"我笑著說,"多幹活多賺錢,咱們房子早點還清,以後還要買車呢。"
那時他看著我的眼神,既有欣賞也有一絲我不明白的複雜情緒。
如今想來,那大概是自卑吧。
"我養不起你,是嗎?"他忽然提高了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皺起眉頭。
"意思就是,你嫌我沒用,掙不了大錢。"他的語氣變得尖銳,"我看到你跟那些西裝革履的同事說說笑笑,眼睛裡都是光。"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他是這樣想的。
"你誤會了,我從沒這樣想過。"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不發抖。
"不用解釋了,我想通了,咱們不合適。"他站起身,把協議書往我面前又推了推。
窗外,一陣冷風吹進來,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行,你既然決定了,我尊重你。"我拿起鋼筆,在協議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在紙上划出沙沙的聲響,像是什麼東西在心上划過。
簽字那天,我手抖得厲害。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最終什麼也沒說。
離婚後,我依然保持著高強度的工作節奏。
"你這是幹啥哩?找罪受啊?"公司里的老李是東北人,說話直來直去,"離都離了,還拚命幹啥?攢錢娶媳婦啊?"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不想面對空蕩蕩的家,也可能是想證明些什麼。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秋去冬來。
離婚後第三個月,正值臘月,北風颳得窗戶咯咯作響,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喂,請問是鄭曉雲嗎?"電話那頭是個陌生女聲。
"是我,您哪位?"我問。
"我是您前婆婆的鄰居王阿姨,您婆婆在家摔倒了,現在在市第三醫院,髖部骨折,挺嚴重的。"
我心頭一緊:"她兒子知道嗎?"
"打了電話,說在外地出差,一時回不來。"
我看了看錶,才下午四點。
"好的,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我說完便掛了電話。
收拾好東西,跟領導請了假,我匆匆趕往醫院。
北風卷著雪花扑打在醫院的窗戶上,病房裡暖氣很足,卻依然讓人感到一絲寒意。
婆婆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看見我進來,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繼而是複雜的情緒。
"你怎麼來了?"她虛弱地問。
"阿姨,您別說話,好好休息。"我走到床邊,幫她理了理被子,"您放心,我來照顧您。"
婆婆眼睛紅了:"你們都離婚了,你不用管我。"
"咱們是親人,離不離的只是個形式。"我笑著說,心裡卻有些苦澀。
從認識到結婚,再到離婚,我和婆婆的關係一直不咸不淡,說不上親近,也談不上疏遠。
"他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我問王阿姨。
"說是出差在外地,沒個准信。"王阿姨嘆了口氣,"這孩子,也不知道在想啥。"
就這樣,我開始了照顧婆婆的日子。
白天上班,晚上趕到醫院,給她擦身、喂飯、按摩,還要處理公司的文件。
我的眼袋越來越重,人也瘦了一圈。
那隻青花瓷杯,我從家裡帶到了醫院,每天用它給婆婆泡枸杞茶喝。
"這不是你們結婚時買的那隻杯子嗎?"婆婆有一天突然問我。
我愣了一下:"您還記得啊。"
"當然記得,那時候你們去旅遊,特意給我帶了一對,說是景德鎮的,我那個用著用著就摔了。"婆婆的眼神有些飄忽,像是陷入了回憶。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把茶遞給她。
"他從小就倔,認準一條路就鑽牛角尖。"婆婆忽然說。
我沒接話,只是低頭整理床單。
"他爸去世早,我拉扯他長大不容易,可能太溺愛了,讓他有點兒少爺脾氣。"婆婆自顧自地說著,"結婚這麼些年,他對你好嗎?"
