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一个晚上，外面虫鸣唧唧，他的心却在神像前得到了大安宁，他感到那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仿佛被包裹进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里，这是近似佛家“禅那”的大愉悦。随后那个梦又来了，他躺在一张床上，头上一个美丽的少妇在看着自己，慈爱、欢欣中却夹杂着几丝忧虑和哀伤。
“这梦又来了。”他心中有一丝警醒，自从到了长安住进这套房子后，他就很少做这个梦了，而在儿时却是经常这样做。
他把眼睛微睁一线，看着神像，蓦然间身子僵住了，神像上的苏神医化成了那个美丽的少妇，正在自己上面看着自己，和梦中景象一样；而他，明明知道自己就坐在这里，却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婴儿，躺在一张床上。他想醒过来，却像被魇住般，就是动不了。他感到这个警醒的自己被排挤到一旁，旁观者似地看着这一切。
屋中的景象全变了，没有神像，也没有了坐在神像前的他，而是一张床，周围是衣柜、箱子，一张梳妆台上摆着梳子、铜镜。
那少妇忽然说话了：“小丫，他来了没有？”
梦中多了一个人，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一个十六岁左右的梳着圆髻的丫头进来，屈膝说：“主母，主子还没来。”
少妇说道：“小丫，把外面晾的被子收进来。”
丫环出去了，梦境如云朵一般散开，他醒过来，却是满身大汗，依然动弹不得。
他不知这样坐了多久，吴妞（袁天罡妻子）进来看他两次，开始时没敢打扰他，后来吃饭了，进来让他吃饭，发现他还是这样，就惊恐地问：“少爷，你怎么了，你一晚上没睡啊。该吃饭了。”
“把董姨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吴妞吓了一跳，不知他究竟怎么了。只好穿上衣服、鞋子，跑着去请董老丫。董老丫正和儿子吃饭，见她慌里慌张跑来，也吓得不轻，筷子掉到地上。
“董姨，您快去，少爷叫我请您。”吴妞气喘吁吁地说着。“少爷怎么了？”刹那间，董老丫的魂儿险些从顶梁骨冒出去。
“不知怎么了，痴呆呆的，就是叫请您，您快去。”
董老丫比她更急，鞋子都没顾上穿，脚上只穿着袜子就跑起来了。来到中堂却发现袁天罡没事，只是痴呆呆得有些异常。
“少爷，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小丫，他来了没有？”
“主母，主子还没来。”
“小丫，把外面晾的被子收进来。”
他嘴唇翕张，神差鬼使地吐出这三句话，口音口吻都酷肖梦中的人。
董老丫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也动不得了，随后跪在地上，冲神像大叩其头：“主母您显灵了，主母显灵了。”
她和主母一起生活的场景曾经千百次萦回梦中，而今突然从袁天罡口中说出，不是主母显灵还会是什么？
那个梦境散了，袁天罡却仿佛处于一个更大的梦中，还是无法醒过来，身子也动不得。
“董姨，你是那小丫，我就是那个少爷，对不对？”他身子不动，只是嘴唇翕张，吐出话来。
“少爷，您都知道了？”董老丫满身大汗，脑子里轰鸣成一片，仿佛千军万马从脑子里经过。
“苏神医是我娘，我是苏神医的儿子，对不对？”他绝望地嚷着。
“少爷，主母在梦中都告诉您了，是不？”董老丫跪伏在他面前，恐惧地说。
吴妞扶着中堂的门框，人也慢慢瘫在地上，她不能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自己还在做梦？一定是做梦，一定是自己还没从梦中醒来。
“我问你是不是？”袁天罡厉声吼起来。多年来他对董老丫敬如娘亲，从没这样跟她吼过。
“是。”董老丫嗫嚅道。
“我就是在这间房子里出生的，是不是？”
“是，不过您只在这屋里住了一个月。主母就带您走了。”
“胡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在做梦，我还在做梦，我要醒过来，我要醒过来。”他猛地站起来，在屋中走着，挥舞着拳头，昂扬着头颅，面目都狰狞起来。
“少爷，这些都是真的。主母成仙了，药王菩萨把您带走了，我就知道这些，别的我不知道了。”董老丫哀求似的嘶声喊着。她现在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凭着本能在说话。
“师傅，我师傅。不对，这不是真的，我是袁家子孙，我如果是苏神医的儿子，怎么又成了袁家的子孙？”
“少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董老丫大哭着，对他也叩起头来。
“他是谁？主子是谁？你说。”他也跪下来，头顶着董老丫的头，厉声喝问道。
