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比我年長好幾歲,已經四十齣頭,在理論室負責撰寫諸如信息摘要之類的簡單文稿。
老杜在部里屬於元老級別的人物,其口頭禪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本人送走的領導數不清」。
老杜老婆在省城經商,據說對官場很是熟絡。他經常吹噓:「本人是不想當官,想當早就當了。」
老杜毫不諱言他此生的主要職責便是照顧好世界上兩個女人,一個是他老婆,一個是他女兒,前者是女皇,後者是公主,他自己甘願一輩子做臣子。所以,他身上具有成都耙耳朵男人的典型特徵:除了給女人做牛做馬,世上再無煩心事。閑散,慵懶,打點小麻將,喝點小酒,夏天躺涼椅,冬天曬花花太陽……
我從行辦副主任調任理論室主任時,他直接給我這個「上司」約法三章:大材料不喊我,加班不喊我,有好事不忘我。
他經常「以下犯上」批我迂腐,酸我幼稚。當然,我明白他的好心。因此,儘管我常常因為他工作的不上心而生氣,但也沒有影響兩人的和諧相處。
當我告訴他本周六要與英姿去考察會場時,他所發出的陰陽怪氣,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為周六與英姿去考察會場的事情,我與娟兒卻幾乎鬧騰了一夜。
按娟兒的說法,英姿平白無故邀請我周末去考察會場,不是別有用心才怪。
以我對英姿的了解,她不過是及時落實常委部長安排的工作而已,之所以邀請我一起去,一是這項工作本身就是我的職責而且需要我最終拍板;二是她無非對我當天上午在部務會上的善意做出善意的回應;三呢,也不排除她希望與我溝通,就此結束隔閡,大家齊心協力,共同抓好辦公室各項工作。
但娟兒不這麼認為。
那天下班,娟兒電話說,晚上又要在外面應酬。我玩笑著囑咐一通「防狼秘籍和擋酒技藝」之類的廢話,便騎車去接甜甜,回家煮飯,吃飯,輔導孩子做完學校布置的作業,找出第二天到省城補課的資料,與甜甜聊青春期話題。
快十點了,娟兒仍沒有回家。
因為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到省城補課,甜甜先去睡了。
我躺在床上看閑書,等娟兒回家。
快半夜了,娟兒微熏歸來。說是與王曉菲等人一起唱歌,吃燒烤……
洗漱畢躺下。趁著她高興,我便把上午部務會的情況給她學說了。她說,希望英姿能明白你的用心。我連忙說,英姿應該是明白了。她問,你怎麼知道她明白了呢?
於是,我趁機把英姿主動約我周六一起去鄉下考察會場的事又給她說了。不料剛剛還和顏悅色的娟兒,卻一下子炸毛了。
「不行。我們明天要送甜甜去省城學習。」
「請你送一送吧。我忙完了趕過來與你們匯合。晚上帶甜甜到春熙路吃西餐。」
「不行,一起送。」
「我已經答應英姿了。人不能言而無信吧。」
「言而無信,要看針對是誰。對於英姿這樣的小人,不值得!」
「閉嘴,我很反感你這樣說我的同事。」
「那我是小人。」
「那我專門治理小人。」
按照結婚前就約定的夫妻吵嘴處置措施,我使出殺手鐧,準備治理小人,卻被對方用力揮開我和解的手。
「休想」。對方態度堅決。
房間里,只剩下時間流逝的聲音。
悶了一會,我主動下氣,說:「娟兒,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聊一聊么。」
「可以,我們坐起來聊。」
她起身下床,裹了厚厚的睡衣在身上,摁亮檯燈,拖過床頭椅子,坐在床邊,俯視著我說:「陳德強同志,我們的確應該好好地聊一聊了。大周末不陪自己的老婆孩子跑去陪別人的老婆,你啥子意思呢?你思想是不是已經不純潔了呢?」
我有點生氣,沒有說話。
她看著我的臉色,知道我生氣了,便伸手摸我的額頭,柔聲說:「我阻攔你是為你好。我知道你是老實人。我是擔心你吃虧。」
我握著她的手,反問她:「你不是怕我吃虧,而是自己吃醋吧?」
娟兒抽出她的手,站起身,直視著我說:「我吃她的醋?陳德強你未免高看她了。她只不過比我年輕三五歲而已。她有我漂亮嗎?有我溫柔嗎?有我耐心嗎?有我對你好嗎……」
「那是。咱娟兒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人。」
「那就好。總之,明天你得和我一起送甜甜。不接受反對。讓英姿一個人去考察會場好了。呵呵。」
「那不行……」
「不行就算了……」娟兒的火氣又來了。
「說了半天,等於沒說。」娟兒絮叨著,從大衣櫃里找出一床被子,抱著到另一間寢室就寢。
這一晚,夫妻二人,分床而眠。
在我與娟兒的十三年婚姻家庭生活中,她一向都是善良溫柔又通情達理。近一年來,也不知怎麼的,總感覺她漸漸有些變了。是不自信?還是太自信?33歲不至於就提前進入那什麼期了吧?抑或是她並沒有變,而是我的心境變了?
