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重男輕女的家庭,三水星河以及她身邊的女性從未得到過應有的尊重。
親戚們說給她準備嫁妝「簡直是糟蹋東西」,父親甚至不願意抱妹妹一下。因為害怕第三胎是女兒會被直接扔掉,媽媽只能忍痛流產……
父親的缺席和忽視,讓她經歷了噩夢般的童年和青春。家庭里,堂哥趁著沒人注意把她壓在床上,「上下其手」;學校中,她被一群人圍著扒衣服、扇耳光,甚至差點被強暴……
她不明白,父親對母親的愛,為什麼無法轉移到她和妹妹的身上?也想不通,為什麼本該天真純潔的小孩子,竟然會殘忍到如此地步?
以下是三水星河的講述。
講述者|三水星河
編輯|夢野 糖果
趁著沒人,堂哥把我壓在床上
很長一段時間裡,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又因為我是女孩,不能光宗耀祖、傳宗接代,對我一直不冷不熱,不願意多過問,照顧孩子的工作就全部落到了媽媽的頭上。她既要上班,又要帶我們兩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媽媽是念過書的人,她堅持認為,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沒有文化。可她實在是太忙了。為了讓我更好地學習,她只能我送到姑姑家,讓堂哥堂姐們教我功課。
媽媽在的時候,他們對我很歡迎,熱情地招呼我吃飯。可是媽媽一走,姑姑家的人就立馬對我冷眼相待,各種攻擊劈頭蓋臉地朝我砸過來。他們經常說,給我吃東西是糟蹋糧食,說我笨死了什麼都不會,還罵我是廢物、醜八怪,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這些都是家常便飯,慢慢地我也習慣了。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卻成了我一輩子的噩夢。
那天陽光很好,其他人都去地里幹活了,我和讀高中的哥哥留在家寫作業。我寫得好好的,他突然把我拉起來推倒在床上,然後用整個身體壓住我。
他的兩隻手不停地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還要求我也摸他。他把頭埋在我的脖子里,熱氣吹到我皮膚上,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地起。我當時才二年級,根本意識不到這是在做什麼,只是覺得不舒服,可是根本反抗不了高大的哥哥。
後來,家裡沒人的時候,這樣的事又發生了好幾回。我害怕了,再也不肯去姑姑家寫作業。
媽媽不明所以,以為是我不爭氣,一氣之下打了我,我一直在大哭,但就是不肯去,也不敢跟她說實話。
這個秘密在我心中埋藏了幾十年,直到前段時間媽媽又催我找對象,我才假裝輕描淡寫地告訴了她。沒想到她聽後哭得撕心裂肺,不停地埋怨自己,「都怪媽不好,怪忙著工作,讓別人這麼毀我閨女。你該跟媽說啊,怎麼不告訴媽啊!媽給你做主啊!」
我只能笑著安慰她,一切都過去了。
可是,這樣的事情怎麼會那麼輕易過去?十幾年過去了,我一直都不敢談戀愛,害怕和男生親近,還會經常夢到自己被人壓在床上,怎麼用力也掙脫不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睜開眼後,一身冷汗。
「你是要勾引誰啊?」
爸爸的缺席,不只讓堂哥覺得有可趁之機,更是給了那些學校的壞孩子欺凌我的機會。他們真的是世界上最罪惡的生物,那種純粹的惡,令成年人都毛骨悚然。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身邊的小朋友看我爸媽經常不在,就拿柿子丟我,用最難聽的語言罵我,說我沒有爸,沒有媽,不知道是哪兒來的野孩子。
第一次來例假是在初三。那天我正在擦黑板,突然聽到身後的嘲笑。我一扭頭,一本書直接朝著我腦門兒正中央砸過來。我被打懵了,教室里卻一片哄堂大笑,班裡的幾個女生一張口就是刀子般的話:「你是要勾引誰呀?就你這長相也有臉勾引男生?!」
我一個人站在講台上,又羞又氣,臉紅得發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沉默地掉眼淚。我衝出教室直接跑上實驗樓樓頂,想死的心都有了。
樓頂的風吹得我全身發冷,站在護欄里朝下望,腦海里全都是自己掉下去的畫面。我想結束這一切,但還是太膽小了,我怕疼,怕死的時候太丑,怕媽媽傷心。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再忍忍,還有半年就能畢業了。
