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之間的體諒
"五千塊錢打到我卡上了沒有?"婆婆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不容置疑。
我一愣,硬著頭皮回答:"媽,這個月工資晚發,下周一定打過去。"
這已是我第三次拖欠這筆錢了。
掛了電話,我站在出租屋的窗前,望著遠處工廠林立的天際線,心裡像壓了塊石頭。
那是1998年的夏天,窗外的蟬鳴聲聲不息,我手裡攥著那張皺巴巴的工資條,五指深深陷入掌心。
"媳婦,別想那麼多了,咱們日子總會好起來的。"丈夫老張從背後輕輕攬住我的肩膀。
"可我們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按時給你媽打錢了,這次我打算先欠著廠里的住宿費。"我轉過身,眼裡含著淚花。
結婚六年,我和老張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大兒子上小學二年級,小兒子才剛滿周歲。
九十年代末,東北的國企改革浪潮中,家鄉的紡織廠成了第一批"下崗大軍"的陣地。
我和老張失業後,只能遠赴南方打工謀生。
面對兩個孩子,我們犯了難。
大兒子還能送去學校,可小兒子年紀太小,無奈之下,只能託付給婆婆照看。
我清楚地記得把小寶送到婆婆家的那天,滿眼是捨不得,一路上小傢伙哭得嗓子都啞了。
"媽,真是麻煩您了,等我們站穩腳跟,一定把孩子接過去。"我愧疚地說。
婆婆接過孩子,臉上沒有我預想中的笑容:"帶孩子不是件輕鬆事,我這把老骨頭也吃不消了。"
我原以為婆婆會像照顧大兒子時那樣,含辛茹苦地幫我們。
可沒想到,孩子才剛送去不到一個月,婆婆就通過老張提出每月要五千元"照顧費"。
聽到這個數字時,我和老張都愣住了。
那時候,我們兩人加起來一個月也就掙七八千,除去租房和日常開支,能剩下的並不多。
"五千?媽這是獅子大開口啊!"我忍不住嘀咕道。
"就當是給那孩子的生活費吧。"老張勸我,"媽年紀大了,帶孩子也不容易。"
"可是當初帶大兒子的時候,咱們也沒給過這麼多錢啊。"我不解地問。
老張嘆了口氣:"那時候不一樣,咱們還在家鄉,能照應著。現在遠在他鄉,媽一個人帶孩子,總要有些補償。"
我咬著牙答應了,每月省吃儉用,按時打錢。
為了湊夠這筆錢,我常常加班到深夜,雙手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老張在另一家工廠干裝卸工,每天腰酸背痛地回來,卻從不抱怨。
我們省吃儉用,連最基本的零食都捨不得買,就為了那每月必須打給婆婆的五千塊錢。
直到那次突然回家,打破了我心中的平衡。
那是個周末的早晨,我請了假,想給兒子一個驚喜。
火車在鐵軌上哐當作響,我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和村莊,心中滿是期待。
到了家鄉的小站,我買了兒子最愛吃的奶油蛋糕,小跑著回到了婆婆家。
推開院門,卻不見婆婆和孩子的身影。
院子里晾曬的衣服在風中輕輕搖曳,卻沒有孩子玩耍的痕迹。
鄰居王大娘正在門前擇菜,看見我驚訝地說:"哎呀,小李回來了?你婆婆早出門遛彎去了,孩子在你弟媳那兒呢,都快兩個月了。"
"什麼?孩子在弟媳家?"我如遭雷擊。
王大娘點點頭:"是啊,聽說你弟弟廠里出了事,家裡揭不開鍋,你婆婆就讓你弟媳幫著帶孩子,好像還給了些錢貼補家用呢。"
我一路小跑到弟媳家,推開門,果然看見兒子在那兒玩耍。
小傢伙見到我,竟然只是怯生生地叫了聲"媽媽",卻不肯靠近。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疼。
弟媳顯然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大姐,你、你怎麼回來了?"
"我兒子怎麼在你這兒?"我強忍著怒火問道。
弟媳訕訕地解釋:"大姐,是婆婆安排的,我也不好推辭..."
