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餐的抉擇
"小東爸,我給東子物色了個女孩,條件杠杠的!這周末咱們聚一下?"電話那頭,侄子小宇的聲音里滿是興奮。
話筒中傳來的熱情幾乎要溢出來,讓我一時難以拒絕。
那是去年初冬的一個周四,我正在店裡盤點貨物,寒風把門外的楊樹吹得"嘩嘩"直響,像是在提醒我換季生意該忙起來了。
小宇這孩子,從小就嘴甜,這回又來勁了,說什麼"成家立業一個都不能少",非要給我兒子小東介紹個對象。
"東子都二十八了,大齡剩男了都!您看您創業這麼成功,兒子總不能輸在婚姻起跑線上吧?"小宇在電話那頭振振有詞。
我笑著搖搖頭,卻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兒子確實到了該成家的年齡。
日子過得真快,恍惚間,那個曾經跟在我身後,拿著小木槌學我修鞋的孩子,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
"行吧,你安排安排,但別太鋪張,家常便飯就好。"我最終還是應了下來。
"放心吧叔,包在我身上!"小宇信誓旦旦。
誰知道,這一頓飯,竟讓我看清了許多人情冷暖。
八十年代末,我是紡織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一個月七十多塊錢工資,雖然不富裕,但能養家。
車間里的紡織機"隆隆"作響,伴隨著我度過了青春年華,那時候夢想很簡單——安穩工作,按時發餉,娶個媳婦,生個娃娃。
九十年代初,改革大潮席捲全國,不少國營廠子開始不景氣,我們廠也不例外。
大院里的喇叭突然在一個周二的下午播起了《告職工書》,宣布廠里要精簡人員,我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
那時候,天塌下來似的,一夜之間,飯碗沒了。
老伴帶著剛上小學的兒子小東,跟著我擠在筒子樓里的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沒了固定工資,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咱不能等救濟,得自己闖出條路來!"記得那晚我對老伴說這話時,窗外傳來鄰居家孩子背課文的聲音,還有巷子里賣糖葫蘆的吆喝聲,平常的聲音在那一刻卻顯得格外刺耳。
下崗後的第一個星期,我像只無頭蒼蠅般在街上轉悠,試圖找份差事。
路過老馬頭的修鞋攤時,看他一錘一釘,居然排了好幾個人等著,這給了我啟發。
後來聽街坊說修鞋能賺錢,我便從老馬頭那學了點皮毛,湊了五十塊錢買了工具,支了個小攤子,蹲在街頭,一釘一錘熬出了條路子。
那時候的苦,現在想來還覺得嘴裡發澀。
冬天手凍得裂口子,夏天汗水浸透衣衫,下雨天要裹著塑料布繼續幹活,地攤被城管趕時只能背著工具箱到處躲。
但那會兒咬牙挺過來了,不就是為了一家人能過上好日子嗎?
慢慢地攢下些錢,九七年在步行街租了間小店,取名"老常鞋店",又聽說皮具保養能賺錢,就又添了這門手藝。
日子一天天好轉,店面從一間擴到三間,又開了連鎖,如今也算個小老闆了。
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話一點不假。
那些年省吃儉用攢下的第一桶金,我至今珍藏著那個發黃的存摺,是苦日子裡最寶貴的見證。
周六晚上,小宇發來定位,竟然是城裡最氣派的江景餐廳"海天一色",這地方我只在報紙上看過,聽說是市裡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
"小宇這孩子,咋這麼鋪張?"老伴嘀咕著,但還是換上了她最好的那件藏青色的羊毛衫。
我翻出許久不穿的西裝,有些局促地整了整領帶,心想著待會得好好管教管教這孩子。
我和老婆、兒子剛到餐廳門口,就被氣派的旋轉門和水晶吊燈晃得有些不自在。
服務員畢恭畢敬地引領我們上了電梯,到了頂層的包間,小宇早已等在那裡,身邊站著個濃妝艷抹的姑娘——自稱叫"藍藍",穿著名牌,指甲油閃閃發亮,一看就是精心打扮過的。
"叔,嬸,東哥,你們可算來了!"小宇像只歡快的小鳥,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包間。
包間里的裝潢奢華得讓人不敢多看,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夜景,燈火闌珊。
"這是藍藍,我大學同學,家裡條件特別好,現在在外企做高管呢!"小宇一臉獻寶似的介紹道。
藍藍點頭微笑,上下打量著我們一家人,那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我感到一陣不自在,看了眼兒子,發現他也正襟危坐,表情有些尷尬。
"叔,這是上次跟您提的諾曼底大酒店,三百一瓶呢!"小宇殷勤地給我倒酒,紅酒在高腳杯里晃蕩著,眼神里透著討好。
"哎呀,太貴重了,我們喝不慣這個,白酒、啤酒就行了。"我連忙推辭,卻被小宇堅持地按回座位。
"今天是特殊場合,必須要喝好的!"小宇眨眨眼,一副"我懂"的表情。
菜一道道上來,光看名字就讓人摸不著頭腦:松露鵝肝醬、和牛牛排、帝王蟹……價格更是觸目驚心。
那姑娘幾乎沒怎麼說話,全程對著鮑魚、龍蝦"咔嚓咔嚓"拍照發朋友圈。
一會兒"打卡網紅餐廳",一會兒"今天又是被款待的一天",一會兒還要小宇幫她拍照,擺出各種姿勢,彷彿我們這些人都只是她精緻生活的背景板。
"小東哥,聽說你在叔叔公司做總經理啊?"飯吃到一半,藍藍突然開口,聲音裡帶著甜膩的做作。
小東略顯尷尬:"沒有,我就是普通員工,從基層做起。"
"啊?我還以為……"藍藍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隨即又堆起笑容,"不過沒關係,叔叔的公司早晚是你的嘛!"
