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年春節都來我家,究竟為什麼?"小芹放下筷子,眼神直視我,臉上帶著幾分認真幾分好奇。
我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熱茶濺出幾滴,洇濕了桌布上那朵綉著的牡丹花。
那是一段塵封已久卻又如此鮮活的記憶,一段關於誤解、成長與救贖的故事,始於1985年那個燥熱的夏天,我和小芹同窗高中的日子。
初夏的陽光透過教室的窗戶灑在我泛黃的課本上,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
那時的縣城高中還沒有現在這般氣派,幾排低矮的平房,牆皮斑駁剝落,教室里的課桌椅參差不齊,有的桌角磨得發亮,有的則布滿了青春期學生刻下的痕迹。
我,陳明輝,一個從農村考進縣高中的普通男孩,身上還帶著泥土的氣息和鄉下人特有的拘謹。
那天分座位時,班主任袁老師一錘定音:"陳明輝,你和錢小芹同桌。"
錢小芹是鎮上供銷社主任的女兒,燙著當年流行的微卷短髮,穿著淺色的確良襯衫,說話輕聲細語,眼神中帶著我所不熟悉的靈氣和一絲城裡孩子的優越感。
她向我伸出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你好,我叫錢小芹。"
我憋紅了臉,笨拙地和她握了握手:"陳明輝。"
那時候,我們縣城高中分重點班和普通班,教育資源嚴重傾斜。
我雖然是農村來的,但成績不錯,勉強擠進了重點班。
而小芹,雖然是城裡人,卻因為中考失常,堪堪進入重點班的末尾。
"喂,老鄉,聽說你是××公社的?俺也是農村來的!"午休時,一個圓臉男生湊到我跟前,自來熟地拍著我的肩膀。
"嗯,我叫陳明輝,你呢?"
"孫亮,××公社的,咱們算半個老鄉!"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看你和錢小芹同桌,羨慕死我了!"
我不明所以:"有什麼好羨慕的?"
"她爸可是供銷社主任啊,那可是香餑餑的位置!"孫亮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現在誰不想攀上這門親?有人說她家裡客廳擺著一台14寸的黑白電視機,是全縣最早一批買電視的人家呢!"
我不以為然地笑笑:"那又怎樣,我和她只是同桌而已。"
開學第一天,班主任袁老師站在講台上意味深長地說:"同學們,高中三年至關重要,你們能否考上大學,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三年的努力。"
這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裡,就像父親送我到學校時囑咐的那樣:"明輝啊,爹媽沒文化,家裡四個孩子就指望你了,你可得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大學。"
記得第一次月考後,我和小芹都沒考好,我排在班上第十五,她排在第二十。
放學路上,她突然拉住我的衣袖,眼睛亮亮的:"陳明輝,我發現你數學挺好的,能不能幫我補補數學?"
看著她期待的眼神,我有些猶豫,畢竟我住校,時間緊張。
"我語文還行,咱們可以互相幫助。"她笑得眼睛彎成月牙,"你幫我補數學,我教你寫作文,怎麼樣?"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互幫互助的學習。
慢慢地,我發現小芹不僅僅是找我補習功課,還會時不時邀請我周末去她家。
"明輝,星期天來我家吧,媽燉了雞湯,還有紅燒肉,可香了!"每次她的邀請都讓我心動不已。
彼時,農村剛剛開始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但我家六口人擠在三間土坯房裡,糧食還是緊張,肉更是難得的奢侈品。
我卻總是婉拒她的邀請,一來是從小養成的拘謹,二來我需要利用周末時間在學校圖書館看書,追趕城裡孩子的差距。
直到有一次,小芹格外堅持:"這次你必須來,我爸媽特意說要見見你,他們說你幫我補習數學,他們得好好謝謝你。"
聽她這麼說,我抵不過熱情,勉強答應了。
就這樣,我第一次踏進了小芹家的門。
小芹家住在供銷社分的家屬樓里,二樓帶陽台,兩室一廳的樓房,在那個年代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住處了。
客廳里擺著一台14寸的黑白電視機,沙發是那種帶有花紋的老式布藝沙發,茶几上放著幾本《讀者文摘》和《青年文學》,看起來很考究。
"來來來,小陳同學,快坐。"小芹的母親熱情地招呼我,一邊從廚房端出一盤冒著熱氣的紅燒肉。
那味道勾得我直咽口水,但我強忍著沒有表現出來。
飯桌上,小芹的父親,一個方臉膛、說話很慢的中年男人,不停地給我夾菜:"多吃點,聽小芹說你學習可認真了,難得來一次,別客氣。"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低頭默默吃飯。
"小陳,聽說你數學很好?上次考了96分?"錢主任一邊喝酒一邊問。
"還行,只是比較擅長計算題。"我謙虛地說。
"模範生啊!"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們這代人有出息,我們當年趕上那會兒,哪有機會好好上學啊!"
