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谁人不势利


1,

李楠29岁了,恨嫁。相亲对象有公务员、老师、医生、律师。他们的职业、学历都匹配,但就是缺乏一种非她不可的精神。


那种精神很微妙,她能感觉到他们的三心二意,还在寻找更大的美人鱼。比如有一次她和律师讲一个案子讲得正带劲,律师却充满着快点结束的不耐烦,而且他并没有全力以赴地掩饰。


李楠是个普通记者,长得不算漂亮,这一行也没有十年前那般光鲜。她知道自己的短板:长相一般,工作辛苦,家境普通,收入不高,年龄……也偏大。她开始考虑要不要调整一下思路,比如,找个土大款。


文化人再衰,也是文化人,在土大款眼里也是有光环的。


不几天媒婆来介绍,说有一家人特别合适,是拆迁户。


男孩来约会,有点腼腆。李楠一眼看穿他的腼腆背后是自卑。他首先告诉她房子拆迁政府得补一千多万给他家,这才开始勇敢地谈话,问问她的工作、家庭。


他长得精瘦精瘦的,结账时李楠从后面看着他,他走路脖子略往前伸,还晃髋骨,这离一见钟情也太远了。可这是今年以来遇到的最有诚意一个。


男孩叫白亮,第一次见面之后就无比积极地约她。李楠闲着也是闲着,抱着无所谓的心情跟他去吃饭、逛街、看电影。


一天等电影开演时在大厅抓娃娃,白亮问:“你喜欢哪一个?”她指了最下面一个。白亮于是换了两百块钱钢蹦,用筐子装着,誓死也要把那只娃娃夹起来送她。


李楠在少女时代结束之后就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她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傻子,当他夹了十几次都夹不起来一个挡道儿的娃娃时,他竟然把夹娃娃机扶歪了使劲摇。李楠被他的蠢模样笑出眼泪。


“你知道吗,当他成功地把最后那个娃娃夹起来的时候,所有围观的人都在鼓掌……他把前面的娃娃送给了在场的小朋友,他们都觉得他是英雄。”李楠嘴里塞满爆米花,和同租的女孩聊天。女孩说:“这样的男人真是绝迹了啊。”


李楠慢慢喜欢上他的笨拙。那笨拙透露着爱的信息:我一心一意地、全神贯注地,想要赢得你的欢喜。


2,


李楠在白亮面前说一不二,指哪儿打哪儿。他的马首是瞻和非刻意流露出来的蠢萌令恋情突飞猛进。而且白亮什么都要给李楠最好的。出去玩,高铁要商务座,看电影,要贵宾厅,买水果,去进口店。虽然他家房子还没拆,但大款宠小妞的气势已经全部拿出来了。


李楠嘴上说,没必要这么浪费吧,心里还是甜蜜的。


两个月后白亮缠着她见家长。李楠到他家一看,真是隆重,摆了一大桌子菜,她不动筷子,没人敢动。


吃饭时隔壁太婆来还伞,小声问白妈妈:“这就是那个记者呀。”


白妈妈得意而小声地说:“是呀,研究生呢。”


对方说:“她单位还有单身女孩的话给我们家那个也介绍一个呀。”


白妈妈笑着推走了她。


李楠都听在耳朵里。她觉得是狗屁的东西,在匮乏人的眼里,闪闪发光。


吃完饭全家都撤了,故意留俩人在家里看电视。白妈妈买了进口的无花果,白亮喂给李楠吃,李楠不小心咬到他的手,他痛得一缩。


“咬疼了?我看看?”李楠去掰他的手。


白亮放开手,捉住她的嘴唇就开始吻,吻得两个人满嘴都是无花果籽。


白亮啧着嘴:“不知道是无花果甜,还是你的舌头甜。”


李楠踹他:“真恶心。”


白亮再扑上来,两人呼呼哧哧的吻,从上到下,到了最后一步,他忽然停下来。


“没有套……”白亮说:“你……是不是安全期?”


李楠说:“没套不行。”


白亮放开了手,帮她穿衣服。


这样他都能忍住,她除了感动就是服。


3,


这段恋情双方家庭都看好,白亮虽然不是白马王子,倒也能让她幸福感满满,李楠无数次想,自己还算是走运的。


一天早上还没起床,李楠忽然接到白亮的电话:“昨天拆迁办的人把我们打了!你快带人来采访!”


采访都要开选题会,老总副总主任主编各路编辑欢坐一堂,选题通过了,领导们说行,才能去采了写稿。


但这会儿要跟他这么解释,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再说现在他家人也算是自家人,出了事必须得去看看。李楠套上件衣服赶到现场,一幢幢民房,拆得还剩他家,据说就他家狮子大张口导致拆迁款没谈拢,已经僵持了一周。今天凌晨一家人正在睡觉,被一伙人强行踹了门。


白家人受了点小伤,群众们义愤填膺。还有没有王法了?


白亮看到李楠,立刻大叫:“记者来了!”管委会的人马上警惕起来,要看她记者证。李楠毕竟不是在工作,不想拿出来。白亮喊她:“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好像她揣了尚方宝剑一样。李楠没办法把记者证摸出来,管委会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让她到办公室去谈。


他们只让李楠一个人进办公室。倒了茶,态度客气而无奈——打人者不是他们,他们会处理好这件事,但是白家确实很不配合他们的工作。赔偿款是原地拆一赔一点,就白家要拆一赔一点二。如果他们妥协了, 前面的人怎么办?