我心裡"咯噔"一下,看來這姑娘是沖著所謂的"富二代"來的。
記得當年,我剛開始創業成功,有些老同事就建議我直接讓兒子當經理,我沒同意。
"人這輩子啊,得一步一個腳印,你爸吃的苦,你也得嘗嘗,才知道錢來之不易。"我對兒子說。
小東也爭氣,大學畢業後進了公司最基層的崗位,從學徒做起,如今才剛升到部門主管。
我夾了塊紅燒肉,突然想起當年下崗後,一家人圍著一碗蘿蔔白菜湯,也吃得香甜。
那時候,老伴經常變著花樣做白菜,有時候拌豆腐,有時候炒粉條,有時候做餡包餃子。
艱難的日子裡,我們一家三口擠在小屋裡,兒子的書桌就是我修鞋的工具箱支起來的,但日子雖苦,卻也溫馨。
再看桌上這些山珍海味,一頓飯頂我當年半年工資,心裡不是滋味。
"快嘗嘗這個魚子醬,可貴了!"小宇往藍藍碗里夾了一大勺,那殷勤勁兒,像極了當年我去見客戶時的模樣。
老伴在桌子底下碰了碰我的腿,朝我使了個眼色,我會意地點點頭。
這頓飯,水深得很啊。
飯桌上,小宇不停地誇這姑娘家裡有礦,爸爸在某局當領導,住的是別墅區,開的是豪車,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誇個遍。
言語間,我察覺到他看向我的目光中帶著某種盤算,像是在評估著什麼。
"小宇,現在生意怎麼樣啊?上次說要開店,籌得資金了嗎?"我隨口問道,試圖轉移話題。
沒想到這一問,小宇臉色一變,支支吾吾起來:"還、還在籌備中,叔,您也知道現在經濟形勢不好……"
我的心一點點涼了下來。
老一輩人常說,飯桌上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性。
看著藍藍挑三揀四地只吃貴的食材,對普通菜視而不見;看著小宇諂媚的笑容和閃爍的眼神;我不禁想起了自己艱苦創業的日子。
"喝點水吧。"我給兒子遞過去一杯溫水,悄聲問:"覺得怎麼樣?"
小東微微搖頭,眼裡透著比他實際年齡老成的冷靜:"爸,別擔心,我心裡有數。"
那一刻,我忽然為有這樣的兒子感到欣慰。
記得他小時候,有次陪我去修鞋,看到鄰居家的孩子吃冰淇淋,也想要。
我掏遍口袋,只剩幾毛錢,不夠買,他竟然懂事地說:"爸,我不吃了,咱們攢錢給媽媽買葯。"
那時他才六歲啊,可憐的孩子,承受了那麼多不該他那年齡承受的東西。
如今,他長大了,也繼承了我們這一輩子的樸實和明辨是非的眼光。
"藍藍,聽說你喜歡旅遊啊?"老伴笑眯眯地問道,試圖活躍氣氛。
"是啊嬸嬸,我特別喜歡出國玩,去年剛去了馬爾地夫和迪拜,今年準備去北歐看極光呢!"藍藍頓時來了精神,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她的旅行見聞。
"哇,那得花不少錢吧?"老伴輕聲感嘆。
"也還好啦,就是機票貴了點,住宿啊、購物啊都是小事情嘛!"藍藍揮揮手,一副不在乎錢的樣子。
我看向兒子,發現他正靜靜地聽著,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卻不發一言。
小東從小就是個會觀察人的孩子,我知道他已經在心裡做出了判斷。
飯後買單時,我走到前台,服務員恭敬地遞上賬單,我看到了讓人窒息的數字:3000元整。
這個數字,讓我一下子回到了九十年代初下崗的日子。
那時候,三千塊對我來說,幾乎是一年的生活費啊。
小宇假意去搶買單,被我擋了回來:"我請客,你把錢包收好。"
他面露難色,卻又鬆了口氣,這反應更加印證了我的猜測。
回家路上,開車的小東一言不發,我和老伴也沉默著。
到家後,老伴才嘆著氣告訴我,她從廠里老同事錢嬸子那兒聽說,小宇前段時間沾上了網路賭博,欠了一屁股網貸,四處找門路。
錢嬸子的女兒跟小宇是同學,知道內情,說他已經被催債的人上門找過幾次了,急得團團轉。
"他叔叔一家在江南做小生意,日子還不錯,但架不住他這麼敗家啊!"老伴憂心忡忡地說。
這頓飯,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夜輾轉反側,我想起了小宇小時候。
那孩子五歲喪父,隨母親改嫁後,繼父對他不好,經常是餓著肚子來我家蹭飯。
那時候我雖然日子也不好過,但看他可憐,總是變著法子給他塞點吃的。
長大後,他性格變得有些浮躁,總想走捷徑,一直羨慕那些"一夜暴富"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約小宇在老城區的一家茶館見面。
這家茶館是我下崗後經常來的地方,老闆是我的牌友,一杯茶可以續一天,成了我們這些下崗工人聚在一起想辦法的地方。
"叔,您找我有事?"小宇來得很準時,卻明顯緊張,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我沒直接說破,而是給他倒了杯菊花茶:"昨天那頓飯,花了不少錢啊。"
