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记忆
"林月,你好,我叫周建国。"
我紧张得掌心冒汗,对面那姑娘眼睛低垂,轻轻点头,没有纠正我的错误。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盛夏,七月,骄阳如火,知了在树上拼命叫嚷,仿佛要把积攒一年的精力都释放出来。
我们厂区的大喇叭一天播放三次《在希望的田野上》,那歌声与机床轰鸣交织在一起,成了我日复一日的背景音。
我已二十七岁,在齿轮厂第三车间当钳工,每天和机油、铁屑打交道,指缝里的黑垢怎么也洗不干净。
父亲周长福是老工人,从五零年代就在这个厂里,如今已是车间师傅;母亲王淑华在东城纺织厂当会计,一手毛笔字写得端正有力。
我家住在厂区宿舍,砖红色的五层楼房,没有电梯,冬冷夏热,但在当时已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家里摆设简单:方桌四条凳,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一台父亲用工龄换来的"飞鸿"牌电风扇。
客厅墙上挂着全家福,那是我高中毕业时照的,父亲的工装上别着厂里发的五一劳动奖章,母亲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眉眼弯弯。
我的房间最简陋,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是满满一柜子的工具和自己改装的小玩意儿。
在父母眼中,我是个"老大难"。
这个词当时用来形容那些婚姻问题解决困难的人,周围邻居见了我都会意味深长地笑,仿佛我脸上贴着"着急出售"的标签。
"建国啊,不能光顾着车零件,得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转起来。"
父亲常坐在饭桌旁,一边嚼着炒青菜,一边语重心长地说。
母亲更直接,每晚都要念叨:"隔壁李师傅家小子都当爹了,比你小两岁呢,你还捣鼓你那些破工具,真是不上心!"
我性子内向,从小到大话就少。
上学时从没跟女孩说过话,最多是帮她们修修自行车,换换链条。
车间里更是埋头干活,人送外号"闷葫芦",但论起修理机器的手艺,方圆几个车间找不出第二个。
"老周啊,你这儿子,手艺是一流,就是这媳妇问题得抓紧喽!"
车间主任拍着父亲的肩膀,这话传到母亲耳朵里,她更坐不住了。
一天晚上,母亲神秘兮兮地回来,手里提着两斤肥肠和半斤茴香豆。
"建国,告诉你个好消息,工会杨主任说了,给你介绍个姑娘,财务科的,长得清秀,性格温和。"
"妈,我不去。"我头也不抬,继续摆弄手里的收音机零件。
"怎么不去?人家姑娘条件多好,高中毕业,会算账,家里就她一个闺女,老实本分。"
母亲絮絮叨叨,手里切肥肠的刀"咚咚"响。
"不去就是不去。"我倔强地说。
"你小子,二十七了还挑三拣四,等你老了,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看你后悔不后悔!"
母亲气得把菜刀重重拍在砧板上。
我不说话,起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这场相亲本可能就此搁置,若不是父亲的一席话。
那天,父亲下班回来,罕见地敲了我的门。
"建国,爸不强迫你,但你知道吗,你妈为这事都急出了胃病。"
父亲坐在我床边,声音低沉。
"你知道她每次看到邻居家小孩叫人家奶奶,她是什么表情吗?"
