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
表弟结婚那天,大厅里红灯高悬,人声鼎沸。
我端着酒杯与亲戚们寒暄,突然听见大伯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
"看看我们家谁有出息,谁没出息!"大伯脸上泛着酒气的红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目光如刀子般锋利。
"你大表哥,咱县建设局副局长;二表哥,省城开公司;就你,辞了铁饭碗,窝在个小破厂,一混就是几年,有啥出息!"
席间一片寂静,连筷子碰到盘子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妻子在桌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
我笑了笑,举杯敬了大伯,没有解释。
酒杯里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浅浅的琥珀色,像极了当年我刚走进那家小厂时,工作台上那瓶机油的颜色。
那是1996年春天,我辞去了县里国企的工作。
彼时,东北的春天来得晚,料峭的寒风里还夹杂着细碎的雪粒。
改革大潮汹涌,国企不景气,车间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感。
每天下班,总能看见几张贴在公告栏上的下岗通知。
那些工龄比我长的老师傅们,眼神里满是茫然和无助。
"小李,你咋想不开呢?"车间主任递给我一支烟,皱着眉头说,"咱这铁饭碗,再难也能混口饭吃啊!"
我没接那支烟,只是静静地收拾着工具箱里的东西。
辞职信已经递上去了,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主任,我想去试试。"
回到家,父亲得知我辞职的消息,腰杆子都弯了几分。
"你疯了?那可是铁饭碗!现在多少人抢着要进国企,你倒好,自己往外跳!"
母亲在一旁无声地抹着眼泪,手里的毛线团一点点松散开来。
"爸,您信我一回,行不?"我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份报纸,上面有一篇关于民营企业发展的文章,被我用红笔圈了起来。
父亲摆摆手,转身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门。
那晚,我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坐到了深夜。
村口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去了县城边上一家民营小厂,是做机械零件的。
刚开始只是跟着师傅学手艺,工资比国企少了一半还多。
妻子在县医院当护士,每月工资勉强够我们温饱。
我们租住在厂区附近的一间平房里,墙壁上的壁纸因潮湿而卷起了边。
下雨天,屋顶总会漏水,我们在床上搭了个简易的塑料棚。
妻子从不抱怨,只是偶尔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高楼上的灯光发呆。
"琳子,委屈你了。"有一次,我从背后抱住她,轻声说道。
她转过身,笑容明媚如春日的阳光:"有啥委屈的,咱不是还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吗?"
那个拥抱,温暖了我整个冬天。
夏天的车间里,汗水浸透工装;冬天手指被冻得开裂,沾上机油,疼得直咧嘴。
师傅老刘是个地道的东北汉子,说话直来直去:"小李,你这手艺长进了,可惜脑子不够灵光啊!"
我不服气:"师傅,怎么说?"
"你看这零件,图纸上怎么画的,你就怎么做,从来不动脑子想想能不能改进,这哪能出徒?"
被师傅这么一说,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啥滋味都有。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心每一个零件的结构,每一道工序的细节。
厂里的废品堆里,常常能看到我翻找的身影。
同事们笑话我:"老李,你这是要当拾荒的啊?"
我也不恼,只是笑着摇摇头,继续我的"淘宝"大业。
夜里回到租住的平房,我常常掏出图纸继续琢磨。
煤油灯的光线昏黄,映照着满桌的草图和计算数据。
妻子心疼地说:"歇会儿吧,眼睛都熬红了。"
我摇摇头:"这行有门道,我得钻进去。"
有时候,实在想不通的地方,我会骑着自行车去县里的图书馆,翻阅相关的专业书籍。
那些专业术语看得我头疼,但我硬是一点点啃了下来。
图书馆的管理员老张认识了我,每次看到我来,都会主动把最新到的机械类杂志留给我。
"小伙子,有志气!"老张竖起大拇指,眼神里满是赞许。
那些年,我们过得很艰难。
表哥们的孩子穿名牌,我儿子却穿着妻子缝补的旧衣服。
每次家庭聚会,我都坐在角落,听亲戚们谈论着股市、房产和晋升。
大伯总是意有所指地说:"现在啊,有本事的人都往上走,没本事的,就只能认命了。"
每到这时,妻子就会悄悄拉一下我的衣角,眼神里满是安慰。
回家的路上,我们总是沉默无言。
天空中的星星明亮而遥远,就像我心中那个渺茫的梦想。
孩子渐渐大了,上了小学。
一次家长会,老师表扬了他的数学成绩。
他拿着奖状,兴奋地跑到我面前:"爸爸,我以后要像你一样,做个工程师!"