我毫不懷疑娟兒對我,對甜甜,對家庭的忠誠。為了孩子,她可以犧牲一切;為了我的所謂進步,她可以放下身段多做家務多陪孩子多存錢……於我而言,如果以犧牲家庭去換取所謂的進步,那就太不值得了。這樣的前程,我寧願不要。有了這個底線思維,我覺得自己進退得當不會迷失方向。退一步想,即使做個像老杜那樣在職場平庸的男人,家庭和美,也是一種幸福啊。
我躺在床上,思緒飄搖,怎麼也睡不著。
我和娟兒的相識相戀,源於大學時代。
大二那年,當地團委組織駐地十幾所大中專學校進行一次主題為「五講四美」的辯論賽。我的老鄉張中興成功殺入決賽。作為地質學校的啦啦隊員,劉主任和黃玉潔帶著我們24人方隊去助力。
比賽在旅遊專科學校的大禮堂舉行。該校女學生志願者穿著導遊服,像蝴蝶一樣穿梭在校園裡,給各校來賓引路。
引領我們從林蔭道走向禮堂的正是娟兒。漂亮的身姿,標準的普通話,模特的步伐,頸前紅色的領結,飄飄的黑髮,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操場上一位同學看見我們經過,用四川話招呼領路的女學生:「林娟兒。」
這位學生用四川話回答對方。
走在最前頭的黃玉潔轉過頭招呼我:德強過來,這位女同學是我們老鄉哦。
在異地,老鄉是一種散發著泥土氣息的樸素情誼,一旦偶遇,其未來走向具有一萬種可能。
比如我和林娟兒。
比賽結束後,獲勝的張中興、啦啦隊長黃玉潔和我,都與小導遊留下了老鄉的聯繫方式。
那個時代的聯繫方式,無非是書信。
現實中,我的確不善言辭。但在書信上,我卻山川日月任挪移,甚是歡暢。或許是我在書信里販賣的燦爛陽光把她罩住了,我們在畢業前居然確定了戀愛關係。
她的老家在S縣,父親是鄉鎮幹部,母親是小學教師,而我父母均是農民。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家庭差距是很明顯的。我們的戀愛走向現實途中,遇到挫折也是可以想像的。
畢業後,她順利分配到老家縣城文旅局工作。而我如預料的那樣,分配到了甘孜州的深山老林。
我跟隨地質隊在康巴高原上四處流浪。艱難困苦的工作環境難以描述,我的青春里卻是藍天,白雲,草原,牛羊,帳篷,飛雪,篝火,青稞酒……
有一年,我和娟兒大約好幾個月沒有任何書信往來。巨大的時空差距橫亘在我們面前。地質隊的老隊員安慰我,有人甚至張羅著要幫我找個當地的藏妹兒做老婆……
年底的一天,滿臉塵灰的娟兒竟然出現在我們地質隊的帳篷營地。
20歲的娟兒,穿越二郎山,翻過折多山;乘車、騎馬、步行,一路輾轉,跋涉千里,居然找到了位於茫茫群山裡的地質隊……所有的細節,我會在另一個作品裡詳細描繪。
原本,我確有把此生獻給祖國礦業的打算。但娟兒的到來,使我改變了初衷。為了娟兒,為了小甜甜,我白天找礦,晚上複習,兩年後考上川大研究生。畢業後恰逢S縣公開招引人才,於是我辭去公職考回S縣,從此與娟兒、甜甜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最初到宣傳部上班,其實並沒有什麼上進之心。這裡的生活和工作條件與深山老林比起來,已是天壤之別,我很是知足。
娟兒不是一個俗氣的女人,她對我也沒有提出過上進的要求。好像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一樣,工作一兩年以後,你會不知不覺地發現,普通工作人員與哪怕一個科室的小領導也有不平等,兩者的差異,並不全是領導有車開,年終多發幾個錢,聚餐可以報賬等等。而是你會感到來自單位,來自朋友,來自社會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輕慢,一種你的想法得不到施展的悲嘆……加之一同選調進來的張中興等人,都在紛紛進步,逼迫你不得不努力,不得不改變。
睜開眼,我嚇了一跳,天已經大亮了。
我連忙跳下床,邊穿衣邊急急的喊著甜甜,娟兒。
屋子裡出奇地清靜。
孩子的房間,娟兒的房間,門都開著,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廁所、客廳、飯廳全不見人影。
茶几上鋼筆壓著一張紙條,我拿起來一看,感動地吁了口氣。
娟兒的留言:老公你多睡一會兒吧,我帶甜甜先趕車走了。昨晚對不起哈,我沖你發火,是我不對。態度不好。向你道歉。稀飯饅頭雞蛋給你文火熱在爐子上,牛奶在冰箱里。必須吃飽喝足哈。你去忙你的事情,忙完後還早的話,可以直接趕車到省城來,你說的要帶我們兩娘母吃西餐的哦。
(圖片來自頭條推薦圖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