父亲顿了顿,"你妈年轻时,为了咱家,为了你,吃了不少苦,现在她就盼着你成家立业,她好歇歇。"
我放下手中的扳手,第一次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第二天早上,我找到父亲:"爸,那相亲,我去。"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欣慰。
相亲定在周六下午,地点选在厂区小公园。
这个公园不大,几棵法国梧桐,几片草坪,中间有个小水池,池里养着几尾红鲤鱼。
周六那天,我磨蹭了半天才出门。
我穿了一件崭新的灰色的确良衬衫,是母亲特意去副食品商店排队两小时换的布票买的。
我挤了三回自行车,从东城到西城,去市中心的友谊商店买了盒正宗杏仁茶,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我到得早,坐在公园长椅上,手心冒汗,脑子里排练着各种对话开场白。
"来了,建国,这是小林,财务科的登记员。"
工会杨主任领着一个姑娘走过来,她穿着浅蓝色的确良连衣裙,扎着一条白色发带,安静如一汪清泉。
"小林,这是建国,咱们三车间的技术能手。"
杨主任介绍道。
我站起来,紧张得两腿发软,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好,我叫周建国。"我结结巴巴地说,然后脱口而出,"林月,很高兴认识你。"
我记得杨主任明明说了她叫林雪,可那一刻,我紧张得耳朵嗡嗡响,把名字记成了林月。
她似乎愣了一下,但没有纠正我,只是轻声说:"你好。"
杨主任看看手表:"我还有事,你们聊,有什么问题再找我。"说完一溜烟跑了,把我们两个陌生人晾在那里。
我们坐在长椅上,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
公园里到处是人:老头推着自行车遛弯,大妈们扭着秧歌,小孩子追逐打闹,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低声说笑。
我们像两个不合群的外来者,各自盯着地面发呆。
"林月,你喜欢吃什么水果?"终于,我憋出一句话。
"我喜欢苹果。"她轻声回答,眼睛依然低垂。
"哦,苹果好,苹果有营养。"我干巴巴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旁边小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仿佛在嘲笑我的笨拙。
"林月,你平时喜欢看书吗?"我又憋出一个问题。
"《青年文摘》每期必看,还有《读者》。"
她的眼睛终于抬起来一点,我看到她眼神中有了一丝波动。
"我也喜欢看《青年文摘》,上面的小故事写得真好。"
我忽然找到了话题,紧张感稍微减轻。
整个下午,我叫错了她至少二十次,每次都是"林月",而她始终没有纠正。
我们聊了工厂的食堂,聊了最近热播的《渴望》,聊了刘文正的歌。
她说话不多,但每句都认真回应,目光清澈,像是能看透人心。
随着聊天的深入,我渐渐放松下来,开始讲起自己的童年。
我十岁那年,随父母从农村来到城里,住进了厂区宿舍。
那时候,我最想念老家院子里的那两棵核桃树。
"我爷爷告诉我,核桃树是'树老三代人'的树种,种下去要三十年才能真正成材。"
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眼前仿佛出现了老家的景象。
"十岁那年临走前,我跟着爷爷在院子里种下两棵核桃树苗,如今应该已经枝繁叶茂了。"
我说到这里,忽然有些伤感。
"每年秋天,核桃成熟了,要用竹竿敲打树枝,核桃'扑簌簌'往下掉,像下雨一样。"
我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核桃要晒干了,用小木锤轻轻敲开,太用力会把核桃仁敲碎,不够用力又打不开。"
我说着,做出敲核桃的姿势,忽然意识到自己多余的动作,赶紧放下手,有些不好意思。
"我奶奶说,核桃是'长寿果',吃了健脑益智。"
我讲到童年趣事,情不自禁地笑了。
这时,我忽然发现她正专注地听着,眼睛明亮,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的童年真有趣。"她轻声说。
天色渐晚,我们起身准备离开。
"林月,这盒杏仁茶送给你,听说对嗓子好。"
我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
她接过来,轻声道谢。
临别时,我鼓足勇气问:"林月,咱们还能再见面吗?"
她没直接回答,从挎包里取出两个带皮核桃递给我:"自己剥开看看。"
我愣住了,这两个核桃青皮还未完全干透,表面有些褶皱,像老人的手掌。
"这是......"
"我家乡寄来的,刚收到不久。"她解释道。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核桃,放进口袋。
她转身离去,蓝色连衣裙在夕阳下漾起柔和的波纹。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厂区的楼房之间。
回到家,母亲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人家姑娘条件不错吧?看对眼没有?"