我心头一热,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好,爸爸等着你。"
回家的路上,儿子牵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路过文具店,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紧盯着橱窗里的一套绘图工具。
"爸爸,我想要这个。"
我看了看价签,足足要一百多元,几乎是我当时两天的工资。
"下次吧,等爸爸发工资了。"我轻声说,心里像针扎一样疼。
儿子低下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牵着我的手,默默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忙碌的现代化厂房。
醒来时,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1998年冬天,东北的寒风凛冽,似乎要冻结一切生机。
那天,我在整理废品堆时,发现了一个被淘汰的电机零件。
仔细观察后,我突然有了灵感——如果改变齿轮的排列方式,或许能提高传动效率,减少能源损耗。
整整一个星期,我几乎没合眼,反复计算、绘图、推演。
终于,一种新型节能零件的雏形在我脑海中成型。
我把图纸拿给老刘看,他皱着眉头研究了半天,啧啧称奇:"小李,你小子真有两下子!"
鼓足勇气,我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刘总,也就是厂长刘建国,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从小工做起,白手起家办了这个厂。
他看了我的设计,眼睛亮了起来:"小李,这东西要是能量产,咱厂就翻身了!"
但从图纸到实物,中间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我们熬了三个月,反复试验、修改、调整。
每一个零件,每一道工序,都要精确到毫米。
有一次,试验中的零件突然断裂,碎片飞溅,划伤了我的额头。
妻子心疼得直掉泪:"咱不干了行不行?你看你,这是拿命在拼啊!"
我擦掉额头的血,笑着安慰她:"没事,只是皮外伤。"
转身时,我听见妻子低声啜泣。
那一刻,我差点动摇了。
但想起儿子渴望的眼神,想起父亲失望的背影,我又咬牙坚持了下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们攻克了最后一个技术难关。
改良后的零件比市面上的产品省电近两成,而成本只增加了一点点。
产品投放市场后,订单如雪片般飞来。
刘总兴奋得一整晚没合眼,拉着我喝了一夜的酒。
"小李,我看人没看错!"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睛湿润,"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厂的总工程师,还有,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回家路上,醉意朦胧中,我看到了街角那家文具店。
橱窗里,那套绘图工具依然摆在那里。
我推门而入,买下了它。
当我把礼物送给儿子时,他已经上初中了。
"爸爸,我早就不需要这个了。"他笑着说,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过,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从那以后,我和刘总一起考察、学习、拓展市场。
工厂从当初的破旧车间,逐渐扩建成了占地五十亩的现代化厂房。
我们的技术不断创新,获得了多项专利。
2000年,我们拿下了第一个国家级奖项。
颁奖典礼上,当我的名字被念出来时,我恍惚看到了父亲含着泪水的笑容。
父亲已经离世两年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眼睛里满是自豪:"儿子,爸爸看走眼了…你有出息…真有出息…"
那句"有出息",抚平了我心中多年的刺痛。
2002年春天,刘总突然找到我,说要扩大生产规模,准备上市。
"小李,这些年亏欠了你不少。公司准备给你配一辆车,再安排一套住屋。"
我摇摇头:"刘总,不用这么客气。"
他拍拍我的肩膀:"这不是客气,是你应得的!这些年,要不是你的技术支撑,咱厂早就关门大吉了。"
就在这时,表弟打来电话,说要结婚了,特地邀请我去喝喜酒。
"大伯、各位表哥也都去?"我下意识地问。
"当然啊,咱家人口簿上有名的,都请了。"表弟笑着说。
放下电话,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多年不见的亲戚们,不知道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
婚礼当天,我特意穿了一身普通的西装,开着借来的桑塔纳,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去了酒店。
表弟迎出来,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表哥,你可算来了!"
