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言的代價
張國強伸手要錢,我老臉一熱,將準備好的壓歲錢遞過去,誰知他猛地一轉身,摔門而去,屋裡頓時安靜得令人窒息。
小孫女英子瑟縮在沙發角落,那雙眼睛裡盈滿恐懼,就像當年我在鋼廠看到的受驚的小貓。
我呆立在原地,手中那個大紅包格外刺眼,上面燙金的"福"字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那麼刺眼。
"爺爺,爸爸為什麼生氣了?"英子小聲問,聲音細如蚊蚋。
我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彷彿第三鋼鐵廠的鐵水都灌進了心窩子。
那是二〇〇三年除夕,也是我和女婿決裂的開始。
我叫周福壽,今年七十有二,退休前是第三鋼鐵廠的工段長,幹了三十八年,拿過省勞模,廠里的老人都尊稱我一聲"周師傅"。
老伴張桂珍走得早,〇一年那場肺炎帶走了她,只剩我和一個女兒周歡相依為命。
女兒長得像她娘,白凈,溫順,卻有我的倔脾氣。一九九七年,她嫁給了李國強,那是個黑瘦結實的小夥子,大學畢業分到市規劃局,拿國家工資,有編製,在我們那會兒,算是高幹子弟才能攀附的對象。
當時,我和老伴在宿舍樓住得好好的,隔壁就是廠醫院。女婿卻非要租房子,說什麼小兩口要獨立。
我望著女兒圓滾滾的肚子,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
"住我們這兒多好,省錢又方便,何必折騰呢?"老伴勸道。
"媽,現在年輕人都這樣,我們別管。"女兒笑著拉老伴的手。
可日子沒過多久,問題就來了。
國強心高,總想考研上進,不滿足現狀。第一次失敗後,他變得焦躁,連說話都大聲了許多。
歡子懷孕七個月時,他們住的出租屋漏雨,房東遲遲不修。那天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歡子站在凳子上接水,一不小心摔了下來。
我和老伴冒雨趕去醫院,看著女兒躺在病床上,蒼白得像張白紙。老伴哭得眼睛都腫了,我卻一句話沒說,只是在走廊抽了一夜的紙煙,接連三包"大前門"。
醫生說保住了孩子已是萬幸,但得卧床休息到生產。國強站在門口,神情恍惚,眼圈通紅。
"孩子,搬回家住吧。"老伴輕聲說。
國強低下頭,點了點頭。
他們搬回了我家。老伴掏出一輩子的積蓄,添置了嬰兒床、尿布和奶粉。她說:"這孩子,是我們周家的根啊。"
小英子出生那年,正逢單位分房,我排了二十年的隊,終於分到了八十平米的樓房,兩室一廳,帶陽台,能看見遠處的江水。
我主動提出讓孩子們一起住,幫他們帶孩子。歡子工作忙,國強還想繼續考研,我和老伴便成了小英子的"專職爺爺奶奶"。
那一年,我剛好退休,每月七百四十塊錢的退休金,夠花了。
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先去買最新鮮的小籠包,再回來熬粥。六點半送英子上幼兒園,哄著她吃下不愛吃的青菜。晚上講《西遊記》的故事,講得眼睛發酸也不停。
國強考研備考,常常熬到深夜。我悄悄給他泡上一杯枸杞茶,放在書桌角落。他埋頭書堆,有時候連聲謝謝都沒有。
老伴常說:"孩子,別太拼了,身體要緊。"
國強只是笑笑:"媽,我不能一輩子就這樣。"
第一次落榜後,他更加用功。我偷偷去問了廠里的老劉,他兒子在大學當老師。老劉說:"現在考研難度大,得準備兩三年。"
聽說複習資料要花不少錢,我掏出存摺,划了兩千塊給國強:"添些參考書,別省著。"
第二次,第三次,他像打了雞血,每天睡四五個小時,頭髮都掉了一小撮。眼看著他一天天消瘦,我和老伴心疼得不行。
有天晚上,老伴突然咳得厲害,一口痰裡帶著血絲。我嚇壞了,連夜送醫院。
三天後,醫生說是肺炎,得住院治療。歡子忙著照顧母親,國強只能暫停複習,幫我一起帶英子。
那段日子,他眼中全是焦躁和不安。我知道,他心裡著急考研的事,卻又不好明說。有時候,他對英子的哭鬧顯得特別沒耐心,聲音高了八度。