“是皇上，当今皇上，当时是国公爷。”董老丫说完这句话，口吐白沫，竟而晕厥过去。
“董姨。”吴妞扑过来，又是抚摩后背，又是掐人中，“少爷，您醒醒，您不能这样对董姨呀！您会把她吓死的。”
听到“皇上”二字，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许多事似乎合在一起，却又模糊不清，他感到现在不是在做梦，而是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崩塌了，崩塌成了碎片。周围的一切，房子、物事、人都不再有任何真实感，破碎而又迷离。
他呆呆怔怔地跪伏在那里，汗水从脸颊一滴滴落在席子上。吴妞把董老丫弄醒了，又抱住他的头，大哭道：“少爷，您怎么了？您到底怎么了？您别吓我，求求您了。”
刚才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却不能理解都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担心的只是袁天罡的状态。
“都是假的，这些都是假的，你们也都是假的。”袁天罡嚷了起来。“少爷，少爷，我不是假的，我不是。”吴妞用力地抱着他的头，摇晃着。
董老丫醒了过来，她倒盼望自己就此别醒过来。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不知这是祸是福，但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心中蓦然又萌生希望：“是主母显灵告诉少爷的，主母一定有安排，就像当初少爷来时，主母也显灵给我一样。”想到这里，她又冲神像叩了几个头。
袁天罡逐渐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也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着周围的一切还是迷离、破碎，“不行，我要去洛阳，我要找师傅。”他起身就向外走。
“少爷等等我。”吴妞急忙收拾一个简单的行囊，几件衣服和钱。
两人先坐车赶到驿站，然后雇驿车去洛阳。一路上只是在驿站换车，人不休息，饿了就吃点路上买的干粮，渴了就喝水。两天一夜的工夫赶到了八百里外的洛阳，正好在坊门关闭前进了孙思邈住的那个坊。
孙思邈这两天也觉得有些什么，心惊肉跳的，他感觉是袁天罡出什么事了，只有袁天罡能让它产生这种感觉。他已经准备明天一早就去长安，看看袁天罡的情况。听到门前马车的声音，他心里陡然沉了下去，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急忙出来，还没下门前的台阶，袁天罡已走进来，背后跟着精神疲惫的吴妞。两人四目相对中却都明白了。
“师傅。”袁天罡抢上几步，跪倒在台阶下。
刹那间，孙思邈仿佛老了一百岁，他扶着廊柱呆呆望着，竟反应不过来。
随后才快步走下台阶，把袁天罡抱在怀里，“好孩子，你知道了？”
“这么说都是真的？”袁天罡渴求似的看着师傅，希望师傅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
“冤孽。”孙思邈只是一声长长的喟叹。
孙夫人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走出来，看到这场景也呆了，心里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人这些年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却也情知袁天罡早晚必会知道。
只是这一切发生了，他们还是感到束手无策。
“师娘。”吴妞走过来，跪倒在孙夫人面前。
“起来，起来。”孙夫人拉起吴妞，眼睛却看着袁天罡，轻声问：“他怎么知道了？”
“不知道。少爷在神像前坐了一晚上，我睡了，不知怎么回事，醒来后他就这样了。”
“阿蕤托梦给他了？”孙夫人这样想着，一定是这样，她当初曾给袁玑夫妻托梦，让他们去终南山找孩子，当时自己还只是在尼庵中修行的少女。
“进来吧，我都告诉你。”孙思邈拉着袁天罡走进自己的书房，回头看看夫人，意思让她不要担心，照顾好吴妞。
两人在卧室谈了一个晚上，不时传出哭泣声、哽咽声，一夜没睡着，竖耳静听书房动静的孙夫人和吴妞都分不清哪些是袁天罡发出的，哪些是孙思邈的。
“师娘，少爷不会有事吧。”吴妞静静地问。
“没事，这孩子能挺过来。只是这事搁谁肩上也够受的。”孙夫人叹息
一声。
“他们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吴妞此时才把所听到的汇总到一起。
“是真的。”又是一声叹息。
“少爷还是个亲王？”吴妞还是不敢相信。