看著兒子陌生的眼神,我蹲下身子想抱抱他,他卻躲到了弟媳身後。
"媽媽,我要阿姨。"孩子奶聲奶氣的話語像刀子一樣扎進我的心。
弟媳不好意思地說:"孩子剛開始還哭,現在已經習慣了。"
我強忍淚水,問道:"那你們拿了我多少錢?"
弟媳愣了一下:"每月兩千塊,是婆婆給的。"
兩千?那我每月給婆婆的五千塊去了哪裡?
那晚,我在婆婆家等到了她回來。
婆婆提著菜籃子進門,看見我時明顯愣了一下:"你怎麼回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媽,您拿了我的錢,卻把孩子丟給弟媳,這是什麼道理?"我的聲音因委屈而發抖。
婆婆放下菜籃子,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孩子有人看著,你不放心?"
"那我每月給您的五千塊錢呢?"我追問道。
"那錢怎麼了?是不是心疼了?"婆婆的臉沉了下來,"當初是你們把孩子送來的,我這把年紀帶孩子容易嗎?"
"可您根本就沒親自帶,卻拿了全部的錢!"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
"你這是什麼話?沒良心的東西!"婆婆提高了嗓門,"我把你們拉扯大容易嗎?現在翅膀硬了,就開始埋怨老人家了?"
我和婆婆的爭執驚動了左鄰右舍。
當晚,我躺在自己曾經的小床上,淚水打濕了枕巾。
我拿出那張已經被磨得起毛的照片——那是小兒子剛出生時,我和老張抱著他的合影。
照片背面,寫著"平安喜樂"四個字,那是我們對未來生活的期許。
現在看來,多麼諷刺。
第二天一早,我就決定辭去工作,把孩子接回自己身邊。
"你別衝動,"老張在電話那頭焦急地說,"先搞清楚情況再說。"
"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媽拿了我們的錢,卻把孩子丟給別人!"我氣憤地說。
收拾東西時,我偶然翻出婆婆床頭櫃里的存摺。
出於好奇,我翻開了那本藍色的小冊子。
一看之下,我呆住了——那是一本以兒子名義開的存摺,上面整整齊齊記錄著每月五千元的存款,一分不少。
最後一筆存款日期是三個月前,正是我們開始拖欠的時間。
我坐在床邊,一時不知所措。
這時,弟媳來找我,欲言又止。
"大姐,您別怪婆婆。"她搓著手說,"其實...自從我家強子廠里出了事,家裡就斷了收入。婆婆安排我帶您兒子,每月給我兩千塊補貼,說是解我家的燃眉之急,又能讓我有心思照顧孩子。"
"那剩下的錢呢?"我問道。
"婆婆說是給小寶存著上學用的。"弟媳低聲說,"她老人家每天還來看孩子,教他說話、認字,比我都上心。"
我恍然大悟,一時說不出話來。
院子里,傳來了孩子的笑聲。
我走到窗前,看見小寶正在和鄰居家的孩子玩耍,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或許是我太過計較得失,忽略了婆婆的良苦用心。
午後,我去了村頭的小學。
那裡,我見到了大兒子。
他正在操場上和同學們追逐打鬧,看見我時,興奮地跑了過來。
"媽媽!你怎麼來了?"他歡快地撲進我的懷裡。
我緊緊抱住這個懂事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媽媽,奶奶說你和爸爸在外面辛苦賺錢,要我好好學習不辜負你們。"大兒子仰著小臉說,"她每天早上都送我上學,還給我做好吃的。"
我摸著兒子的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奶奶還說,等我上初中了,弟弟也能上幼兒園了,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就能在一起了。"
孩子天真的話語,讓我心中的怨氣消散了許多。
傍晚,我找到在菜地里勞作的婆婆。
她的背影在夕陽下顯得那麼佝僂,布滿老繭的手正在收拾菜畦。
"媽。"我輕聲叫道。
婆婆轉過身,眼中仍有幾分倔強:"回來了?"