老伴住院兩個月,病情時好時壞。那年冬天特別冷,醫院的暖氣常常壞,我就抱著熱水袋坐在病床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出院那天,老伴拉著我的手,輕聲說:"福壽,咱們就這一個閨女,一個女婿,一個外孫女,你得照顧好他們。"
我點點頭,鼻子發酸:"你放心,我會的。"
誰知,那年春節,老伴的病情突然惡化,送到醫院時已經昏迷。大年初一的早晨,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們。
那一刻,我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守靈那晚,我和歡子哭得昏天黑地。國強在一旁默默流淚,卻一直握著我的手,那是他第一次這樣。
"爸,節哀。"他輕聲說,聲音里滿是哽咽。
老伴走後,家裡少了主心骨。她生前常勸國強別太拼,但人走後,他反而更加發奮,像是要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學習中去。
那年秋天,他第四次參加考研。我暗自祈禱,盼著他能成功。
英子上幼兒園中班了,開始學唐詩。我每天接送她,聽她奶聲奶氣地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心裡滿是歡喜。
一天放學路上,英子突然問:"爺爺,爸爸為什麼總是不開心?"
我一時語塞,只能說:"爸爸是在努力讓我們的生活更好。"
考試成績出來那天,國強一個人去學校查的。回來時,他連門都沒進,直接坐在樓下的台階上抽煙。
我下樓,在他身邊坐下。十二月的寒風像刀子,颳得臉生疼。
"又沒考上?"我輕聲問。
他點點頭,眼睛紅得像兔子,手指凍得發紫還在不停地抽煙。
"別灰心,還可以再考。"我拍拍他肩膀。
"我都三十五了,"他突然說,聲音嘶啞,"還能折騰幾年?"
我看著他頹廢的樣子,一股心疼湧上來。這孩子太要強了,又把自己逼得太緊。
"國強啊,"我斟酌著用詞,"男人這輩子,有家有口的,別太苦了。知足常樂,咱們的日子已經過得不錯了。"
這句話一出口,空氣似乎凝固了。
國強緩緩抬頭,眼中全是羞辱和憤怒:"我沒出息是吧?用得著你提醒?"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慌忙解釋,"我是說——"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他猛地站起來,"你以為我考不上,就是廢物,對吧?"
"國強,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他甩開我的手,"你們家的房子,你們家的錢,你們家的孩子,我拿什麼爭氣?"
說完,他轉身就走,背影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那麼落寞。
那晚,他回來得很晚,眼睛紅腫,渾身酒氣。歡子和我一句話也不敢問,只是默默收拾碗筷。
此後一個星期,他整日整夜地加班,很少回家。我想找他談談,卻又怕火上澆油。
直到那個除夕夜,他回來吃團圓飯。飯桌上的氣氛格外沉悶,只有英子咿咿呀呀地唱著幼兒園教的新年歌。
我特意包了個大紅包給他,兩千塊錢,是我半年的零花錢。
可他卻摔門而去,從此再不登我家門。
新年過後,歡子帶著英子搬出去住,跟著國強租了房子。臨走時,歡子紅著眼圈說:"爸,給他點時間,他會想通的。"
我點點頭,心裡卻空落落的。
那個春天特別冷。家裡少了人,八十平的房子顯得格外空曠。我常常坐在陽台上發獃,看著對面樓房的燈一盞一盞亮起。
我試著登門道歉,帶著老伴生前愛吃的桂花糕,卻被國強關在門外。
"女婿,那天是我說錯話了,你別往心裡去。"我隔著門喊。
裡面傳來他冷冷的聲音:"周叔叔,您回去吧,我們都挺好的。"
周叔叔,不再是"爸"了。
我在他單位門口等過,他遠遠看見我,轉身就走。
歡子夾在中間難做人,後來索性少與我聯繫。偶爾打個電話,也是草草了事。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只能隔著幼兒園的鐵柵欄,遠遠看小英子在操場上跑來跑去。她長高了,扎著兩個小辮子,笑起來還是那麼甜。
有一次,她看見了我,興奮地跑過來:"爺爺!"
