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亲情:自己家的天要自己撑
"小梅,大喜事啊!四胎了,你们得随礼一万,给咱们周家争口气!"大姑姐周桂华挺着肚子,满脸红光地坐在我家沙发上,丈夫李德才在一旁点头附和。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来。
这是八七年的夏天,蝉鸣声透过窗户的花格子纱窗钻进屋里,夹杂着巷口收音机里传来的《东方红》。
我叫周小梅,今年三十有二,是县纺织厂的一名普通女工,刚从计件组调到了质检组。
丈夫张志强比我大三岁,在县机械厂当钳工,是远近闻名的"技术能手",胸前的搪瓷奖章擦得锃亮,却从不舍得买件像样的衬衫。
我和志强结婚已有五个年头,住在厂里分的四十平米的筒子楼里,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再加上结婚时买的二八自行车,就是全部家当。
这些年,我们省吃俭用,积攒下三万多块钱,准备添置新家具,再买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
如今,大姑姐一开口,就要走我们三分之一的积蓄。
"桂华姐,这个...四胎不是超生了吗?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我吞吞吐吐地试图转移话题。
"哎呀,早就打点好了!公社那边跟我们熟,罚款的事都说好了,就是怕人家说闲话。"大姑姐摆摆手,脸上的粉底在夏日的闷热中有些斑驳。
"咱老周家人丁单薄,好不容易我能多添个小子,你们做小辈的难道不应该表示表示?"李德才接茬道,眼睛紧盯着我家新添的茶几。
"嫂子,德才哥,你们放心,这事我们一定会重视的。"志强放下手里的《工人日报》,笑着应承下来。
送走大姑姐夫妇,我靠在门框上,只觉得全身乏力。
"志强,你怎么就答应了?一万块啊!"我拧着眉头低声说。
夕阳透过窗户,将志强的脸映得通红。
"大姑姐一辈子对咱不错,这次要面子,咱得给。"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得斩钉截铁。
我咬着嘴唇没再说话,只是心里翻江倒海。
与大姑姐的情分,说来话长。
她比我大十岁,从小在家里的地位就高人一等。
我还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矽肺病逝世,家里顿时一贫如洗。
那天,大姑姐和姑父来我家吃了一顿饺子——这是母亲变卖了父亲的旧自行车才张罗起的饭菜。
临走时,大姑姐从皮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当着乡亲们的面递给了母亲:"妹妹,姐帮你这一次,记住这份情。"
母亲流着泪收下了,从那以后,每逢大姑姐家有红白喜事,我们家总要比别人多出一份力。
好像欠下的不只是钱,还有永远还不清的人情债。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自行车去厂里上班,一路经过那条新修的柏油马路,两旁的杨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小梅!等等我!"是隔壁组的林巧英,她蹬着自行车追上来。
"昨个儿听说你大姑子来你家了?"林巧英打着花手绢擦汗,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嗯,说是怀了四胎,来要随礼钱。"我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盯着前方。
"四胎?"林巧英惊讶得差点撞上路边的石墩,"她都四十多了吧?哪能再生?而且现在政策这么紧,她敢?"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摇摇头:"大姑姐说都安排好了。"
厂区大门口,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排队打卡,门卫老李正拿着收音机听评书,那是他每天的乐趣。
上午的车间里,纺纱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我坐在质检台前,眼睛盯着一匹匹布料,心却飞到了千里之外。
午休时,我坐在食堂的长条凳上,扒拉着饭盒里的青菜炒土豆丝和萝卜丝肉片,一口也吃不下。
"小梅同志,怎么不吃啊?"厂里的老杨师傅端着搪瓷缸坐到我对面。
我勉强一笑:"没什么胃口。"
"是不是家里有事?"老杨师傅皱着眉头,浓密的白眉毛像两把小刷子。
"老杨师傅,您说...亲情和钱,哪个重要?"我鬼使神差地问出这个问题。
老杨师傅放下筷子,眼睛直视着我:"小梅啊,钱是身外之物,亲情却是根本。可亲情也分真假,有些人打着亲情的旗号做交易,那就变了味儿。"
他的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的锁。
"谢谢您,师傅。"我点点头,心里多了几分清明。
接下来的一周,我连夜去厂里加班,多做几件计件活儿,希望能多赚些钱。
七月的夜晚闷热难耐,汗水浸透了工作服,机器的轰鸣和棉絮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车间。
每当我疲惫不堪时,就想起志强的话:"咱爸妈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长辈有需要,咱不能推辞。"
我知道他的心思,是念着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第八天的傍晚,天空阴沉得厉害,乌云压城,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我下班回家,路过供销社门口时,碰见了同村的李婶。
"小梅啊,这么晚才回家?"李婶拎着菜篮子,一脸疲惫。
"加了会儿班。"我笑笑。
"听说你大姑子怀了四胎,要给她老气派地办满月酒?"李婶压低声音问。
我点点头,心想消息传得可真快。
李婶左右看看,凑近我耳边说:"你可别信了她的邪!你大姑子哪是怀孕?前天她还在县城新开的金店买金镯子呢!听说她打算换辆夏利,正四处筹钱呢!"
我如遭雷击,浑身发冷。
"李婶,您确定吗?"我声音发颤。
"我这双眼睛还能看花不成?她那肚子里装的是油水,不是娃娃!"李婶拍着胸脯保证。
我木然地骑车回家,脑子里乱成一团。
路过百货大楼时,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走出门口——正是大姑姐周桂华!
她穿着一件鲜红的连衣裙,手提几个大包小包,身形窈窕,哪有半点孕妇的样子?