李楠只好一一记录下来。


回去报社,正好开选题会,李楠把选题一报,遭到全票否决。拆迁的事新闻媒体都不太喜欢碰,背后的利益链太复杂,白家的事情又不大,拉筋扯皮的。


开完会出来,李楠手机上有若干白亮的未接来电。他发信息说,必须为民做主,帮他一家讨回公平正义。


李楠平时很少为什么事儿去求上面,跟领导的关系也非常一般。可今天她要不帮白亮,自己在他们面前的那点光环、那点能耐就全完了。而且从感情上来说也想帮帮他。李楠难受了半天,最后硬着头皮去跟主编报告:“白家大儿子,是我男朋友。”


主编问:“伤得什么样?”


李楠把相片拿出来给主编看,没受什么大伤,一点擦伤是因为对方半夜入侵他逃跑时摔的。一家人都吓得不轻是真的。


主编沉吟了一会儿,让她写个百把字的小消息,要公正客观,等晚上再看看有没有版面发。


李楠千恩万谢地出去,把稿子写了。晚上选题会还是通不过,主编帮着说了几句好话。正巧这时广告部的来说有一条广告审核不过关,要撤下来。大领导勉强同意把李楠写的消息排上去。


4,


晚上十二点多钟,样报出来,校对看完后老总签字终审,下印厂。


李楠疲惫地下班,忽然接到白亮的电话:“快快快,别发那稿子了。”


“什么?!”


拆迁办今天跟我们谈好了,拆一赔一点一,私下协调的,不能对外讲的,条件是不能让这事见报。


李楠简直要爆炸:“稿子要下印厂了,现在神仙也撤不了稿!”


“当时东湖游轮翻船,你们的稿子不是全撤了用8个版发现场吗?”


“……”


“快给领导说说好话,让把稿子撤了,这边说了,如果这事儿见报,我们的合同就签不成!”


“……”


“楠楠?楠楠?”白亮声音焦急:“我没跟你开玩笑,必须得撤稿,那边答应了多给一百多万啊!”


秋风吹得李楠直打寒战,半晌才艰难地说:“白亮,你把我想象得能量通天一样。”


“楠楠我求求你,你在报社干了三年,难道跟领导说不进去一句话吗?你逢年过节不给领导送礼的吗?你在报社都没点有实权的人吗?”


李楠很想跟他说,你知道报社三天两头在裁人吗,你知道我想保住这个收入并不高的工作有多难吗,一个小员工能有什么权力呢。现在印刷厂一分钟几百份报纸哗哗出来,除了老总和宣传部,这个时候没人有本事让印刷机停掉。


白亮在电话里说了很多,他说很爱她,他说好不容易谈下这个条件,一百多万能买多少好东西?他说不想得罪拆迁办和管委会,到时候分配楼层也归他们管。李楠听得心里难受,也在那个时刻她才发现,他和他的家庭,爱的是她身上并没有的一部分,他们因为不懂而虚构出来的一部分,把那一大部分拿掉,他们还爱她吗?


李楠想试一试。


6,


第二天报纸出来,在不显眼的一小块地方,刊登着前夜因拆迁赔款双方意见不一引发私闯民宅的事,李楠没有站在白亮的位置上写,也没有站在拆迁办的位置上写,她只是写了这么一件事。


白亮家多谈出来的那一百万块,黄了。


白妈妈恼羞成怒,打电话来斥责李楠:“你怎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楠没有做任何解释,把电话挂了。


到晚上白亮也没有打电话来,李楠路过小摊,买了一些无花果。夜里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细细嚼着那些小籽,很甜,甜得嘴唇发涩。电视上在放广告,一个美女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不要199,不要99,只要59元!吃了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胸大了脸瘦了皮白了哪哪哪儿都好!李楠笑出眼泪,她知道赚钱有多难,一百万她得赚十年,大约白家人此刻也正在家里说这些吧,一个小姑娘真不懂事,一百万她十年不吃不喝才存得到,这样的女孩还不替他家卖力,留着做什么,他们房子一拆迁能获赔三套,卖掉两套就有大几百万,想找个她这样样貌普通的女孩不是很容易?


李楠睡得很晚,一直没有等到白亮的消息。第二天早上白亮发来一条短信说:“我要和我叔到海南去玩两个月,回来再联系。”李楠不是傻瓜蛋子,出去玩也没必要“回来再联系”,明明随时都可以联系,他不过是给自己和家人两个月缓和时间罢了。两个月以后呢,他们忽然发现的问题能得到解决吗?阶级与不能被理解,这是致命的东西。


李楠回复:“不用联系了,玩得开心。 ”


今天她还有采访任务,还有一堆稿子要写,还要拼命表现争取今年拿个新闻奖,以后跳槽也有底气傍身。她很忙,没空跟谁说对不起,也不想听对不起,世上谁人不势利。他们对不起的,可能只有无套时强忍住了不进入的,那一瞬间的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