飯後,小芹的母親突然拉住我的手:"小陳啊,小芹這孩子數學不好,聽說你數學考了那麼高,能不能多幫幫她?"
我有些不自在地點點頭,心想著反正我們也約好了互相幫助。
小芹則在一旁吐了吐舌頭:"媽,人家還是客人呢,您這就開始提要求了。"
"什麼客人不客人的,同學之間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小芹的父親語重心長地說,隨手從柜子里拿出一包"大前門",遞給我一支,"來,嘗嘗。"
"我不會抽煙。"我連忙擺手。
"這才對嘛,好學生!"他收回煙,自己點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小芹啊,你得向人家學習!"
從那以後,小芹邀請我去她家的頻率明顯增加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純粹是同學間的友誼和學習上的互助。
但隨著時間推移,我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
每次去她家,不是幫忙整理書架,就是修理電風扇,要麼就是幫著搬傢具、釘釘子、擦玻璃、貼春聯。
"明輝,這個檯燈壞了,你能修修嗎?"
"明輝,我家收音機有雜音,你懂這個嗎?"
"明輝,家裡要粉刷牆壁,你力氣大,能不能幫忙?"
小芹的父母總有使不完的勁,而小芹則常常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你說我是不是太傻了?"一天晚上,我和舍友孫亮聊起這事。
"你小子是不是傻?"孫亮直言不諱,一邊套上洗得發白的背心,"人家就是把你當免費勞力用。"
"不會吧,小芹不是那種人。"我反駁道,但心裡已經開始打鼓。
"你自己好好想想,她什麼時候幫過你?"孫亮拿起搪瓷臉盆,準備去洗漱,"她說幫你補語文,結果呢?除了給你改幾個別字,還做過什麼?"
確實,雖然小芹說要幫我補語文,但除了偶爾提點我作文的細節,幾乎沒有實質性的幫助。
相比之下,我幫她講解數學題目,幫她家做各種家務雜事,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明顯多得多。
"而且,你想過沒有,人家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免費的午飯,你不覺得奇怪嗎?"孫亮往門外走,回頭沖我擠擠眼,"你可是我們班的'三好學生',前途無量啊!"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獃。
孫亮的話像一把錐子,直戳我心裡的疑惑。
那晚,宿舍熄燈後,我躺在硬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窗外,蟬鳴聲此起彼伏,悶熱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我忽然想起父親粗糙的手掌和布滿皺紋的臉:"明輝啊,讀書是咱們農村娃子唯一的出路,你可千萬別學你大哥,早早輟學回家種地。"
不,我不能辜負父親的期望,更不能被這些瑣事分散精力。
秋去冬來,期中考試結束後,我的成績有了明顯提升,排到了班上前十。
而小芹雖然有進步,但和我的差距卻拉大了。
放學路上,我發現她情緒低落,踢著路邊的小石子,一聲不吭。
"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就是覺得自己好笨,怎麼學都學不好。"她低著頭,聲音裡帶著挫敗。
"不會的,你只是方法不對。"我安慰她,順手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數學解題技巧》,"你看,這本書挺好的,我借你看看?"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爸說了,女孩子讀書不用那麼拼,考個師範學校當老師就挺好的。"
"那也要考上啊。"我有些著急,"要不這個周末我去你家,咱們一起複習?"