"还行。"我敷衍道,匆匆回到自己的小屋。
锁上门,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核桃,在灯光下仔细端详。
一个比另一个稍大,表面的纹路像地图一样复杂。
我拿出工具箱中的小锤子和钳子,小心翼翼地敲开第一个核桃。
褐色的硬壳中,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
我展开纸条,上面是清秀的钢笔字:"我叫林雪,不是林月。"
我顿时感到一阵热流涌上脸颊,懊恼和尴尬涌上心头。
原来我一直叫错了她的名字,而她始终没有纠正我!
我赶紧打开第二个核桃,里面又是一张字条:"但我很喜欢你讲核桃的样子。"
那一刻,我的心跳加速,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油然而生。
我忽然恍然大悟,想起她确实是财务科的登记员,每月发工资时都会在窗口见到她,只是从未留意过。
当时她坐在铁窗后面,戴着黑框眼镜,安静地核对着工资条,偶尔推一推滑落的眼镜。
而她想必也一定认出我,就是那个经常被叫去修理她们办公室计算机的"闷葫芦"钳工。
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是周日,我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出一块上好的核桃木料。
这木料是工友从东北老家带回来的,我一直珍藏着,没舍得用。
我用锉刀、砂纸和小刀,精心雕刻出一个核桃夹。
核桃夹做得小巧精致,两边是弧形的握把,中间是活动的铰链,正面刻着两棵小核桃树,背面则刻上了一行字:"给林雪,不是林月。"
这活儿花了我整整一天时间,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母亲敲门送来馒头和咸菜时,看见我全神贯注的样子,欲言又止。
晚上,我把核桃夹用红纸包好,放在枕边,期待着明天的相遇。
周一清晨,我比平时早出门一小时,在工厂大门口等候。
晨曦中,工人们陆续到来,三三两两说笑着进厂。
当她出现在视线中时,我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
她今天穿着一件米色短袖衫,下配深蓝色裙子,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不施粉黛的脸庞透着清爽。
"早上好。"我硬着头皮走上前。
她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浅浅的笑容:"早上好,周师傅。"
"这个,送给你。"我把包着红纸的核桃夹递给她。
她接过来,轻轻拆开包装,看到核桃夹时眼睛亮了起来。
当她看到背面的字时,脸上泛起红晕,眼里满是笑意。
"谢谢你,周建国。"
她第一次叫我的全名,声音清亮,像是山间的泉水。
那一刻,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们一起走进工厂大门,身后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上班时间到了,我们各自分开,她去财务科,我去车间。
这一天,我干活特别卖力,连师傅都夸我:"建国今天怎么了,干劲这么足?"
我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中午休息时,我鼓起勇气去了财务科窗口。
她正在认真登记账目,看到我,先是一怔,然后对我点点头。
"林雪,中午一起吃饭吗?"
我问得很自然,仿佛已经认识她很久。
"好啊。"她合上账本,跟同事打了个招呼,走出财务室。
食堂里人声鼎沸,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
"你昨天做的核桃夹真漂亮。"她轻声说。
"那是核桃木做的,很结实,能用一辈子。"
我的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暗示,赶紧低头扒饭,耳根发烫。
她笑了,那笑容温暖而含蓄。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往。
每天中午,我们会在食堂见面;每周末,我们会去小公园散步。
我了解到,她来自山东的一个小县城,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在供销社工作。
她喜欢安静,喜欢看书,喜欢收集各地的明信片。
她告诉我,她第一次注意到我,是在去年冬天。
那天,财务科的计算器坏了,我去修理,专注的样子让她印象深刻。
"你修东西时,眉头微皱,眼神专注,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你和那个机器。"
她这样描述我,让我既惊讶又感动。
交往三个月后,我鼓起勇气去她宿舍楼下表白。
那天,我提前找车间师傅请了半天假,跑去市场买了一束康乃馨和一个小蛋糕。
康乃馨是她最喜欢的花,不张扬,却香气持久。
她住在女工宿舍,一个楼层住着十几个姑娘,我在楼下站了半天,终于等到她下班。
"林雪,我想和你......"
