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元的底線
那天晚上,我回到出租屋,樓道燈泡閃爍幾下,像是在提醒我注意什麼。
門口小黑板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刺痛了我的眼睛:"下月起房租調整為800元,如有異議請另尋住處。"
我手裡的鑰匙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我心底某個地方碎了。
一九九八年的省城,房價還不算太高,但對我和小剛這樣剛畢業的大學生來說,依然是一座難以攀爬的高山。
我站在樓道里,回想起剛來省城的那個夏天,驕陽似火,我和小剛拖著行李箱,滿頭大汗地找房子。
那時候,我們手裡攥著的是兩份剛簽的合同,工資加起來不過兩千出頭,找個便宜又乾淨的住處成了我們的首要任務。
"秦淮,別擔心,我發小明亮家有套兩居室,他說了只收我們三百塊錢月租。"小剛拍著胸脯向我保證,眼裡閃爍著讓我安心的光芒。
我至今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套房子時的欣喜,六十多平米的兩居室,雖然傢具陳舊,但收拾得乾乾淨淨。
明亮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孩,說話輕聲細語,他遞給我鑰匙時說:"小剛是我兄弟,你們安心住,房子是我結婚用的,現在暫時空著。"
那一刻,我對這個陌生的城市少了幾分懼怕,多了幾分溫暖。
我們的小家慢慢有了煙火氣,我從老家帶來的刺繡枕套,小剛大學時獲得的獎狀,牆上貼著的電影票根,還有窗台上那盆頑強生長的綠蘿,都是我們用心經營生活的見證。
每月初,小剛都會準時把八百塊錢放進信封,親自送到明亮手裡,回來後總是一臉輕鬆地說:"房租交了,這個月又能安心住了。"
我從沒懷疑過這個數字,就像我從沒懷疑過小剛對我的感情一樣篤定。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和小剛省吃儉用,每月還能存下一點錢,憧憬著有朝一日能買一套屬於自己的小房子。
那年冬天,爸爸突然打來電話說要來看我。
爸爸是村裡的小學老師,一輩子教書育人,為人正直,在老家德高望重。
他很少出遠門,這次要來省城,我既驚喜又有些忐忑。
為了爸爸的到來,我特意請了半天假,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還在菜市場買了爸爸最愛吃的帶魚。
"閨女,你瘦了。"這是爸爸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樸實無華,卻滿含關切。
爸爸的頭髮比我記憶中白了許多,眼角的皺紋也深了,但他的背脊依然挺拔,就像村口那棵上了年紀卻依然堅韌的老槐樹。
他從舊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籃子自家種的蔬菜和老家的鹹鴨蛋,"這是你媽讓帶的,說城裡菜沒有家鄉的香。"
晚飯後,爸爸坐在沙發上,環顧我們的小家,目光柔和,眼裡滿是欣慰。
"閨女,爸爸這輩子沒什麼大出息,沒給你攢下什麼家業,就這點錢,你和小剛拿著添置點家用吧。"
爸爸從懷裡掏出一個藍白相間的布包,那是我小時候給他縫的煙袋,如今裡面裝的卻是五千塊錢,一張張都疊得整整齊齊。
我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這些錢對爸爸來說意味著多少個不吃肉的日子,多少個起早貪黑的辛苦。
"爸,我和小剛現在工作穩定,您和媽留著養老用吧。"我試圖推辭。
爸爸卻執拗地把錢塞進我手裡,"拿著,家裡不缺這點錢,你媽前段時間還說,咱家的臘肉曬得太多,吃不完都要發霉了。"
我知道這是爸爸的善意謊言,家裡的日子其實並不寬裕。
夜深了,爸爸習慣性地想看看我記的賬本,這是他從小教我的生活習慣。
"過日子就像繡花,一針一線都要記清楚,這樣才不會亂了章法。"這是爸爸常掛在嘴邊的話。
我從抽屜里取出那本藍皮筆記本,上面記錄著我和小剛的每一筆收入和支出。
爸爸戴上老花鏡,認真地翻看著,時不時點點頭,對我們的理財能力表示讚許。
突然,他的手停在了某一頁上,眉頭緊鎖。
"你們每月給明亮八百塊房租?"爸爸的聲音裡帶著疑惑。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啊,怎麼了?"
"這個價格在你們這個位置,是不是貴了點?"爸爸問道。
我解釋說這已經是明亮給我們的友情價了,市場價至少要一千二。
爸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但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房租那一欄多停留了幾秒。
第二天一早,小剛去上班前,爸爸叫住了他。
"小剛啊,我聽閨女說你們每月房租八百?"