她搖搖頭:"這周末不行,我爸媽要帶我去姥姥家。"
"那下周吧。"
"嗯,下周吧。"她應道,但語氣明顯有些敷衍。
然而,下周日我照常去了她家,卻發現門鎖著。
正當我準備離開時,隔壁的李阿姨探出頭來:"找小芹啊?她一大早就和她爸媽去看電影了,聽說是《少林寺》重映,可火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是第一次,小芹爽約了。
回到學校,我故意沒提這事。
小芹見到我時明顯有些尷尬,支支吾吾地解釋:"那個,我忘了跟你說,我爸臨時拿到了電影票,全家都去了。"
"沒事,下次提前說一聲就行。"我笑笑,表面上不以為意。
"明輝,聽說你上次物理小測驗又是滿分?太厲害了!"她的讚美聽起來那麼真誠,我原本的不滿又被沖淡了幾分。
寒冬漸去,春天的腳步近了。
高一下學期的課程更加緊張,我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泡在了學習上。
小芹邀請我去她家的次數少了,但每次有什麼重活累活,她還是會想起我。
舍友們都笑話我是"免費勞工",但我卻固執地認為,這只是同學之間的互相幫助。
爸爸來學校看我,帶來了家裡省下的十斤大米和一塊臘肉,看著他被風吹得乾裂的臉和晒黑的皮膚,我心裡一陣酸楚。
"爸,您和媽還有弟弟妹妹都夠吃嗎?"我問。
"夠吃夠吃,家裡日子好多了。"爸爸笑著說,眼角的皺紋堆成一團,"今年包產到戶,咱家分到了好地,再加上養了兩頭豬,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家裡還有三個弟妹要養,日子肯定不寬裕。
"爸,我一定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以後讓您和媽過上好日子。"我暗暗發誓。
直到那個雨天的事件,徹底改變了我的看法。
那天下午放學,突然下起了大雨。
我沒帶傘,正發愁時,小芹出現了,手裡拿著一把花傘。
"一起走吧。"她笑著說。
我們擠在一把傘下,小心翼翼地避開水坑。
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小芹的肩膀緊貼著我的手臂,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走到半路,小芹突然停下腳步:"明輝,我爸說家裡的電視機壞了,你懂這些,能不能去看看?"
雨越下越大,我本想拒絕,但看著她期待的眼神,還是點了點頭。
到了她家,發現電視機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只是天線接觸不良。
我爬到屋頂上,冒著雨調整天線的方向,渾身濕透。
修好後,外面的雨還在嘩嘩地下,天色已晚。
"這麼大的雨,你就在這兒吃晚飯吧。"小芹的母親說。
我婉拒道:"不了,宿舍還有同學等我一起去食堂。"
"這麼大的雨,走什麼走,在這兒吃了再走。"小芹的父親不容拒絕地說。
就這樣,我又一次留在了小芹家吃飯。
飯桌上,小芹的父親談起了自己的工作,供銷社最近的變化,以及他對未來的一些擔憂。
"現在改革開放了,市場慢慢放開,咱們供銷社以後可能會面臨一些挑戰。"他嘆了口氣,"不像以前,糧油布匹都需要票證,供銷社一家獨大。"
席間,他突然話鋒一轉:"小陳啊,你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我有些莫名其妙:"畢業?現在才高一下學期,還早呢。"
"我是說大學畢業後。"他笑著解釋,"聽小芹說你想考北京或上海的大學?"
"嗯,是有這個想法,不過能不能考上還不好說。"
"考上是肯定的,以你的成績。"他語氣肯定地說,"不過大城市雖好,但人生地不熟的,不如留在咱們縣裡,我在供銷社還是有些關係的,到時候可以幫忙安排個工作。"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應。
小芹的母親在一旁幫腔:"是啊,大城市固然好,但能回來建設家鄉不也挺好的嗎?"
"再說了,現在國家剛開始搞經濟建設,誰知道以後會怎麼樣?還是穩妥為好。"錢主任說著,夾了一塊肉放到我碗里,"吃肉,別光喝湯。"
我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小芹,她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飯後,雨停了,我急忙告辭。
一路上,我的心情複雜至極。
他們為什麼會談論我未來的工作?
我才剛上高一,離大學畢業還有七八年呢。
這一刻,舍友孫亮的話在我腦海中回蕩:"他們把你當免費勞力用。"
第二天,我鼓起勇氣,在課間找小芹談了談。
"小芹,我有點困惑,為什麼你爸媽會談起我大學畢業後的工作?"我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和。
小芹的臉一下子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他們就是隨便聊聊。"
"真的只是隨便聊聊嗎?"我追問。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其實,我爸媽挺喜歡你的,覺得你人實誠,又肯幫忙。"
"所以他們就想著,讓我考完大學回來,進供銷社工作?"我苦笑著說,"這也太早做打算了吧?"