這個問題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挺好的。"我斟酌著回答,"他脾氣是有點倔,但人挺老實的,不花心,也不亂花錢。"
婆婆點點頭:"那他為啥要跟你離婚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可能是我工作太忙,忽略他了吧。"
"胡扯!"婆婆突然提高了聲音,把我嚇了一跳,"他以為你嫌他掙得少,自己放不下面子。"
"我從沒嫌棄過他。"我低聲說。
"我知道。"婆婆拍拍我的手,"你忙是為這個家,他卻看不明白。"
婆婆的手很粗糙,帶著歲月的紋路,卻給了我莫名的安慰。
日子一天天過去,婆婆的病情逐漸好轉。
"你咋不回來?你媽都住院了!"有一天,我在病房外碰見了來送水果的王阿姨,聽見她在電話里對我前夫吼道。
我沒吭聲,默默走開了。
那時候的我,心如止水,只想把婆婆照顧好。
臘月二十三,小年。
我買了些糖果和瓜子,想給婆婆過個小年。
推開病房門,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坐在床邊。
他轉過頭來,我們四目相對,空氣彷彿凝固了。
"你來了。"我說,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吃驚。
他點點頭,目光落在我憔悴的臉上。
"你看起來瘦了。"他說。
我笑了笑:"醫院伙食不好。"
"你每天都來?"他問。
"嗯,下班後就過來。"我走到床另一邊,把糖果和瓜子放在床頭柜上,"阿姨,小年快樂。"
婆婆看看我,又看看他,欲言又止。
"我去打點熱水。"我拿起青花瓷杯,轉身要走。
"我去吧。"他站起來,從我手裡接過杯子。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杯子險些掉落。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然後看著杯子沉默了一會兒:"你還留著它。"
"嗯,挺好用的。"我平靜地說。
他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們第一次去景德鎮的場景。
那是結婚第二年的春天,山上的油菜花開得正好,金黃一片。
"看,多好看!"我指著遠處的花海對他說。
他笑著摟住我的肩膀:"你比花好看。"
我們在古鎮的小店裡挑了很久,最終選定了這套青花瓷茶具。
"以後每天用它喝茶,想著今天的樣子,好不好?"我問他。
"好。"他認真地點頭,"五十年後我們還用它喝茶。"
如今,五十年沒到,婚姻卻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開始時不時出現在病房。
有時候幫我遞一杯水,有時候接過我手中的毛巾。
我們之間的話不多,但空氣中的尷尬少了很多。
"聽說你升職了?"有一天他突然問我。
我正在削蘋果,聞言手頓了一下:"嗯,上個月的事。"
"恭喜。"他說,"我一直知道你很優秀。"
我笑了笑,沒接話。
"那個項目結束了嗎?就是你一直加班的那個。"他又問。
"結束了,前段時間驗收通過了。"我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婆婆,"阿姨,趁熱吃。"
"辛苦了。"他輕聲說。
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神真誠而複雜。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也許他離開不全是因為自卑,還有委屈和不被理解的痛苦。
而我,是不是太專註於前進,忽略了身邊人的感受?
立春那天,醫生說婆婆可以坐輪椅了。
我請了半天假,推著婆婆在醫院的花園裡曬太陽。
"你們聊過了嗎?"婆婆突然問我。
"聊什麼?"我明知故問。
"你明白我的意思。"婆婆瞥了我一眼,"他是個倔脾氣,你也不差,兩塊硬石頭碰在一起,都不肯低頭。"
我笑了笑:"阿姨,我們已經離婚了。"
"那又怎樣?離了還不能復婚啊?"婆婆哼了一聲,"你們年輕人,感情就那麼經不起風浪?"
我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感情並沒有隨著那紙離婚協議消失。
只是,傷口需要時間癒合,誤會需要勇氣澄清。
那天晚上,我推開病房門,發現他坐在床邊。
窗外,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屋內卻溫暖如春。
"外面下雨了,你帶傘了嗎?"他問。
我搖搖頭:"沒關係,雨不大。"
"我送你回去吧。"他站起身,"我開車來的。"
我想拒絕,但看到婆婆鼓勵的眼神,只好點了點頭。
車裡,沉默像一堵牆立在我們之間。
雨刮器有節奏地擺動著,窗外的霓虹燈在雨水中模糊成彩色的光暈。
"對不起。"紅燈前,他突然開口。
我看向窗外,春天的柳條已經泛綠,像少女的眉梢。
"我以為你嫌我沒出息,其實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他繼續說,"看到你這麼照顧我媽,我......"