小剛愣了一下,隨即點頭,"是啊,叔叔,明亮給我們的價格已經很便宜了。"
"那好,今晚我想請你和明亮一起吃個飯,感謝他對你們的照顧。"爸爸的語氣平靜,但我卻從中感受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小剛有些局促地答應了,隨後匆匆出門上班。
他離開後,爸爸拿起我的賬本,又仔細地翻看起來。
"閨女,我看你每月除了房租,其他支出都很合理,但這房租..."爸爸欲言又止。
"怎麼了,爸?"我有些不解。
爸爸摘下老花鏡,輕輕擦拭著鏡片,"沒什麼,就是覺得這個數字有點眼熟。"
那天下午,爸爸說要去附近轉轉,熟悉一下環境。
晚上回來時,他的神情有些凝重,但什麼也沒說。
吃過晚飯,小剛回來了,明亮也跟著一起來了。
明亮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局促,進門後一直低著頭,不敢直視爸爸的眼睛。
"叔叔好,聽小剛說您要請客,這太客氣了。"明亮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應該的,應該的,你幫了我閨女和小剛這麼大的忙,我這做長輩的總該表示表示。"爸爸笑著說,但眼睛裡卻沒有笑意。
我有些不安,總覺得今晚的氣氛不太對勁。
我爸提議去附近的小飯館吃飯,那是一家湘菜館,據說老闆是從湖南來的,做的口味很正宗。
飯館不大,但很乾凈,牆上掛著幾幅水墨畫,古色古香。
爸爸要了四菜一湯,都是家常菜:紅燒肉、清蒸魚、炒青菜和一個蒜蓉茄子,外加一個番茄蛋花湯。
我驚訝地看著爸爸,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不在外面吃飯,更別說點這麼多菜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爸爸一直在講他年輕時的故事,如何在集體農場里憑著誠實勞動贏得尊重,如何在困難時期依靠鄰里互助度過難關。
"人這一輩子啊,錢財是身外物,誠信卻是做人的底線。"爸爸舉起酒杯,目光在小剛和明亮臉上掃過。
小剛的手微微發抖,酒杯里的白酒晃動著,映出他慘白的臉色。
明亮更是一言不發,眼睛始終盯著桌面,彷彿那裡有什麼天大的秘密。
"叔叔,我...我有話想說。"終於,小剛放下筷子,聲音顫抖著開口。
爸爸放下酒杯,平靜地看著他,"說吧,有什麼話,當著大家的面說清楚最好。"
"房租...其實不是八百...是三百..."小剛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是自言自語。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
小剛不敢看我,只是低著頭繼續說:"明亮每月確實只收三百,但讓我們對外說八百,多收的五百我們平分。"
"叔叔,我也是被逼的,明亮說不這樣就不租給我們..."小剛的話沒說完,就被明亮打斷了。
"不是這樣的!"明亮突然抬起頭,眼睛紅紅的,"是我提出來的,但小剛一開始並不願意,是我一直勸他..."
我坐在那裡,感到一陣暈眩,窗外的夜色像墨汁一樣濃稠,我感到一陣窒息。
這個城市的燈火突然變得那麼冷,那麼遠。
我想起那些日子裡,我為了省錢,午餐常常只吃十塊錢的盒飯;為了攢錢,放棄了多少次和同事的聚餐;為了付得起房租,拒絕了多少次回老家看望父母的機會。
而這一切,竟然都建立在一個謊言之上。
我忍不住問:"為什麼?"
明亮紅著臉講出了實情,他家確實有幾套房子,但都是貸款買的,父親生病欠下一屁股債,他急需錢還貸。
"可你應該直說,而不是拿朋友當幌子。"爸爸的話像是一把尺子,丈量著做人的高度。
"叔叔,對不起,我錯了。"明亮的聲音里滿是悔恨,"我會把多收的錢全部還給秦淮,一分不少。"
小剛也紅著眼睛說:"淮淮,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信任。"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眼淚無聲地滑落。
那一刻,我想起了老家門前那條小河,河水清澈見底,可以看見河床上的每一塊鵝卵石;我想起了童年時和夥伴們在田野里奔跑的日子,沒有一絲隱瞞和算計。
那樣純粹的日子,是否只能存在於回憶中了?
