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岳父同歲,都是1954年10月生人。父親比岳父早一天過生日,一個生在耒陽山溝里的土坯房,一個生在廣州部隊醫院的產房。那年我和妻子訂婚時,兩位老人掰著指頭算生辰,連說這是老天安排的好緣分。
我父親這輩子沒離開過土地。初中畢業那年正趕上生產隊記工分,他握著算盤在曬穀場邊的草棚里坐了小半年。後來分田到戶,家裡七畝二分地,他像繡花似的侍弄到現在。前些年把大半地租給合作社,就留三畝種辣椒茄子。每年收完秋,他總要揣著塑料飯盒去鎮上的紅薯條廠,戴著老花鏡在流水線上裝袋,一小時能掙五塊二。
岳父的軍綠色行李箱總擦得鋥亮,箱蓋上還貼著泛黃的"光榮退伍"貼紙。1973年入伍那天他剛滿十九歲,在惠州的海島上守了八年雷達站。轉業後在武裝部管了二十年裝備科,現在住著深圳福田區帶小院的房子,客廳掛著他穿軍裝授銜的老照片。前年他換了個兩萬多的徠卡相機,朋友圈裡不是黃山雲海就是北海道雪景,配文永遠寫著"當兵時沒見過的風景"。
每月五號是父親領養老金的日子。農村信用社的存摺上跳出來的數字總是一百八,取錢時他要把摺子對著光看三遍。去年我給他買的羽絨服現在還裹著塑料袋收在樟木箱里,他說下地幹活穿這個糟蹋了。倒是過年時給孫子包的紅包越來越厚,都是他在紅薯廠攢的零錢,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齊齊。
岳父的退休金到賬簡訊我見過一次,五位數後面跟著兩個零。他在惠州的兩間商鋪租給連鎖藥店,月頭準時要催房租。上個月還跟我視頻,說在東京做全身檢查花了三萬八,屏幕里他穿著阿瑪尼POLO衫,背後的櫻花樹開得像粉霧似的。
今年清明我開車接父親來城裡體檢,他坐在后座緊緊攥著安全帶。路過高速服務區時,他看著自動沖水的馬桶不敢用,最後跑到樹叢里解決的。岳父上個月剛自駕去西藏,發來的照片里舉著氧氣罐站在布達拉宮前,衝鋒衣拉鏈拉到下巴。
父親最遠就去過長沙湘雅醫院,那次查出來糖尿病。現在每天早起測血糖,試紙盒還是我網購寄回去的。村診所的赤腳醫生讓他打胰島素,他擺擺手說"吃兩片南瓜就好"。岳父的進口降壓藥擺滿半個抽屜,上周視頻說要去瑞士療養,鏡頭晃過茶几上一摞英文體檢報告。
母親總說父親是"老摳門",可每年年夜飯他都會摸出個紅包。去年給孫子的是六千六,嶄新的鈔票還帶著信用社封條。岳父給外孫女買了架施坦威鋼琴,琴凳里塞著個紅包,拆開是張十萬塊的存單。父親知道後抽了半宿煙,第二天天沒亮就去紅薯廠加班了。
兩位老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手機里都存著我的軍裝照。父親逢人就翻出我授銜的視頻,哪怕畫麵糊得看不清臉。岳父總在戰友聚會時說我像他帶過的兵,有次喝多了非要和我比站軍姿,結果摔碎了他那副老花鏡。
上個月兩位老人前後腳過生日。我給父親打電話時,他正在地里摘豆角,說晚上要和母親去鎮上吃煎包,"加肉餡的,兩塊錢一個"。岳父在五星酒店辦了壽宴,朋友圈九宮格正中間是他戴著壽星帽切蛋糕的照片,配文是"古稀之年再出發"。
那天半夜我忽然想起,父親那件總捨不得穿的襯衫還是岳父送的。去年他來深圳住不慣,臨走時把沒拆吊牌的衣服塞給我:"給你爸捎回去,就說我穿著小了。"現在那件襯衫還壓在父親枕頭底下,每次視頻都能看見床頭露出的半截包裝袋。
看著手機里並排的兩個生日提醒,忽然覺得他們像兩棵完全不同的樹。一棵把根深深扎進土裡,另一棵把枝葉伸向天空,可都找到了自己生長的方向。父親的皺紋里藏著麥穗的弧度,岳父的白髮中有雪山的輪廓,他們用七十一年的光陰證明,幸福從來不是流水線上的標準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