他支支吾吾,最終承認是想通過攀親,解決自己的窘境。
"叔,我知道錯了,就是走投無路......"他低著頭,像極了當年那個跟在我屁股後面喊"叔叔抱"的小男孩。
小宇說,這幾年他做過好幾份工作,卻都堅持不久,後來聽說網上賭一把就能翻身,就抵不住誘惑,結果越陷越深。
如今欠下二十多萬高利貸,債主天天上門討債,他想著如果能讓小東和藍藍好上,或許能攀上她家的關係,解決自己的困境。
"叔,藍藍家是真有錢,她爸在建築局工作,手底下有的是項目資源,如果東哥能跟她在一起,不僅我的事能解決,您的生意也能更上一層樓啊!"小宇眼裡閃著亮光,彷彿看到了希望。
我沉默良久,嘆了口氣:"你還記得我當年是怎麼走過來的嗎?"
茶館裡,我慢慢講起了自己的創業史,從蹲在街頭修鞋開始,到開店、擴張,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
"人這輩子,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才最實在。"我看著小宇的眼睛,語重心長地說。
窗外,一個賣糖人的老藝人正在攤前忙碌,他的手法嫻熟,一根細細的糖絲在他手中變成了栩栩如生的小動物,引來路人駐足觀看。
看著那熟悉的場景,我突然想到了什麼。
"小宇,你想不想跟著我學做生意?從最基礎的開始。"
小宇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可是叔,我現在的債務......"
最終,我答應給他一筆啟動資金還清債務,條件是從最基層做起,學習我的創業經驗,並簽下還款協議。
"記住,這筆錢不是施捨,是投資你的未來。我相信你能像當年的我一樣,闖出自己的一片天。"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紅著眼眶點頭,那一刻,我彷彿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純真的小男孩。
回到家,小東正在陽台上給他養的多肉澆水,這是他從大學時就開始的愛好,如今陽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綠意盎然。
"爸,您和小宇談得怎麼樣?"他頭也不抬地問道。
我簡單講了講情況,他點點頭,似乎早已猜到。
"爸,其實藍藍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不合適了。她全程就拍了五十多張照片,發了三條朋友圈,卻沒正眼看我一下。"小東笑著說,"您別擔心,我找對象,一定會找個踏實肯乾的。"
晚飯後,我和小東在陽台上乘涼,看著樓下的人來人往,忽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你媽說她看中了隔壁李師傅家的閨女,說人勤快,踏實,要不要見見?"
小東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爸,您也開始給我介紹對象啦?"
"那不一樣,李師傅家閨女我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人品沒得說。"我認真地說。
"行,那就見見吧。"小東點頭同意,又補充道,"不過這次您可別訂海天一色了,就咱家樓下的小館子就行,兩葷兩素,一個湯,招呼得了。"
我哈哈大笑,拍拍兒子的肩膀,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望著夜空中的星星,我想起了那頓3000元的大餐,和三十年前一家人圍坐在簡陋飯桌前的溫馨。
這世上,親情不是用金錢來衡量的。
最珍貴的財富,是孩子明辨是非的眼光,和不忘初心的品性。
那是無論什麼山珍海味都換不來的。
那頓3000元的大餐,讓我看清了人心,也讓我更加珍惜這平凡而真實的幸福。
日子還在繼續,小宇在我店裡從學徒做起,一步一個腳印;小東和李師傅家閨女處了對象,兩人都是踏實肯乾的性子,看著就般配。
有時候,我站在店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聽著街邊小販的吆喝聲,會想起那些艱苦歲月里的點點滴滴。
人這一輩子,起起落落,苦辣酸甜,哪有一帆風順的?
關鍵是,無論什麼時候,都要記得自己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那頓餐,讓我心涼,卻也讓我看清了人心。
這或許就是生活給我的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