"錢不錢的不重要,"爸爸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誠信才是立身之本。明亮,你家的困難我能理解,但解決困難的方式不能是欺騙。"
爸爸的話不重,但字字如釘,釘在我們每個人心上。
飯後,小剛和明亮主動提出把多收的錢分期還給我們。
爸爸擺擺手:"錢不是問題,關鍵是你們要明白,做人要堂堂正正,行事要光明磊落。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希望你們能記住這個教訓。"
回家路上,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爸爸突然說:"閨女,記住,找對象不是找多有錢的,而是找靠得住的。"
我沒有回答,心裡五味雜陳。
那晚,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小剛在客廳的沙發上過夜,他知道我需要時間和空間來消化這一切。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茶几上放著一個信封,裡面是小剛的道歉信和五千元現金,正是這半年來他從房租中分到的那部分。
信中,小剛詳細解釋了事情的經過:當初明亮提出這個"合作"時,他本想拒絕,但又擔心找不到這麼便宜的房子,加上明亮說這只是臨時的,等他家的情況好轉就恢復正常,所以就答應了。
"我本想著等存夠了錢,就和你坦白一切,然後搬出去住,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被揭穿,對不起,淮淮。"信的最後,小剛寫道。
我拿著信,不知該作何感想。
窗外,晨光熹微,新的一天開始了,但我和小剛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永遠改變了。
爸爸在省城住了一周,臨走前,他拉著我的手說:"閨女,人這一輩子,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挫折,關鍵是怎麼面對。原諒別人,也是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送走爸爸後,我決定搬出那個充滿謊言的房子。
我找了一個單間,租金六百,雖然條件差了點,但至少是清清白白的。
小剛每天都會發消息給我,問我過得好不好,需不需要幫忙,但我始終沒有回復。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正在整理房間,門鈴突然響了。
打開門,是明亮和小剛,他們手裡各提著一袋東西。
"秦淮,能和你談談嗎?"明亮的語氣誠懇,眼神真誠。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們進來了。
明亮從袋子里拿出一個賬本,是他家的貸款記錄和還款計劃。
"我已經把房子賣了一套,還清了大部分債務,剩下的我會慢慢還。"明亮說,"我知道錢不是問題,但我想讓你知道,我真的在努力改變。"
小剛也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後,是一枚素凈的銀戒指。
"淮淮,我知道我錯了,但請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用餘生來彌補這個錯誤。"小剛的眼睛裡滿是真誠和歉意。
我看著這兩個年輕人,想起爸爸臨走時說的話。
或許,原諒確實需要勇氣,但它也給了我們重新開始的可能。
"三百元不多,"我輕聲說,"但它代表的誠信,卻價值連城。"
那一刻,我感到心中的結終於解開了一點。
時光如水,轉眼又是一年。
我和小剛舉辦了簡樸的婚禮,爸爸媽媽從老家趕來,帶著全村人的祝福。
明亮當了伴郎,他悄悄告訴我:"謝謝叔叔那天的話,讓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婚禮上,爸爸送了我們一個木匣子,裡面裝著一本《朱子家訓》,扉頁上寫著:"誠信乃立業之本,操守是處世之基。"
那幾個繁體字蒼勁有力,彷彿穿越了時空,訴說著亘古不變的道理。
如今,我和小剛有了自己的小家,雖然不大,卻充滿溫馨。
每當我打開那個木匣子,看到那本《朱子家訓》,就會想起那段關於三百元的故事。
那是我們生活中的一道坎,跨過去後,我才明白,人生路上,金錢的分量遠不及誠信的重量。
昨天,我收到了明亮的婚禮請柬,他終於也要步入婚姻的殿堂了。
小剛看著請柬,笑著說:"咱們該準備什麼禮物好呢?"
我想了想,說:"就送一個木匣子吧,裡面放一本《朱子家訓》。"
小剛明白了我的意思,點點頭。
那本承載著家族智慧的古書,將繼續傳遞著誠信的價值,就像一盞明燈,照亮我們前行的路。
人生海海,誠信如舟,載我們穿越風浪,抵達心靈的彼岸。
那三百元的故事,已成為我們家族的精神財富,比金錢更加珍貴,比房產更加恆久。
每當夜深人靜,我常常想起那個傍晚,爸爸站在夕陽下的身影,高大而堅定。
他教會了我,生活不僅是柴米油鹽的瑣碎,更是誠信與坦蕩的崇高。
這大概就是為人父母的意義,不僅給予生命,更傳遞做人的底線與尊嚴。
如今,窗外的月光依舊皎潔,灑在我和小剛共同撰寫的家庭賬本上。
那些清晰的數字,不僅記錄著我們的收入與支出,更記錄著我們對生活的態度與承諾。
人生路上,我們或許會遇到各種誘惑與挑戰,但只要心中有那道明亮的底線,就能在紛繁複雜的世界中保持初心。
三百元,看似微不足道,卻是我們婚姻中最寶貴的嫁妝,教會了我們誠實與信任的真諦。
夜已深,我合上日記本,心中滿是感激與溫暖。
感謝那個教會我們誠信的人,他的背影,將永遠挺立在我們的記憶中,如同一座不朽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