小芹低著頭,聲音幾不可聞:"他們是覺得,你和我挺合適的。"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你也是這麼想的嗎?"我艱難地擠出這句話。
她抬起頭,眼裡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人很好,很可靠。"
那一刻,我清醒地認識到,我需要和小芹保持距離。
不是因為討厭她,而是我不想被別人規劃人生。
我有自己的夢想,想去大城市見識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回到這個小縣城,安於現狀。
從那以後,我婉拒了小芹的所有邀請。
課堂上,我們還是同桌,但我刻意保持著距離。
小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但她沒有挑明。
有一次放學路上,她主動提起:"明輝,我爸媽那天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他們就是愛操心。"
我點點頭:"我明白。"
"你最近怎麼不來我家了?"她試探性地問。
"學習太忙了,想趁周末多看些書。"我找了個借口。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失落。
班裡的同學都看出了我們之間的疏遠,開始有了閑言碎語。
"聽說陳明輝和錢小芹鬧矛盾了。"
"我看是陳明輝不想當上門女婿吧!"
"錢主任女婿多氣派啊,他想得挺美的!"
這些話傳到我耳朵里,我選擇沉默以對。
而小芹則常常紅著眼睛,默默地坐在座位上,一句話也不說。
班主任袁老師找我談過一次:"明輝啊,我聽說你和小芹最近有些不愉快?"
"沒有,老師,我們挺好的,就是都在忙著學習。"我避重就輕地回答。
袁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高中生活很寶貴,同學之間的友誼也很珍貴,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
轉眼到了高三,學習壓力陡增,我和小芹都忙於備戰高考,幾乎沒什麼私下交流的時間。
班裡新換了座位,我和小芹不再同桌,但每次測驗考試,我總能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
高考前的百日誓師大會上,袁老師激動地說:"同學們,你們是咱們縣城的希望,今年一定要打破零的突破,爭取有人考上重點大學!"
全班同學熱血沸騰,紛紛表決心。
高考前的一天,全班同學在操場上放鬆心情。
小芹突然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個信封。
"考完再看吧。"她轉身就走,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信封燙得嚇人。
高考那兩天,我全身心投入到答題中,幾乎忘了信的存在。
回到家,收拾東西時才發現那個皺巴巴的信封。
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封信和一張全家福照片。
照片是小芹和她父母在家中的合影,背景是那台14寸的黑白電視機,一家三口笑得很溫馨。
而信的內容則讓我心情複雜。
"明輝: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高考已經結束了。首先祝賀你取得好成績,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學。
這一年多來,你一直在刻意和我保持距離,我能理解。那天你問我的事,我後來仔細想過,確實是我和我父母太過分了。把你當成免費勞力不說,還擅自為你規劃未來。對不起。
其實,我一開始只是單純地想找人幫我補習數學,但後來,我父母看你人老實,又肯幫忙,就動了別的心思。我沒有阻止他們,甚至還配合他們,這是我的錯。
這些年,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依靠家庭的關係過上安穩的生活,所以學習上不夠努力。但看到你的拼搏和堅持,我才明白,真正的未來是靠自己爭取的,而不是靠別人安排的。
謝謝你,讓我明白了這個道理。祝你前程似錦。
小芹"
讀完信,我的心情異常複雜。
原來,小芹也在這段關係中成長了。
她認識到了自己的問題,這讓我對她的看法有了改變。
我把信折好,小心地放進抽屜里,然後走到院子里,仰望星空。
村裡的夜晚格外安靜,只有遠處傳來幾聲狗吠。
我想起了這幾年的高中生活,想起了小芹的笑容,想起了那些被我誤解的好意,心中五味雜陳。
高考結束後的暑假,我在家幫父母干農活,等待著錄取通知書的到來。
農村的夏天格外炎熱,田裡的禾苗在陽光下泛著金光,空氣中瀰漫著泥土和麥子的香味。
一天,小芹突然來到我家。
她騎著一輛老式自行車,穿著一件素色短袖,頭髮隨意地扎在腦後,少了幾分城裡女孩的嬌氣,多了幾分堅定和成熟。
"我是來道別的,"她站在我家的院子里,看著滿院子曬著的玉米,"我考上了省城的師範學院,下個月就走了。"
我有些意外:"恭喜你。"
"這都要謝謝你,"她真誠地說,"是你讓我明白了自己的不足,所以高三這一年我特別努力。"
我們坐在村口的大樹下,聊起了高中三年的點點滴滴。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我們這段既有光明又有陰影的友誼。
"我爸媽也改變了不少,"她說,"他們現在開始重視我的想法了,不再主宰我的人生。"
"那很好啊。"我由衷地說。
"你呢?通知書收到了嗎?"
"嗯,北京工業大學,機械製造專業。"
"哇,太棒了!"她為我高興,眼裡閃爍著真誠的喜悅。
"對了,"臨走前,小芹突然說,"我想邀請你明年春節來我家做客,不是我爸媽的意思,是我真心的邀請。就當是為了彌補過去的過錯,你願意來嗎?"