"媽,對不起,我誤會您了。"我坦誠地說,"我看到了存摺。"
婆婆直起腰,擦了擦額頭的汗:"看就看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您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我問道。
"告訴你什麼?告訴你弟弟家揭不開鍋了?告訴你我把錢給孫子存著上學用?"婆婆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們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我不想你們擔心家裡的事。"
"可您完全可以解釋清楚啊。"
"錢是給孫子存的學費,弟媳家裡困難,幫襯點是應該的。"婆婆擦了擦手上的泥土,"你們在外打工不容易,我這把老骨頭能幫就幫一把。傳宗接代是咱們老祖宗的規矩,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弟弟家過不下去。"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
夕陽的餘暉灑在田野上,將一切鍍上了一層金色。
婆婆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屋吧,我燉了雞湯,你最愛喝的。"
那天晚上,我和婆婆坐在院子里,看著滿天繁星。
"媽,我想把孩子接走。"我輕聲說。
婆婆沉默了一會兒:"你是孩子媽,你說了算。"
"但我想等我和老張安頓好了再接,可能還需要一年的時間。"我補充道,"在這期間,我還是會按月打錢給您,您看著安排,只要孩子健康快樂就好。"
婆婆點點頭:"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第二天清晨,我準備返回工廠。
臨行前,婆婆塞給我一個布包。
"這是什麼?"我問道。
"一些鹹菜和臘肉,你和老張在外面吃不慣南方的飯菜,帶上解解饞。"婆婆的聲音有些啞。
我抱住婆婆,淚水不自覺地流下:"媽,對不起,我不該懷疑您。"
婆婆輕拍我的背:"傻丫頭,我們是一家人。"
回去的路上,火車穿過田野和山脈,我的心情比來時平靜了許多。
窗外的風景飛速掠過,我想起了許多往事。
記得剛嫁到老張家時,婆婆對我並不親熱。
農村的婆媳關係向來複雜,我和婆婆之間也有過不少摩擦。
她嫌我做飯不好吃,嫌我洗衣服不幹凈,嫌我起床太晚...
而我則受不了她的嘮叨和挑剔,常常在背後抱怨她古板守舊。
直到大兒子出生,情況才有所改變。
婆婆二話不說,包攬了帶孩子的重任,讓我得以繼續在紡織廠工作。
她教我如何給孩子洗澡、如何應對孩子夜裡哭鬧,儘管方式有些強硬,但字字句句都是經驗之談。
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愧疚。
或許,我太容易被表面現象迷惑,忽略了婆婆內心的善良。
回到工廠後,我立刻給老張打了電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
"我就說嘛,我媽不是那種人。"老張鬆了一口氣。
"我們得加把勁了,"我說,"爭取早日攢夠錢,把孩子接過來。"
老張在電話那頭笑了:"好,我已經找到一份兼職,每周末去建築工地幫工,多少能賺點錢。"
從那以後,我們更加努力地工作,每月按時給婆婆打錢。
雖然生活依舊艱辛,但心中的那份怨氣已經消散。
我開始定期給弟媳打電話,詢問孩子的情況。
弟媳總是詳細地告訴我小寶的一舉一動:會說什麼新詞了,學會了什麼新本領,甚至連長了新牙都不放過。
"大姐,你放心,我把小寶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弟媳真誠地說,"等你們回來,我會捨不得的。"
聽到這樣的話,我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有時候,我也會給婆婆打電話,不再只是談錢的事,而是聊聊家常,詢問她的身體狀況。
婆婆的語氣也變得溫和許多,會告訴我村裡的新鮮事,會叮囑我照顧好自己。
"南方的天氣多變,記得帶傘。"
"工廠里機器多,小心別傷著手。"
"別總是加班,身體要緊。"
這些話語樸實無華,卻包含著深深的牽掛。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老張的積蓄也在慢慢增加。
1999年底,我們終於存下了一筆可觀的錢。
"要不要考慮在這邊買套小房子?"老張提議道,"這樣就能把孩子接過來了。"
我思考了一下:"還是先回去看看吧,我想念孩子了。"
於是,在春節前夕,我們踏上了回鄉的列車。
車廂里擠滿了和我們一樣,背井離鄉打工的人們。
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歸家的喜悅與期待。
老張拿出一個紅色的小本子:"看,這是我們這一年多來的存款。"
我翻開一看,密密麻麻記錄著每一筆收入和支出,最後的結餘竟然有三萬多。