我蹲下身,隔著柵欄摸她的小臉:"英子想爺爺嗎?"
她點點頭:"想,爸爸說你生病了,不能來看我們。"
我的眼睛一下子濕了。原來,在孩子心裡,我是生病了,而不是被趕走的。
"爺爺已經好多了,"我擦擦眼角,"英子乖,好好聽老師的話。"
我把準備好的小熊餅乾遞給她,看著她蹦蹦跳跳地回教室。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醉了,一個人對著老伴的遺像說了一夜的話。
"桂珍啊,你說我錯了嗎?我只是不想看他太辛苦……"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漸漸習慣了獨居的生活,早上五點起床,去附近的公園打太極,認識了一群退休的老頭老太。
中午回來做一頓簡單的飯,下午去廠里的退休活動室下下棋,或者去看看以前的老同事。
晚上七點準時看新聞聯播,然後早早睡覺。日復一日,像一台精確的機器。
每逢節假日,我都會準備禮物,放在歡子單位門口的傳達室。不知道她收到沒有,我也不敢問。
轉眼四年過去了。
二〇〇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場大雪封了城。那天晚上九點多,歡子突然打來電話,說英子發高燒,他們都在加班走不開。
我二話不說,套上大衣就往外沖。積雪沒過腳踝,冷風像刀子割在臉上。我打了三輛計程車,才有一輛願意在雪天出車。
"師傅,麻煩開快點,我孫女病了。"我急切地說。
"大爺,您別急,雪天路滑,慢點才安全。"司機好心勸道。
到了小區,我卻被保安攔在門外。
"對不起,老人家,沒有業主同意,外人不能進。"
"我是來看我生病的孫女,你行行好。"我哀求道。
保安搖搖頭:"規矩不能破,您打個電話吧。"
我撥了歡子的電話,無人接聽;又撥國強的,同樣如此。
夜越來越深,雪越下越大。我站在樓下,仰望十六樓那盞微弱的燈光,心急如焚。
忽然,老伴的遺言又浮現在耳邊:"福壽,咱們就這一個閨女,一個女婿,一個外孫女,一家人別記仇。"
我在樓下守到深夜,凍得瑟瑟發抖,遠遠看見國強披著單衣回來,臉色疲憊。
隔著玻璃門,我看著他匆匆上樓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回家後,我發起了高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三天。
"老周,你這是何必呢?"廠里退休的老同事張明善來看我,遞給我一碗熱騰騰的薑湯。
我苦笑著搖搖頭:"一句話傷了人心,這四年我都不知道怎麼過來的。"
張明善沉思片刻,說:"寫封信吧,把心裡話都說出來。有些話,當面說不出口,寫下來反而容易。"
"寫信?這年頭誰還寫信啊?"我半信半疑。
"就因為稀罕,才顯得珍貴。"他笑道。
我提筆又放下,反覆七次,終於寫成一封長信。
"國強:你好!提筆寫這封信,我想了很久。那天說的話,是我考慮不周。男人有志氣,是好事。實在對不住。我這把年紀,沒別的心思,就想見見英子,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寫完了,我犯了難,不知道該怎麼送出去。
張明善建議我:"過幾天就是英子放寒假了,你去學校門口等她,讓她帶回去。"
我採納了他的意見,在英子放學那天,早早地等在校門口。
看見她的小身影出現,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英子!"我輕聲喊道。
她轉過頭,眼睛一亮,飛奔過來:"爺爺!"
我蹲下身,緊緊抱住她,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奶香味,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爺爺,你的病好了嗎?"她仰著小臉問。
我點點頭:"好了,好多了。英子,幫爺爺個忙好嗎?把這封信帶給爸爸。"
她鄭重地接過信,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我一定送到!"