我话没说完,几个女工叽叽喳喳走过来,笑着打量我们。
林雪脸红了,拉着我快步离开。
我们去了小公园,坐在那个熟悉的长椅上。
"林雪,我想和你处对象。"
我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声音却不自觉地发颤。
她望着远处的梧桐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但又怕吓着她,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我们的恋爱非常简单,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海誓山盟,只有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我会在她加班时送去热茶;她会在我生病时煮一碗面条送到宿舍。
我们会在休息日骑着自行车去郊外,看田野和远山。
有一次,我带她回家见父母。
母亲一看到林雪,眼睛就亮了:"闺女,快进来坐。"
父亲也难得地露出慈祥的笑容,不停地给她夹菜。
临走时,母亲拉着林雪的手,悄悄对我说:"这姑娘不错,踏实,有福气。"
那年冬天,我向厂里申请了结婚房,是单元楼里的两居室,虽然简陋,但对我们来说已是幸福的港湾。
婚礼很简单,在厂区食堂摆了十桌酒席,同事、朋友和亲戚都来祝贺。
林雪穿着红色的确良旗袍,头上别着一朵白色绢花,美得像一幅画。
我穿着新缝制的中山装,紧张得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当我们敬酒走到第三桌时,我忽然在酒杯前停住了。
"敬二位一杯,谢谢杨主任当初的介绍,否则我可能到现在还是个'闷葫芦'老光棍。"
我举杯向工会杨主任致谢。
"哎呀,那天我介绍完就跑了,还担心你们聊不来呢,没想到......哈哈,真是有缘分啊!"
杨主任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你小子也够逗的,人家姑娘叫林雪,你一直叫人家林月,亏得小林脾气好,要换别人,早把你轰走了!"
杨主任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向林雪,她正含笑望着我。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实。
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简单的家具,简单的生活,却充满了幸福的气息。
林雪怀孕后,我更是小心翼翼地照顾她,每天下班后买菜做饭,洗衣服拖地。
当女儿呱呱坠地,我抱着那小小的生命,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我们给女儿取名周雪梅,寓意着坚强和美丽。
女儿周末出生,满月那天,我特意请了一天假,骑着自行车带林雪和女儿去照全家福。
那张照片现在还挂在客厅正中,镜框是我用核桃木做的。
时光飞逝,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核桃树要三十年才能真正成材,结出饱满的果实。
我和林雪的感情,也像那两棵核桃树,在岁月里生根发芽,枝叶交错。
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外企工作,还找了个老实本分的男朋友。
工厂早已改制,我成了技术部门的主管,林雪则成了财务科科长。
每年中秋,我们都会回老家看看,那两棵核桃树如今已是参天大树,每年结满果实。
每当摘下这些核桃,我都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那个因为紧张而叫错名字的傻小伙,和那个善良不忍纠正的姑娘。
今年中秋,我们又回到老家,带着满满一筐核桃返城。
在回城的火车上,林雪突然问我:"你还记得那两个核桃吗?"
我笑着点头:"当然记得,它们改变了我的一生。"
林雪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躺着那个三十年前我送给她的核桃夹,虽已有些褪色,但依然完好无损。
"你知道吗,我当时为什么不纠正你叫错我的名字?"
她眼中泛着温柔的光。
"为什么?"
"因为你第一次叫我'林月'时,我正想着我奶奶说过的一句话:'月圆人团圆'。"
她微笑着说,"我想,这或许是一个好兆头。"
火车缓缓前行,窗外是金黄的田野和远处的山脉。
我握着她的手,感受着三十年岁月在我们掌心留下的痕迹。
有些缘分,就像那核桃树,需要时间去培育,去成长;而最终的收获,总是值得所有的等待和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