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謝玉芬
撰寫:明豪兄
轉眼間,我在武漢生活十年了。嫁給老公大強這些年,我從未回老家鄉下給父母上墳,每年總是找理由拖下一年,時間越長,越發感到歸鄉情怯。
我幼年時隨父母在老家鄉下生活,日子過得並不富足。在父母的關愛下,我和多數普通孩子一樣,也有過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
七歲那年,父親不幸因病離世,自此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含辛茹苦,每天起早貪黑,做農活,做小工,賺辛苦錢,培養我讀書。幾年來,沒見過她添一件像樣的衣服,穿得破破舊舊,對我卻從不吝嗇。
我讀初二那年,母親42歲,常年的辛苦勞作,讓她已是滿臉滄桑,早生華髮。
有一個星期天,我回到家中,母親拉著我坐下,略帶羞澀地對我說,有人幫他介紹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是個單身漢,老實厚道,幹活勤快,願意來我們家和我們一起生活,她徵求我的意見。
我幼年喪父,性格叛逆,沒有體諒母親的不容易,反而責怪母親心裡沒有逝去的父親。
母親解釋說,她感覺身體越來越差,有個人幫幫他,能更好地照顧我。
我在學校住讀,回家很少,心裡不痛快。僵持了一段時間後,我還是同意了繼父來我家生活。
母親和繼父簡單辦了一桌酒席,請親戚朋友吃了一餐飯,繼父就正式來我家了。
繼父和母親每天起早貪黑,把荒廢的田地全部種了稻穀和蔬菜,吃不完的就挑到集市去賣,農活不多時,就去建築隊做臨時工,家裡的條件也漸漸好轉,不再入不敷出。
母親的臉上有了笑意,容光煥發,有個人一起幹活,嘮嘮家常,心情也好多了。
看到母親的狀態,我雖然也高興,但從來叫不出繼父一聲「爸爸」,盡量避開繼父,很少和他說話。
每次回家,看見母親和繼父有說有笑的樣子,我心裡有些不自在。我總覺得繼父是個外人,不是我們家庭的成員,只是和母親湊合過日子。我想起逝去的父親,他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令我思念不已。
繼父並不在意,每次我回家,他都笑眯眯地喊我的名字,忙著幫母親做飯,也自己動手炒兩個菜。我臨走前,他幫母親整理我要帶去學校的物品,說孩子在外讀書不容易,吩咐母親多給我一點零花錢。
有幾次,我心裡有些感動,想喊他一聲「爸爸」,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終究是沒喊出口。
我讀大一那年,母親身患重病住院,繼父日夜盡心照顧,沒有怨言,怕我擔心,影響學業,也沒有告訴我。
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醫生說她的時間不多了。我聞訊趕回老家,看見病床上的母親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禁不住淚流滿面。
我朝繼父發火,說他沒有照顧好母親,而且應該早點通知我,請假回來多陪母親一段時間。
繼父囁嚅地說,不是怕影響你的學業嗎?
母親的生命終究走到了盡頭,離我而去。彌留之際,她拉著我的手,無神而慈愛的目光看著我,萬般不舍。
她艱難地對我說,好好讀書,找個好工作,嫁個好老公,以後像親生父親一樣孝順繼父。
我趴在她身上,嚎啕大哭,那一刻,我感到天都塌了,從此我是沒家的孩子。
辦完母親的後事,我在家裡整理母親的遺物,淚眼婆娑。繼父在一旁來回走動,想安慰我又不敢說。
我輕輕摸著母親的相框,兩眼發獃。
繼父囁嚅地對我說:「玉芬,你母親走了,我住這裡也不合適了,準備回自己家。你放心,你的生活費我會每月轉給你。」
我冷漠地說:「不用了,你顧好你自己就行了,我幫別人做家教,能賺回自己的生活費。」
繼父長嘆一聲,欲言又止。
回到學校後,我滿懷對母親的思念,投入到學習中。偶爾腦中出現繼父的影子,一閃而過,不願多想。
舅舅擔心我壓力太大,幫我出學費和生活費,經常寄農產品給我,我非常感動。他打電話我,要我春節放假時去他家過年,那裡也是我的家。
