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是一种语言,我穿了你就懂了 | 诗意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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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试着理解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方式。”
VOL.9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电影《花样年华》相关图片
“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张爱玲《更衣记》
野草闲花逢春生黄莺莺 - 葬心 阮玲玉电影原声带
衣服是一种语言 衣服迷张爱玲在《更衣记》里曾言:“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而旗袍就像是一栋看似中规中矩的房子,领扣紧实,腰身内缩,仿佛在若有若无地提醒女子要挺直腰背,抬起下颚,在任何情况下,莫要失了体面。但那开衩的下半身,那若隐若现的小腿,又像是这栋房子里的一扇窗户,诉说着女孩们对无拘无束的美的向往。
衣服是一种语言。在物质匮乏的时代,旗袍成了中国女子对美的向往的极致体现,她们将这种隐隐的欲望穿在身上,在上面修裁改剪,付诸自己的“语言”,在有限的框架里做着无限的细小变化。不同的人穿旗袍也有不同的风采,比如东北的萧红,扎着两根麻花小辫,一身素袍,眉目有着雪一样的清亮,像是自己钻进了衣服里,显得憨直可爱。而旗袍收藏狂人宋美龄穿起旗袍来则有一种端正的硬气,像钝角的鼎,精致庄重。
直到今天,旗袍依然备受国人青睐:
张曼玉在影片中换了23件旗袍,由香港著名美术指导张叔平设计,这部电影上映时几乎影响了整个服装业,甚至有服装设计公司开始花大力气研究旗袍和中国风。汤唯在《色戒》中换了27件旗袍,旗袍样式与材质的改变暗示着女主角面对的环境的改变。——《戏服有戏》新视线160期
随着时代变迁,旗袍不应被束之高阁,作为固化的传统审美的量尺,去评判中国女性,而应作为美的其中一种形式存在,让我们有所凭借地去触碰当时的人心,且更为重要的是那些时代佳人赋予这些裙子的力量。
01
柔中带刚阮玲玉
| 电影《神女》剧照
在电影《神女》中,阮玲玉扮演一位来自下层社会的单亲母亲,为了儿子沦为暗娼,周旋于男权社会里。整部电影,阮玲玉身上所穿都不过是寻常衣裳,但她却有本领让这些衣服融入她的角色。当她以母亲的身份出场(下左图),一身素袍,双臂环抱自己,身形虽薄,却更显得柔中带刚。她不会过分倚重妆发、舞美这些外在因素来帮助自己建立角色,而是以自己的身体语言带动这些物件,让它们帮自己说话。
到了要去和恶霸正面交锋的时候,她则换上了一身较为鲜丽的旗袍(上右图),拽着微微拖地的裙摆,徐徐走向对方,抬腿登上桌子的桥段也成了影史的经典一幕。其实阮玲玉的身形和五官一样,并非极致之美。眉眼细长,却不过分精致,哭笑时透着一股憨直气,遂让人觉得真。而她穿旗袍的骨架瘦却不柴,薄薄的,却像纸板一样难以捅破。穿着这身旗袍的阮玲玉此时本是低处的人,但她却穿出了侠气,既媚又有风骨。
02
泣血桃花梅艳芳
| 电影《胭脂扣》剧照
再比如《胭脂扣》里梅艳芳扮演的女鬼如花,一身旗袍贯穿了五十年,从生到死,到再生再死。旗袍的底面是黑的,上头绣的却是桃红的蝴蝶。暗中带红,暗示着她在凄苦的命运里始终护持的爱情。
桃色不比红色,名正言顺,大胆直接。桃色在中文的语意里是不光大的,上不了台面。美也是在暗角的美,夺目却不能张扬。就像生为青楼女子如花的爱情,情陷多情公子,却遭背弃,美中渗着哀戚,如“泣血桃花”。但对如花个人来说,这桃色是纯真的,比起开到极盛的正红色,桃色更适合如花夭折的爱情,像早早被葬起来,埋在土里的残红。
| 电影《胭脂扣》剧照
