蛸蜞螯钳在手指头上

崇明家乡有一种小蟹,学名相手蟹,我们习惯称之为蛸蜞。这种小蟹,最显著的特征是长着一对鲜红的螯钳。小时候在泥岸边玩耍,我常会被蛸蜞的螯钳夹住手指,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与随之而来的甩脱不得的窘迫,成为我童年记忆中最鲜活的生理体验之一。父亲却将这种体验升华为一种人生隐喻——“蛸蜞螯钳在手指头上”,形容人处于两难之中的窘境,明知疼痛难忍却又无法轻易摆脱。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句话在我们家中得到了残酷的印证。家兄因婚变罹患重病,卧床不起,年迈的父母不仅要照顾嗷嗷待哺的孙子,还要服侍家兄的饮食起居、求医问药。那时我在县机关从事文字工作,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一有空就赶回家协助照料。这场持久战持续了十多年,直至家兄病故。父亲常常无奈地对我说:“你哥哥的事,被摊上了就缠上了,毕竟是心头肉,哪有不管之理。”但长期的照料压力让双亲不堪重负,他们用“蛸蜞螯钳在手指头上”来形容那种既不能放弃又难以承受的煎熬。

如今,父母和家兄都已离世多年,我常在夜深人静时思考:假如家兄没有婚变,或许不会得病;假如父母不必承受这样的重担,或许能够长寿;假如当时的社会保障制度更完善些,家兄能得到专业机构的照护,一家人的命运或许会不同。但生命没有假如,就像被蛸蜞螯钳住的手指,疼痛是真实的,挣脱需要时间与代价。这种无法回避的苦难,构成了生命的本质体验。

我们常有一种错觉,认为通过精心规划可以规避人生风险,但家兄的遭遇证明,疾病、意外、情感破裂等风险如同潜伏的蛸蜞,不知何时就会伸出螯钳。而且,苦难具有粘连性,一旦“被摊上就缠上了”。然而,面对苦难,生命展现出惊人的韧性。父母在自身年老体衰的情况下,十余年如一日地照顾家兄和侄子,这种坚持本身就是对命运最有力的抗争。法国哲学家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提出,即使知道巨石会再次滚落,西西弗仍然坚持推石上山,这种坚持赋予了荒诞命运以意义。我的父母或许不懂存在主义哲学,但他们用行动诠释了类似的生命态度——明知照料可能徒劳,仍不放弃对家人的责任。

从社会层面来看,我们家的遭遇也折射出那个时代社会保障的一些缺失。如今想来,如果有完善的精神疾病防治体系、专业的长期照护机构、普惠的儿童托管服务,家庭的负担将大大减轻。但历史不能假设,每一代人都有其必须面对的“蛸蜞螯钳”。值得欣慰的是,随着社会发展,越来越多的“螯钳”正在被制度化的“钳子释放工具”所缓解。

回望那些“蛸蜞螯钳在手指头上”的岁月,我逐渐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躲避苦难,而在于如何带着苦难前行。家兄的早逝、父母的辛劳、我的无奈,这些经历如同文火,缓慢淬炼着我对生命的理解。被蛸蜞螯钳住时,最初的冲动是愤怒甩动,但经验告诉我们,保持冷静、耐心解脱才是正道。人生困境亦如此,愤怒与抱怨往往使情况恶化,而平静接受、理性应对才能找到出路。

父母离世后,我常回到家乡的泥岸边,看着那些挥舞红螯的蛸蜞,想起父亲的话。如今的我已不再追问“如果”,而是接受“如是”。生命的韧性不在于改变过去,而在于承载过去继续前行。蛸蜞的螯钳终会松开,但手指上的印记会长存,成为我们活过的证明。在这个意义上,苦难不再是需要彻底消除的负面体验,而是生命深度的一部分,是塑造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重要力量。

那些“蛸蜞螯钳在手指头上”的日子,最终成为我生命中珍贵的记忆。它教会我,真正的成熟不是找到避免所有痛苦的方法,而是培养承受痛苦的能力;不是追求无风无浪的人生,而是在风雨中保持平衡的智慧。父亲用一句朴实方言,道出了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命题——人生实难,但值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