那一晚,我輾轉反側,不知道國強會不會看那封信,會不會原諒我。
寒假結束前的一個下午,門鈴突然響了。
我打開門,看見歡子抱著英子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卷畫紙。英子怯生生地望著我,眼中卻滿是期待。
"爸,"歡子輕聲說,"英子想你了。"
我的眼眶瞬間濕潤,手有些發抖地接過那捲畫紙。
展開一看,畫上是個白髮老人牽著小女孩,旁邊有棵大樹,樹上結滿了紅彤彤的果子。畫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想爺爺了"。
"進來吧,外面冷。"我側身讓他們進屋。
英子一進門就東張西望:"爺爺,我的小熊呢?"
"在呢在呢,"我連忙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毛絨玩具,"爺爺一直給你留著。"
那是老伴生前給英子買的,英子最喜歡。
歡子在屋裡轉了轉,輕聲說:"爸,這屋子太冷了,暖氣夠嗎?"
"夠夠夠,老頭子一個人,不怕冷。"我笑道,手忙腳亂地泡茶倒水。
"國強呢?怎麼沒來?"我小心翼翼地問。
歡子沉默片刻,說:"他在準備考試,這次報了華東師範大學的研究生。"
我點點頭,心裡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
"他看了你的信,"歡子補充道,"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心裡過不去那個坎。"
臨走時,英子依依不捨地抱著我:"爺爺,我下次還來。"
我摸摸她的小腦袋:"好,爺爺等你。"
送走他們,我站在窗前,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小區門口,心裡既欣慰又酸楚。
至少,冰已經開始融化了。
春節前夕,我接到了歡子的電話,說國強考上了華師大的研究生,讓我去家裡吃年夜飯。
我聽了,激動得手機都差點掉地上。
"真的嗎?他同意了?"
"嗯,是他提的。"歡子的聲音裡帶著笑意。
大年三十那晚,我早早地買了禮物,坐在家裡等歡子來接。
到了他們家,餐桌已經擺好了,紅燒肉、清蒸魚、燉雞湯,都是我愛吃的。
國強站在門口,穿著一件深藍色毛衣,頭髮剪短了,臉色紅潤了不少。
"爸,您來了。"他輕聲說,眼神閃躲,卻第一次主動叫我"爸"。
我鼻子一酸,強忍著淚水:"來了,來了。"
飯桌上,英子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的趣事,歡子忙前忙後地添菜。國強沉默寡言,卻主動給我倒了一杯酒。
"爸,這次考上了,明年九月去上海讀書。"他說,聲音有些發澀。
"好啊,好啊!"我由衷地說,"我就知道你行!"
他抿了抿嘴,眼中有複雜的光芒閃過:"這四年,對不起。"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讓我眼淚奪眶而出。
"是我不對,不該那麼說你,"我哽咽道,"男人有志氣是好事,我以你為榮。"
他端起酒杯,鄭重地向我敬酒:"謝謝您這些年對英子的照顧。"
我們碰杯,酒香瀰漫在空氣中,多年的隔閡彷彿在這一刻融化。
吃完飯,他帶我去書房,給我看那封信,已經被折得起了毛邊。
"我讀了很多遍,"他低聲說,"才明白您是為我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人這一輩子,哪能沒點坎坷?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他點點頭,眼中泛著淚光。
那晚,我們一家人看春晚,英子睡在我懷裡,歡子和國強坐在兩側。電視里的笑聲,窗外的鞭炮聲,還有英子均勻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溫暖得讓人想哭。
回家的路上,國強堅持送我。
雪又開始下了,輕輕的,像鵝毛一樣。
"爸,"他突然說,"謝謝您沒有放棄我們。"
我笑了笑:"放棄?哪有父母放棄孩子的道理。"
"以後您搬來和我們住吧,我去上海後,家裡就您能照顧歡子和英子了。"
我點點頭,心裡像灌了蜜一樣甜。
那句傷人的話,終於在歲月與理解中,慢慢癒合了。
老伴,你看見了嗎?我們的家,又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