可是,我還是低估了那些人的惡意。他們對我的欺侮,很快從語言上的侮辱,發展為身體上的毆打和凌辱。
初中時,我的作文一直寫得不錯,有的文章還被老師拿去當範文。我心裡特別高興,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長處,就開始偷偷寫小說練習文筆。
不幸的是,我的小說被前桌的女生看到了,她莫名其妙地當著全班人的面把它們撕得粉碎,還威脅我說:「如果再讓我看到你寫這些東西,我就打死你!」
我不敢反抗,一聲不吭地撿起碎成片的作品。她是個混混,誰敢招惹她呢?我想著,只要我不主動招惹她,偷偷寫不讓她發現,應該沒什麼問題。
可第二天,她又把我單獨叫出學校。十幾個人瞬間把我包圍起來,一邊扒我的衣服,一邊對我拳打腳踢。我稍一反抗,他們就打得更狠。
可能覺得還不夠過癮,他們又拉來一個常被他們欺負的男生,命令他當眾上了我。
一圈人興高采烈地起鬨。我被逼到了牆角,看著那個男生被推搡著一點點向我靠近,嚇得全身打顫。這麼長時間來,我忍辱負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是想為自己求得一點點生存空間。我的人生還那麼長,怎麼能就這樣毀在他們手裡?!
強烈的求生欲讓我一把拉住了身旁的一個女生,讓她壓到我身上,不論別人怎麼打我,我都死命不撒手。
不知道被那些人推搡打罵了多久,他們慢慢覺得讓別人強暴我的事情很難實現了,逐漸喪失興趣。每人賞了我一個耳光,警告我「老實點」後,走出了巷子。
在人群中,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我的小學同學,他以前因為個子低被人欺負時,我還保護過他。可當我身處險境時,他卻當了幫凶。
我蹲在地上,身體蜷成一團,眼淚一滴一滴打在沾滿泥土的衣服上,哭到沒有眼淚,才慢慢往家裡走。
媽媽看到我的樣子,問我怎麼了,我只告訴她,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我不敢告訴家人自己在學校的遭遇,怕給他們添麻煩。學校老師也從未向我伸出援手。當我向班主任求助時,她的回答永遠都是那幾句:「那她為什麼不欺負別人,只欺負你呢?還不是因為你學習不好!」
沒有朋友,不被老師喜歡,每天上學都心驚膽戰。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就跟我媽說,我要退學。
當時我爸剛好也在家,他覺得我退學是丟了他的臉,二話不說就抄起雞毛撣子打我,把雞毛撣子都打折了。平時,我是個特別愛哭的人,但那天我一滴眼淚都沒掉。
生為女孩,就是錯嗎?
小時候,身邊的小孩都喜歡奧特曼,只有我最喜歡孫悟空。每次被他們欺負的時候,我就緊緊抱住自己,幻想孫悟空從天而降。可是奇蹟始終沒有發生,在我遭受校園暴力的日子裡,從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保護過我,哪怕是一下。
好像生為女孩,我理所應當得承受這一切。
我出生在山西平遙,在那座古城裡,被保存下來的除了歷史遺迹,還有荒唐的重男輕女的觀念。
身邊的人都對女性帶著很強烈的偏見,我和妹妹要上大學,他們就冷嘲熱諷,「女孩念書有什麼用?」媽媽給我們準備嫁妝,他們也指指點點,「給女孩準備那麼多簡直是糟蹋東西!」
生為女孩,彷彿就是我們的原罪。
在這種環境的浸染下,我爸自然也是這種思想。
記憶里,他從沒抱過妹妹。她出生那天,爸爸一看又是個女孩,轉頭就走,身後是妹妹撕心裂肺的哭聲。在他心裡,自己的女兒不如他兄弟姐妹家裡的兒子來得親近。
和妹妹比起來,他對我還算是好的,至少在我出生時還抱了我一下。可是之後的日子裡,這種「好」,也僅僅停留在物質上的給予。小時候,看到別的小朋友可以牽著爸爸的手,在爸爸面前撒嬌,我都羨慕得不得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父女之間可以如此親熱。畢竟,不管我做什麼,我爸都不說不罵,根本不想管我。
我爸一直覺得,沒有兒子是特別丟人的事,是我們這兩個女兒,害得他在親戚朋友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其實我的父母非常相愛,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問問我爸,他那麼愛我媽,為什麼會這麼不喜歡他們的孩子呢?