"夠我們在老家付個首付了。"老張興奮地說。
我點點頭,心中充滿希望。
到站後,我們先去了婆婆家。
推開院門,只見院子里掛滿了紅燈籠,喜氣洋洋。
聽到動靜,婆婆從屋裡走出來,看見我們,眼睛一亮:"回來了!快進屋,屋裡暖和。"
小寶正在屋內和弟媳家的孩子玩耍,看見我們,眨巴著大眼睛,有些認生。
"寶寶,這是爸爸媽媽啊。"弟媳蹲下身子,輕聲對孩子說。
小寶怯生生地走過來,叫了聲:"爸爸,媽媽。"
我蹲下身,張開雙臂,孩子猶豫了一下,終於撲進我的懷抱。
那一刻,所有的辛酸和委屈都煙消雲散。
晚上,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團圓飯。
大兒子興高采烈地給我們講述學校里的趣事,小寶則在我和老張之間來回爬動,時而親親這個,時而抱抱那個,顯然已經認回了自己的父母。
酒過三巡,話漸漸多了起來。
"媽,我和老張打算在家鄉買套房子,把孩子接到身邊。"我對婆婆說。
婆婆點點頭:"這是好事,孩子還是跟父母在一起好。"
"錢的事您別擔心,"老張說,"我們會繼續按月給您打錢的。"
婆婆擺擺手:"不用了,你們自己的日子都過不好,還惦記著給我錢。"
"那怎麼行?"我急忙說,"您幫我們照顧孩子這麼久,我們不能不表示。"
婆婆放下筷子,嚴肅地說:"我是你們的母親,幫你們帶孩子是應該的。之前收你們的錢,也是想給孩子存點學費。現在你們要把孩子接走,那筆錢就還給你們,就當作是你們的首付。"
說完,婆婆起身去裡屋,拿出了那本藍色的存摺。
"這裡面有七萬多,全是給小寶存的。"婆婆將存摺遞給我,"拿去吧,給孩子買個好點的房子。"
我接過存摺,淚水模糊了視線。
七萬多,那是婆婆一分一毫積攢下來的啊。
"媽..."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婆婆拍拍我的手:"傻丫頭,當初是我考慮不周,應該跟你說清楚的。"
"不,是我太自私了,只想著自己的付出,沒有體諒您的難處。"我愧疚地說。
婆婆笑了:"都過去了,以後好好的就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婆媳關係中最重要的不是誰對誰錯,而是相互理解與體諒。
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婆婆用她的方式,編織著一張互助的網,讓我們這些在生活重壓下掙扎的人,能多一點依靠。
過完年,我和老張帶著存摺去看房子。
在縣城邊上,我們找到了一套兩居室的小房子,首付剛好用上了那筆錢。
"等房子裝修好,我們就把孩子接過來。"老張憧憬地說。
我點點頭,心中滿是感激。
搬家那天,婆婆、弟媳一家都來幫忙。
看著婆婆和弟媳忙前忙後的身影,我的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她們不僅僅是我的親人,更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支持者。
房子雖小,但收拾得乾淨整潔。
婆婆親手為我們縫製了新窗帘,弟媳則帶來了她自己腌制的鹹菜和泡菜。
小寶在新家裡跑來跑去,好奇地探索著每一個角落。
大兒子也興奮不已,開始規劃自己的小天地。
晚上,送走了親友,我和老張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的燈火。
"真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有了自己的家。"老張感慨道。
我靠在他肩上:"這都要感謝媽和弟媳的幫助。"
"是啊,沒有她們,我們可能還在南方打工,看不到希望。"老張點點頭。
我想起了那本藍色的存摺,想起了婆婆佝僂的背影,想起了弟媳照顧孩子的辛勞。
在這個變革的年代,我們這些普通人能做的,就是相互扶持,共同前行。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集市買了新鮮的蔬菜和肉,準備做一頓豐盛的午餐,邀請婆婆和弟媳一家來吃。
在廚房裡忙碌時,我看見窗外的陽光灑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上,斑駁的光影搖曳生姿。
孩子們的笑聲從院子里傳來,婆婆正教他們摺紙飛機,弟媳則在一旁拍手叫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生活的意義不在於擁有多少財富,而在於能夠與親人共度時光,相互扶持。
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走出廚房,看著圍坐在桌前的家人,我的心中充滿了感激與幸福。
回去的路上,夕陽將我們三代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我想,困難的日子終會過去,但血濃於水的親情,會像這傍晚的餘暉一樣,溫暖地照亮我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