大學畢業前,我去舅舅家過了一次年,給父母上了墳,本想去繼父家看看他,想了想,又沒去了。臨走前,舅舅看著我,欲言又止,像是有什麼話要說,還是沒說出口。
在武漢參加工作後,我就沒回舅舅家過年了,他對我雖好,畢竟不是我的家。我也不願回去我和母親曾生活的家,擔心睹物思人,情難自禁。
後來,我遇見了大強,一個成熟穩重、溫柔斯文的男人,我們結婚後,我這個漂泊異鄉的遊子,終於又有了自己的家。
大強對我很好,包容我,關心我,我們有了一個兒子,我也感到失而復得的幸福。
這麼多年,我在夢中常常回到那個和母親生活過的家,但是一覺醒來,淚眼朦朧,卻感到歸鄉情怯。
大強經常勸我,回去給父母上上墳,看看繼父,看看舅舅,一解思鄉之情。我總是找理由推託,說什麼路途遙遠暈車,孩子要上興趣課,工作太忙要加班等等。
兒子七歲那年,舅舅生病住院,他當年幫過我,再不去看看他也不像話,而且順便給父母上上墳。
我和老公帶著兒子開車行駛上千公里,回到了久違的家鄉,一路上看著魂牽夢繞的家鄉美景,淚眼朦朧。
舅舅躺在病床上,精神狀態還好,見到我們一家,喜出望外。
我們聊起這些年的經歷,不勝唏噓。舅舅責怪我這些年不回來,把他見外了,以後要經常回來,上了年紀,說不定哪天就見不到了。
舅舅對我說:「去看下你的繼父,當年我給你的學費和生活費有一部分是他給的,現在我每年寄給你的農產品,都是他讓我寄的,讓我不要告訴你,擔心你嫌棄。」
我大吃一驚,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為自己這麼多年的冷漠,和對繼父的不聞不問,懊悔不已。
我們來到父母的墳前,原以為一定是雜草叢生,沒想到整理得乾乾淨淨,旁邊還有祭祀的痕迹,心想應該是繼父經常過來打掃。
跪在父母墳前,想起幼年時一家三口的幸福情景,以及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歲月,我一時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到了家中,我拿出多年未用、銹跡斑斑的鑰匙,費半天力才打開屋門。門口沒有一絲雜草,裡面也是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應該是繼父經常過來收拾。
我看見母親的相框,輕輕撫摸她的照片,她依然用慈愛的目光看著我,又像是有些責怪,怪我沒聽她的話,對繼父不孝順。
在朦朧的淚光中,我想起繼父為我和這個家庭所做的一切,而我對他的所作所為,心中十分懊悔。
我們開著車,帶著禮品,來到繼父家,看到大門緊鎖,他不在家中。鄰居說他去田裡幹活了,幫我去喊他。
遠遠看見繼父踉蹌地向家裡跑來,褲腳卷得高高的,滿腿泥巴,身形佝僂。
他喊著我的名字,打量著老公和兒子,一臉驚喜。歲月已侵蝕了他的臉龐,滿臉皺紋,兩鬢斑白,不知不覺,他已經老了。
我眼含熱淚,喊了他一聲「爸爸」,老公和兒子也喊了他。他滿臉喜悅,連忙開門,打水洗手洗腳,急著做飯給我們吃。
我讓他坐下來休息,與女婿和外孫聊聊天,我來下廚做飯。他不肯,一定要自己動手炒菜做飯,讓我幫他打下手。
那頓飯,簡簡單單幾個家常菜,從來沒有那麼香。
我們沒有隔閡了,敞開心扉,聊起這些年的經歷,感慨不已。
到了告別的時候,我們要走了,繼父不顧我們阻攔,拚命往汽車尾箱里塞農產品,直到塞不下為止。
我們上了汽車後,汽車啟動了,緩緩前行,我們向繼父揮手,他也向我們揮手。遠遠看著他,他眼神里充滿喜悅和欣慰,也有一絲孤獨。
我不忍看他落寞的身影,轉過身來,淚水不爭氣地又流下來了。
老公突然停下車,對我說:「要不接上繼父和我們一起走吧,他老了,我們應該回報他,給他養老。」
我盯著老公的眼睛,確定他不是心血來潮,他重重地點點頭。
我打開車門,向繼父衝過去。他有些吃驚,我對他說:「爸,你收拾一下,跟我們走,我們一起生活。」
繼父連連擺手,說:「不用了,我不想成為你們的負擔,我在家中很好的,你們能來看我,我就知足了。」
我說:「你不是我們的負擔,我還要你幫忙接送孩子,幫做飯,夠你忙的。先去住一陣子,不習慣再送你回來。」
繼父渾濁的眼淚,順著他瘦削的臉龐流下來,那是喜悅和欣慰的眼淚。
我想,一定要讓繼父安度晚年,幸福快樂,才對得起母親當年的囑咐,才對得起繼父這麼多年對我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