當然,在重男輕女的問題上,父親之於爺爺,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爺爺非常討厭女孩,他覺得生兒子能當兵打仗,保家衛國,而生了女兒,屁用沒有。
妹妹還不到一歲時,我媽媽再次懷孕。本來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可爺爺卻跑到我家撂下話來:「如果生的是男孩,就把二女兒丟到公安局門口,等別人把她撿走!」
我爸有點為難,想要兒子,但也捨不得直接丟掉女兒。我媽更是完全被嚇到, 她不顧所有人反對,堅決要打掉孩子,態度非常強硬:「我寧願一輩子沒有兒子,也不能讓我的姑娘被人看不起。」
因為爺爺的一句話,媽媽失去了一個孩子。因為重男輕女的文化觀念,還有很多很多山西女性,一輩子都活在惶恐不安中。
長大了的惡人
高三暑假結束後,我迫不及待地跳上火車,看著那座困了我十多年的城鎮從視線里漸漸遠去,心裡覺得異常平靜。我去山東讀了大學,畢業後又義無反顧來到北京,想離家鄉越遠越好。
可是,我的家在那兒,即使萬般不願意,過年時我也不得不回去,不得不和那些噁心的人再發生交集。
有一年春節,我提著東西去姑姑家拜年。哥哥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看起來生活得美滿安逸。對於他來說,那些過去的事,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而我坐在飯桌上,都不敢抬頭和他說話。
初中同學聚會時,那個我曾經幫助過的小學同學,一直在和那些欺凌過我的女生嬉笑打鬧。我跟他提起他們欺負我的事,他笑得有些尷尬:「有這回事嗎?我想不起來了,鬧著玩的吧。」
那一刻,我覺得世界真是荒誕的啊。我被那些經歷折磨一生,加害者卻可以輕描淡寫地用一句「鬧著玩」為自己開脫,然後繼續心安理得的生活。那問心無愧的樣子,彷彿自己從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可是那天如果我跳下去了,他們就是殺死我的兇手。
我永遠無法原諒他們,可我知道,我沒辦法為自己討回公道,只能拚命遠離那個地獄一般的地方。我在外地飄零,哪怕工資只夠生活,哪怕要飯都沒關係,只要不回到那個地方就行。因為我即使是聽到「山西平遙」這幾個字,我都覺得噁心。
可是,物理上的聯繫可以切斷,血緣上的關係又怎麼能說放下就放下呢?
我內心深處對我爸有很多怨言,如果不是他的重男輕女,不是他的缺席和疏忽,我怎麼會在家庭內外遭受那麼多噩夢?可是,他畢竟是我爸爸,我不可能不管他的晚年。
家我是不想回了,但我會不時地給家裡買東西。可即使是這樣,還有親戚常說我沒有心,對誰都沒有感情。每次聽到這些話我都只能苦笑。或許是因為我從小缺愛,確實還沒學會怎麼去愛別人。
但是,對於我媽和我妹妹,我一定會傾注我百分之兩百的耐心和愛意。
在重男輕女的家庭里,我媽一直竭盡所能地保護我,讓我免受冷言冷語。我妹妹雖然年紀比我小,錯過了我遭受校園暴力的階段,但自懂事以來,如果看到我被其他人欺負,被爸爸打,一定會站在我身前,替我抵擋那些謾罵和攻擊。
我們三個女人,就是靠著對彼此的愛,才得以在那個冷漠而殘忍的環境中活了下來。
我的生活正在一點點朝前走,我絕不會輕易向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妥協,也在學習著不用他們的錯誤懲罰自己。一想到那些傷害我的人舒舒坦坦地過日子,我就更要好好活下去。
只是,偶爾胡思亂想時,想到如果自己以後生了個女孩,她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會遭遇的事情,我還會緊張地直冒冷汗。
我不知道,下一代女性,能生活得更好嗎?
本文為真實故事,為保護受訪者隱私,三水星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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