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曉強
母親在七十四歲高齡時皈依佛門。
至於母親的舉動,開始是驚詫,繼而疑惑:母親因何一心向佛坐禪誦經?母親為何將自己的身心安放在那座冷寂的廟宇?
我找來妻子、內兄及內姊們,說是不是我們虧待了母親,大家眾口一詞:沒有。
之後,母親便在廟裡安心誦經拜佛。有時,我和妻子一同去廟裡探望,運氣好的時候,會看見母親誦經上課的情形——母親輕移蓮步,焚香跪拜,嘴裡念念有詞。瘦弱的身軀,庄穆的神態,虔誠的叩拜,讓我看到異於尋常的母親。
我和妻子相識時,母親已年近花甲。那時,母親身體硬朗,推車擔擔是家常便飯。我常常看見母親挑著一擔豆腐或豆乾去往集市,回家時依然一臉怡然,毫無倦意。
我和妻子結婚後,農村有「看女兒」的習俗。母親挑著滿滿一擔禮物,步行十餘里,來看望她新婚的兒子兒媳。
母親老遠就喊叫妻子的乳名,我飛奔下樓,只見母親步履快捷滿臉微笑,我慌忙接過母親手中的擔子,然而我這四體不勤之人怎能承受母親手中的重擔?母親笑著說,還是把擔子給我吧。
我歉意地笑笑,望著母親挑擔上樓的情景,我不禁肅然:母親的禮物好重啊!那時,母親挑擔的身影便深深銘刻於我的記憶里。
母親有時會和我聊起她的往事。母親和我說起她孤寂的童年,和我說起她悲苦的命運。母親說,除了養育五個兒女外,她還毫無報償地養大了三個他人的兒女。
在那個缺衣少糧的年代,我無法想像,母親是如何克服飢餓與貧困。又付出了多少汗水與艱辛!
母親說,她義務帶大的三個兒女中,有的看都不來看她一下。我說,母親你對你的善舉後悔嗎?母親說,這又有什麼可後悔的,只要他們過得好就行。
從母親平淡的話語中,從母親慈祥的面容里,我讀懂了母親,讀懂了母親的佛事。
母親的佛事,是繚繞人間的香火;母親的佛事,是不圖回饋的善心。
也許,在母親生命誕生的那一刻,便點燃了盞善心之燈。這盞善心之燈一旦點燃,便永不熄滅。
有不少每日念經拜佛之人,只注重早晚的功課,只注重形式的焚香膜拜,只注重口中的誦念,缺乏至誠至恭的態度,缺乏一心不亂的定力,缺乏戒行清凈的心性,而在走出佛堂之後,依然我行我素,完全忘卻了佛法的本懷。
而我的母親,對於菩薩佛法至誠至恭,始終如一。
有一次,母親在街上撿拾到一根金項鏈,便大聲問道,誰丟了金項鏈誰丟了金項鏈?一位貪財者便說,老人家金項鏈是我丟的你還給我吧!
母親沒有絲毫的懷疑便遞上了金項鏈,不想真正的失主尋得來,母親說金項鏈已被某某拿去。於是二人為一根金項鏈當眾叫罵,母親一邊阿彌陀佛,一邊感嘆:行善也不易,真是念經容易成佛難啊!
從母親無私的善舉中,從母親無奈的喟嘆里,我讀懂了母親,讀懂了母親的佛事。
母親的佛事,是善心向佛的道場;母親的佛事,是清白做人的菩提。
受母親的影響,我讀了不少佛經禪理。然而在我看來,不識一字的母親在佛法的修為上仍有所局面。在某種程度上,母親對於佛法仍未完全擺脫「迷信」而至「智信」的境界。母親的那顆凡心雖無畏卻有憂,雖無憾卻有礙。
比如我的小姨(母親的妹妹)突然去世,就給坐禪誦經大病初癒的母親以重重一擊。
在小姨做祭的那天晚上,母親坐在小姨的靈柩旁,望著靜靜躺在靈樞里的小姨,不停地哭訴。哭她們沒有享受過父愛母愛的的孤寂,哭她們沒有歡歌笑語備受虐待的童年,哭她們姊妹情深離多聚少的凄涼。哭她們含辛茹苦做了一輩子睜眼瞎的無奈。哭她們……妻子去勸慰我說,不要讓母親壓抑自己的情緒,讓母親跟小姨傾訴吧。
小姨出殯的那天,母親雙手死死抓住小姨的靈車不放,大放悲聲。觀者聽者無不動容。
我緊緊抱住母親,說母親你放手吧,母親你不要太難過,你不要哭壞了自己的身體……
母親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的勸慰,雙手仍舊緊緊抓住小姨的靈車不放:妹子,你命好苦哇!你怎麼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就走了啊……
很長一段時間,母親依然沉浸在與小姨朝夕相處互牽互掛的情懷裡。我說母親佛稱人的去世為「圓寂」「歸天」,小姨已經擺脫了塵世的苦惱,去往西天的極樂世界,你應該為小姨感到欣慰。母親眼含淚水,默不作聲。
母親,從你嚎啕的悲聲里,從你哀痛的神情中,我讀懂了你,我讀懂了你的佛事。
母親的佛事,是憶念昨日的憂傷;母親的佛事。是氤氳心田的親情。
今天,我又去看望了母親。我說,母親我最近寫了一首題為《山麓》的詩,我念給你聽吧:「塵心識佛意,凡心未空明。欲洗煩心凈,萬端牽絆深。」念完後我又給母親解釋了其中的意思,母親望著我,依然默不作聲。
也許,是病榻前兒女的悉心照料;也許,是法師居士不厭其煩的勸慰:又或許,是母親禪心的開悟……母親終於從小姨去世的哀痛中緩過了神,我和妻懸著的心終於放了安穩。
佛堂上,我又能看到母親焚香拜佛的瘦弱身軀,我又能聽到母親清心悅耳的誦經之音。也許,母親畢其一生也不能普度眾生,但母親的佛事至少普度了我:善心向佛,清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