“就是皇上有什么稀罕的。”孙夫人不屑地哼一声，“这事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袁家的人都不能告诉，你知道就行了，不然他会有杀身之祸。”
“我知道了。”
早上，孙思邈和袁天罡从书房出来，袁天罡眼睛红肿，孙思邈也是眼圈红红的。袁天罡精神好了一些，却有些痴呆呆的。孙夫人真怕他被刺激得变成傻子或疯子。孙思邈却用眼神示意，告诉她不用担心。
饭后，孙思邈拿出一盒银针，让袁天罡躺在床上，给他按摩针灸。袁天罡总算睡了过去。孙思邈对孙夫人和吴妞说：“你们也抓紧时间睡一会，咱们下午出发，要赶很远的路了。”
午饭过后，孙思邈夫妻和袁天罡、吴妞四人分乘两辆车子上路了，经过十多天的跋涉，才来到神农峰。夫妻两人每年都要回这里住上些日子，给历代祖先上香供祭。在山里的这段日子，孙思邈经常一个人走进那座停放苏蕤灵柩的山洞，在里面待上几个时辰才出来。
车子一停，孙思邈就把一直痴呆无语的袁天罡领进那座山洞里，一刻钟后，他自己走出来，关上了洞门。里面既是苏蕤停放灵柩的地方，也是神农门重地，非神农门人不能进人。所以连孙夫人都没进去过，吴妞当然也不能进。
“这孩子能挺过来吧？”孙夫人迎着孙思邈说。
“他能挺过来，只是要完全调整过来也得一段时间。”孙思邈叹息一声。“可这都是怎么回事？”吴妞还是不能理解怎么会有这种事。
“冤孽，一场冤孽。”孙思邈苦笑道。
回到神农堂里，孙思邈用了一个时辰把当年的事说了一遍。吴妞这才完全明白，可还是有那种梦幻感，脑子里轻微晕眩着。
袁天罡在山洞里待了三天三夜才出来。因为使用了特殊防腐术，苏蕤面容一如生前，也和他梦中一样。他哭泣着、嘶喊着，抚着水晶棺木，有时回到了梦境，有时却不知是昏迷还是睡去。从儿时就有的梦境化作了现实，他倒是怀疑这现实是不是还是在梦里，一个更大的梦里。人生真就是一场大梦吗？如果是，他该醒过来了。可他无法醒过来。
他有时真想掀开棺木，自己也躺进去，躺在娘亲身旁，永远不再出来。可他每这样想时，想起祖父、父母对自己的抚育、溺爱、教导，心就如刀绞一般痛着。
他从山洞里走出来时，孙思邈三人都定定地看着他。他走到师傅、师娘跟前，又跪下叩头。孙夫人拉起他，摸着他的脸怜惜道：“好孩子，你受苦了。你不知道，你师傅这些年也跟你受同样的苦。”
“师娘，弟子知道。”他又看着师傅，毅然道：“师傅，我想通了。我还是袁家子孙，永远都是。”
孙思邈颔首道：“这就对了。这也一定是阿蕤在天之意。”
他又走到师傅面前，轻声道：“师傅，我也是您的儿子。”
孙思邈蓦然间面容一阵扭曲，他仰脸望天，用力压制自己不哭出来，泪水却从眼中泉涌而出。他扎撒着两手，头微晃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仿佛二十年来所受的苦又蓦地涌上心头。
孙夫人也流泪了，她还从未见丈夫如此失态过。只有她才知道这二十年来丈夫无日不受自责之苦，他无法原谅自己没能救下师妹。孩子送出去后，他有时会想这是师妹的意旨，有时又会自责自己把孩子送给了别人，又加重了一层自责。二十年来，他更是无时不挂念着袁天罡的安全，唯恐他有失。即便有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心依然全部放在袁天罡身上。
袁天罡这才知道自己的命造为何测算不了，原来自己生患先天不治之症，如果不是因为生母是神医，也许生下来就死了。过后还是师傅冒险逆天用先天罡气模拟母体孕子，治好了他的不治之症，也灌输给他先天罡气。从这种意义上讲，他也真算是师傅的儿子了。
他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从小就不怕冷、不怕热，很少睡眠，过目不忘，从不生病，都是因为体内的先天罡气。他这才明白为何师傅这样的天人居然会主动上门收自己为弟子，又把全部学识都传给自己。
他是娘亲生下的，从某个意义上讲，又是经孙思邈再生的。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就是袁家的子孙，不管是不是亲生的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们在神农峰待了一个月，孙思邈和袁天罡更加亲密了，两人这时开始才真的像父子而不是师徒。两人经常漫山遍野地走着、谈着，从天体万象到草术虫豸，弗远不届，无微不至。
孙思邈告诉他，不要有仇恨感，也不要想着去报仇，如果要报仇，他二十年前就动手了，不必等到今天留给他来做。这一切都是天地定数。
袁天罡点头答应，他天天给人算命，理解得最透彻的就是命理、定数。他现在已没有受骗感、受蒙蔽感，更没有仇恨，对于生父，他已经不去想，把他永远排挤出心中，对那个狠毒的女人也没有恨。那个女人在他心里已是不相干的人，只要她别来招惹自己，自己根本不会想到她，更不会向她索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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