看著她期待的眼神,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
她開心地笑了,陽光下的笑容格外溫暖,不摻雜任何功利和算計。
小芹騎上自行車,在村口的小路上慢慢遠去,背影漸漸被夕陽拉長。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有些誤解需要時間來消解,有些成長需要磨礪來成就。
夏去秋來,我背著裝滿被褥和書本的行李,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車窗外,家鄉的景色漸漸遠去,一顆懷揣夢想的心卻在遠行的路上漸漸堅定。
大學的生活忙碌而充實,我如饑似渴地汲取著知識,努力彌補自己和城市孩子的差距。
與此同時,我偶爾會收到小芹的來信,講述她在師範學院的生活,字裡行間透露著對未來的期待和對鄉土的眷戀。
我們的通信克制而真誠,僅限於問候和學習上的交流,彼此都在各自的軌道上奔跑,卻又時不時地互相鼓勵。
1993年春節,我回到家鄉,履行了當初的承諾,去小芹家做了客。
小芹的家還是那樣,只是多了幾件新傢具,牆上貼著新的春聯,電視機換成了彩色的,顯得更加時髦。
這一次,沒有人提起工作安排,沒有人暗示什麼,只有真誠的問候和祝福。
小芹的父母也變了,他們不再把我當作可以利用的對象,而是尊重我的選擇,真誠地詢問我在大學的見聞。
"北京現在變化很大吧?"錢主任感慨道,"改革開放這些年,全國各地都在發展,咱們縣城也不一樣了。"
的確,短短几年,縣城的變化已經顯而易見。
街上多了不少私人商店,供銷社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人們的穿著也更加多樣化。
那次春節訪問成了一個新的開始。
從此以後,每年春節回家,我都會去小芹家坐坐。
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軌跡,小芹在省城的中學當了語文老師,我在北京的一家國企工作,後來自己創業,小有成就。
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不再有功利和算計,只有純粹的情誼和相互的尊重。
多年後的一個春節,已經成家的小芹和她的丈夫、孩子一起,邀請我和我的家人去他們家做客。
她嫁給了一個老實本分的中學數學老師,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女兒,一家人生活幸福美滿。
席間,小芹的女兒,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好奇地問:"媽媽,為什麼陳叔叔每年春節都來我們家?"
小芹看了我一眼,溫柔地笑了:"因為,有些友誼需要用時間來證明它的真實和珍貴。"
春節的夜晚,我和小芹坐在陽台上,看著遠處綻放的煙花,各自端著一杯茶,回憶著那段充滿誤解與成長的高中歲月。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小芹緩緩開口,"高考那年,我給你的信,你什麼時候看的?"
"考完試那天晚上。"我如實回答。
"然後呢?"
"然後我就把它珍藏起來了。"
"沒有想過給我回信嗎?"她眼神中帶著調侃。
我笑了:"回什麼信?咱們不是見面了嗎?"
她也笑了,眼角泛起細細的魚尾紋,卻絲毫不減當年的靈氣。
"說實話,如果重來一次,你會怎麼選?"她突然問道。
我沉思片刻,認真地回答:"我不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但我後悔的是,沒有更早地理解你的處境,沒有更包容地對待你的錯誤。"
她滿意地點點頭:"所以,這才是你每年春節都來我家的原因?"
"一開始是為了履行承諾,後來是為了彌補遺憾,再後來,就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珍視友誼的習慣。"我說。
窗外,春節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紅色的燈籠在風中微微搖晃,寄託著人們對新一年的期許。
而在這間小小的客廳里,我們見證了彼此的成長與改變,也見證了一段友誼如何在時間的考驗下愈發堅固。
"你每年春節都來我家,究竟為什麼?"小芹放下筷子,眼神直視我,臉上帶著幾分認真幾分好奇。
"因為,"我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有些路,看似彎曲,卻通向更遠的地方;有些誤解,看似傷人,卻成就了更深的理解。"
她微微一怔,隨即綻放出明亮的笑容:"聽起來,我欠你的情還很多。"
"不是欠,是情。"我糾正道,"人這一生,能有一份歷經時間洗禮而不變質的情誼,已經很幸運了。"
小芹的眼角有些濕潤:"謝謝你,明輝,這麼多年來,一直記得這個約定。"
"不是約定,是心意。"
有些情誼,不需要刻意維繫,卻能超越時間的長河;有些成長,看似偶然,卻是生命中最珍貴的收穫。
這大概就是生活的智慧,也是我們這一代人在變革時代中收穫的珍貴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