我笑着递上红包:"新婚快乐,好好过日子。"
大厅里,亲戚们已经坐了一桌。
大伯的头发花白了不少,但身板依然硬朗,话语间的气势丝毫不减当年。
"你大表哥啊,最近又升职了,马上就是局长了;二表哥的公司也越做越大,刚拿了市里的嘉奖..."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这些熟悉的炫耀。
心里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不自在,反倒有种奇妙的平静。
酒过三巡,大伯的话锋突然转向了我。
"看看我们家谁有出息,谁没出息!"大伯脸上泛着酒气的红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你大表哥,咱县建设局副局长;二表哥,省城开公司;就你,辞了铁饭碗,窝在个小破厂,一混就是几年,有啥出息!"
席间一片寂静,妻子在桌下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笑了笑,举杯敬了大伯,没有解释。
就在大伯话音刚落,厅外忽然骚动起来。
刘总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A6停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个红色礼盒。
他一身笔挺的西装,腕上戴着金表,走路带风。
"李工,你外甥结婚我来晚了。"刘总大步走来,把礼盒递给我,"这是咱们公司给你的,你可是功臣啊!"
我有些惊讶,并不知道刘总会来。
他笑着解释:"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碰上你外甥结婚,那正好,当着亲戚们的面儿,给你点面子!"
我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把车钥匙和一本房产证。
"这...这..."我一时语塞。
"公司决定,任命你为副总经理,负责技术研发部。"刘总拍拍我的肩膀,"这车和房子,是公司的心意。咱们马上就要上市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大厅里鸦雀无声。
我看见大伯的脸由红转白,眼中闪过震惊和不可思议。
表哥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刘总,您太客气了。"我站起身,认真地说,"这些年,是您给了我机会,才有今天的成绩。"
刘总摆摆手:"客气啥,咱们是合伙人!对了,那个新项目的专利申请下来了没?"
我点点头:"已经批准了,还获得了省级科技进步奖。"
"好啊,好啊!"刘总兴奋地拍手,"那咱们下个季度就可以开始量产了!"
表弟适时地打断了我们的技术讨论,邀请刘总入席。
席间,刘总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我这些年的贡献,甚至说要不是我的技术支持,他们公司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快。
"李工啊,是我们公司的宝贝疙瘩,多少企业想挖他去呢,都被我给挡回去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刘总,您别这么说,咱们是合作共赢。"
刘总大手一挥:"什么合作共赢,我就是欣赏你这股子钻研劲儿!这年头,肯动脑子、肯吃苦的年轻人不多啦!"
酒席散后,妻子挽着我的胳膊,轻声说:"想起咱们那间漏雨的平房,真不容易啊。"
我望着夜空,回想起那些披星戴月的日子,工友们嘲笑我钻牛角尖的目光,妻子为省钱自己做咸菜的背影。
儿子走在前面,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板,像极了当年的我。
只是,他的人生起点,将会比我高得多。
大伯匆匆走来,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老三,大伯刚才喝多了,说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我微笑着看着这位曾经让我无比自卑的长辈,心中已无任何芥蒂。
"大伯,要不是您那句'没出息',我还真未必能有今天。"我真诚地说,"这些年,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就会想起您说的话,反倒成了我前进的动力。"
大伯愣了一下,眼圈有些发红:"老三,你这孩子,心眼儿咋这么好呢?"
我笑着摇摇头:"大伯,人这辈子,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出来的。"
远处,繁星点点,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照亮了我们回家的路。
儿子走在前面,突然回过头来:"爸,您说得对,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出来的!"
我和妻子相视一笑,心中满是欣慰。
夜风轻拂,带走了多年的委屈和不甘。
那些曾经的艰难困苦,如今看来,都是人生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