影片中梅姑饰演的如花黛眉乌发,形容姣好,但一抹红唇和身上的桃色蝴蝶却反衬得人的脸色更加惨白,再加上背后刺目的一片桃色壁纸,似要在红尘险境里为自己争得一口气。从头到尾,如花都没有恸哭过,一直在这身旗袍里保持着自己的体面优雅,不卑不亢,但那双露出半截的纤臂,矜持地放在腹前,一双枯手微颤,却道尽她一生痴情枉作流水落花的痛楚。薄的是衣服,不是她的情意。
03
定静女伶孟小冬
虽说人靠衣装,但当一个人自身的气质胜过那件衣裳,即便是一件素衣,她也能穿出自己的性格。下面左图里的“冬皇”孟小冬,时值韶华,梳着是寻常发髻,穿着也是常见的高立领旗袍,但浑身却透着一股超越年纪的定劲儿,眉眼已暗透日后处事果决的趋势。到了中年(下右图),此时的孟小冬已尽尝人世百态,少女时期的冷气转为硬气。相比起宋美龄外显的狠霸,孟小冬是往内收着的,一身缎面旗袍包裹下的挺立身段依旧可见当年一代老生风范,贵而不奢,不偏不倚。
| 孟小冬
而另一位民国佳人上官云珠,却没有冬皇的好运。本为上海滩一代佳人的她在顺境时穿什么都是亮的,光彩自内而发。而日后遭遇的种种劫难(“文革”期间上官云珠被彻查,后自杀。)却让她的美成为一种“负累”,她不得不顺服于青布棉袍,让自己尽量符合时代的要求。眉眼虽还是温润的,但早年未碎的光却已消散。时代给一个人带来的磨难,在形容上也体现无遗。
| 上官云珠04
张爱玲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要说把衣裳穿到极致,写到极致的人,必非张爱玲莫属了。曾经给张爱玲做过旗袍的师傅回忆:“我为张爱玲做过多少件旗袍,具体数字记不清了,但每件旗袍都是‘按图施工’的。如她冬天穿的旗袍,有绒夹里,领头不能太高太硬,因为她说:‘旗袍领头高而硬,把头颈撑得笔直,坐着写作很不舒服。’紧身、窄长袖、两侧开衩至膝部。外加一袭‘海虎绒’大衣。春秋季喜欢穿低领、束腰带的‘旗袍裙’。而她画的夏季穿旗袍样式,如‘无领、短袖、衣长至膝盖’称之为‘风凉旗袍’的款式,应该称之为‘连衣裙’了,而且一直流行到当代。”
张爱玲在名篇《更衣记》里,以敏锐的个人视角,记述了明清以降中国人的服饰变化。在她眼里衣服从来不是身外之物,“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张爱玲对衣服的讲究体现了她在不可把控的命运里极力维护自己对美的追求,这和她的文学追求也是暗合的。战乱之时,当其他作家纷纷著书立说,大谈家国命途,她却转回她的“樟脑箱”里,谈华美袍子上的“虱子”,不论它是脏臭的,还是腐败的。在她看来,正是这些细小、脆弱的生命碎屑,构成了我们复杂的人性。
这让人想起木心在《同情中断录》里评张爱玲时说:“张爱玲陪苏青上服装店试大衣样,灯下镜里,她觉得苏青宛然乱世佳人,其实时值国难,身处沦陷区,成功成名多少带有侥幸性,乃至负面性,在享誉获利的风光年月中,心里明白‘好景不常’......那末张爱玲与苏青只是两个风尘弱女子, 她们想保持的是她们自己也弄不大清楚的一份金粉金沙的个人主义。”而这个人主义又是多么难得。
衣服看似薄,却是有可能在乱世中留下的物件,择一二件伴在身旁,心中便有倚靠。待度过乱世,打开霉烂的樟木箱,取出仍是旧样的衣裳,上面微微闪光的金线,仿佛是为自己保留着当日的好时光。即便刺目,让人睹物伤怀,也是值得的,因为那是时间的美丽遗物。
老照片里身形单薄的张爱玲身披旗袍,双手叉着细腰,抬起削瘦的下颚,目光清冷,一对薄唇似笑非笑。而衣服更像是贴着她的骨头长起来的,不紧不松,留着一些缝隙,给风,给自己没有溃败的“轻盈”。
对美的追求从来不是一种只重皮囊的肤浅作为,而不爱戎装爱红装也不见得缺乏高志。不论是《辛德勒的名单》里象征着废墟之光的小红裙;《赎罪》里为爱挺身的丝绸绿裙;《无耻混蛋》里宣誓“复仇”,预备赴死的一袭红裙;还是《嘉年华》里象征着男权视角下的梦露白裙,她们都向我们展示了在不同境遇下,不同女性的柔韧之力。这些裙子虽薄,每一针却都缝得紧密。即便她们老去,被遗忘,在我们记忆中,那些鲜绿,赤红,雪白的裙子也依旧鲜亮。
撰文 | 必要的脂肪
校对 | 西格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