"人是會變的。"我打斷他,"我變得更懂事了,你也是。"
"離婚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們的問題出在哪。"他的聲音低沉而真誠,"也許我太敏感了,把你的忙碌當成了疏遠。"
"我也有錯。"我嘆了口氣,"我太專註於工作,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以為努力工作、多賺錢是為了我們有更好的生活,卻沒想過你需要的可能只是陪伴。"
"我不是嫌你工作忙。"他的手指輕輕敲打方向盤,"我是嫌自己沒本事,讓你這麼辛苦。"
"這不是本事不本事的問題。"我轉過頭看著他的側臉,"夫妻本來就應該互相扶持,你有你的長處,我有我的優勢,互補才是最好的。"
他的眼睛在路燈下閃爍著光芒:"你真這麼想?"
"當然。"我輕聲說,"我從沒嫌棄過你,相反,我一直很欣賞你的踏實和專註。"
車停在我家樓下,雨已經停了,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的氣息。
"要上去坐坐嗎?"我問。
他點點頭,眼中有些期待和忐忑。
推開家門,一切都和他離開時一樣,只是多了些許灰塵。
我打開燈,走到廚房:"想喝點什麼?"
"隨便什麼都行。"他站在客廳中央,像個局促的客人。
我拿出那對青花瓷杯中的另一隻,泡了兩杯茶。
"還記得我們在景德鎮買這套杯子的時候嗎?"我把茶遞給他。
他接過杯子,輕輕摩挲著杯沿:"記得,你說要用五十年。"
"我們還差四十多年。"我笑了笑。
他也笑了,眼角的紋路溫柔而親切。
我們坐在沙發上,聊著這幾個月各自的生活,聊醫院的事,聊工作上的趣事,彷彿回到了從前。
"其實,我這段時間也想通了很多。"他放下茶杯,認真地看著我,"我去了趟培訓,回來後調去了研發部,工資漲了不少。"
"恭喜。"我由衷地說。
"不只是為了錢。"他解釋道,"我想證明自己也可以變得更好,不管是為了誰,首先是為了我自己。"
我點點頭,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慰。
"我媽出院後,要不......"他猶豫了一下,"我搬回來照顧她?"
我看著他期待的眼神,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好啊,"我輕聲說,"但這次,我們得學會換位思考。你體諒我工作的忙碌,我也理解你的自尊心,好嗎?"
他點點頭,眼裡閃著光:"好。"
婆婆出院那天,春光明媚。
我和他一起把婆婆接回了家。
"哎呀,可算回來了!"婆婆坐在輪椅上,滿臉笑容,"在醫院都快住出毛病來了。"
"阿姨,您以後可得小心點,別再摔著了。"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
"知道了知道了,你比我閨女還嘮叨。"婆婆笑著說,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和他,"你們兩個,和好了?"
我和他對視一眼,都笑了。
"媽,我們準備復婚。"他說。
婆婆眼睛一亮:"真的?啥時候?"
"等您腿好利索了,我們再張羅。"我說。
"那還等啥?我這不挺好的嗎?"婆婆急得直擺手,"趁我還在世,趕緊辦了,最好再給我生個大胖小子。"
"媽!"他有些無奈地叫道,耳根卻紅了。
我笑著轉身去廚房,心裡滿是溫暖。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圍坐在餐桌前,吃著我做的飯菜,說著家常里短。
窗外,春風拂過樹梢,帶來新的生機。
他給我盛了碗湯,眼神溫柔:"多喝點,補補身子,這段時間辛苦了。"
我接過碗,心中滿是感動。
也許婚姻就是這樣,需要經歷風雨才能見彩虹。
沒有誰是完美的,我們都在犯錯中成長,在爭執中理解,在分離中懂得珍惜。
夕陽的餘暉灑在我們身上,為這個平凡的故事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青花瓷杯靜靜地立在桌上,釉面的裂紋在燈光下若隱若現,卻依然美麗。
就像我們的感情,雖然曾經破碎,但只要用心修補,依然可以重煥生機。
生活不會一帆風順,但只要彼此理解,總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