我赶紧躲到一边的花坛后,心跳如鼓。
当大姑姐上了一辆黄色的面包车扬长而去,我才从藏身处出来,双腿发软。
那天晚上,我和志强吵了结婚以来最凶的一架。
"她根本没怀孕!就是想骗咱们的钱买车!"我哭着说,把下午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小梅,你别胡说。大姑姐怎么会..."志强皱着眉头,但我看到他眼中也闪过一丝动摇。
"你就是心太软,她把咱当提款机!这些年,从我们结婚,到你提干,再到我调组,哪次不是要钱?"我红着眼圈数落着。
志强坐在那张我们用了五年的旧沙发上,神情复杂。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像是无数小石子在敲打我的心。
"你知道吗?咱攒这些钱多不容易。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想着能给咱们和老人家过上好日子。"我颤抖着打开床底下的铁皮盒子,里面是一沓沓整齐的票子和存折。
"这是给你买冬衣的钱,这是给爹娘养老的钱,这是准备要孩子的钱..."我一样样指给他看。
志强的眼眶湿润了。
"小梅,对不起..."他低声说,"我只想维系那份亲情,却没想过你的辛苦。"
他沉默许久,终于点点头:"你说得对,亲情是相互的,不是单向索取。咱们明天一起去大姑姐家问个清楚。"
那一晚,雨下得很大,但我和志强的心却渐渐明朗起来。
第二天清早,我们骑着自行车去了大姑姐家。
他们家住在县城最繁华的南大街,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当年是公家分的,后来花钱买断了产权,在周围人眼里是实打实的"有钱人"。
推开院门,就看见姑父李德才正在院子里擦拭一辆崭新的红色摩托车,看见我们,他愣了一下,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招呼我们进屋。
屋内陈设焕然一新,二十一寸彩电、双开门冰箱一应俱全,茶几上摆着一盒"大前门",是县里干部才抽得起的烟。
大姑姐见我们来,忙着泡茶,动作轻盈敏捷,肚子平平的,哪有半点四个月身孕的迹象?
"桂华姐,听说你怀孕了?"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大姑姐的手顿了一下:"是啊,四个月了,你没看出来?"
"那医院检查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继续追问。
"这才几个月,哪能看出来。"她有些不自然地笑着。
"大姑姐,我昨天在百货大楼门口看见你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连窗外的鸟叫声都显得刺耳。
大姑姐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沉下来:"看见就看见了,怎么了?"
"我们决定不给这一万块了。"我站起身,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个没良心的,当年要不是我们家帮衬,你们家..."大姑姐撸起袖子,作势要发作。
"桂华,别这样。"志强第一次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却平和,"我们尊重您,但也请您尊重我们的辛苦钱。亲情不是用来做交易的。"
大姑姐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粉底都跟着颤抖:"你们小两口是不是疯了?敢这么跟长辈说话?家里有点出息就忘本了是不是?"
"忘本?"我冷笑一声,"桂华姐,爸爸去世那年,你给的那二百块钱,我们家早就还清了吧?这些年,我们给你添了多少东西,帮了多少忙,你心里没数吗?"
"你..."大姑姐气得说不出话来,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就要往地上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吵什么吵?老祖宗的家教都忘了?"
婆婆拄着拐杖缓缓走进来,身后跟着我公公。
原来,昨晚我们俩谈心时,公公婆婆正好来看我们,在门外听到了全部对话。
婆婆向来是个明事理的人,当年嫁到张家,白手起家,把四个子女拉扯大,吃过的苦比谁都多。
"桂华,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怀孕了?"婆婆走到大姑姐面前,目光如炬。
大姑姐在婆婆面前,气焰顿时矮了三分,眼神闪烁:"妈,我...我..."
"你骗小梅和志强是不是?"婆婆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大姑姐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妈,我就是缺钱周转,想买辆车...我知道小梅他们有积蓄..."
话没说完,就被婆婆抬手打断:"亲情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你仗着自己是长姐,就可以一再向弟弟妹妹伸手?真正的亲情是互相尊重,各自撑起自家的天。桂华,你太让我失望了。"
大姑姐低下了头,眼中泛起羞愧的泪光。
"妈,我错了..."她小声说。
婆婆叹了口气,转向我和志强:"你们小两口也别生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桂华也有她的难处。不过,该讲明白的也讲明白了,以后互相帮衬是情分,但得有个度。"
走出大姑姐家的小院,我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
回家的路上,天空湛蓝如洗,几片白云悠闲地飘着,柳树在风中轻轻摇曳,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小梅,我们买电视机去吧。"志强突然说。
"现在?"我有些惊讶。
"对,就现在。咱们该过自己的生活了,自己的天要自己撑。"他笑着拉起我的手。
三天后,一台十四寸的"熊猫"彩电被郑重地安置在我们家的电视柜上,成了我们引以为傲的新家当。
十里八乡的邻居都来看新电视,连婆婆都说:"这下可好了,想看'新闻联播'不用去大队部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半年后的春节,出乎所有人意料,大姑姐破天荒地提着自家腌制的腊肉来看我们,还带来了一条全新的羊毛围巾,说是给我的新年礼物。
"小梅,姐对不起你。"她轻声说,眼里泛着真诚的光。
我接过围巾,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暖意:"姐,都是一家人,别这么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笑声不断。
大姑姐坐在沙发的一角,望着我和志强的手紧握在一起,嘴角泛起一丝释然的微笑。
我知道,有些事无需言说,亲情的分量不在于索取多少,而在于彼此心中的那份真诚和尊重。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春来到。
厂里的杨树抽出了新芽,我和志强的"二马小红旗"自行车也换了新轮胎,婆婆的老花镜换成了度数更深的,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家的门槛越来越宽,亲情的纽带却越来越牢固。
大姑姐家的日子也慢慢变好,李德才转了正式工,有了固定工资,不再到处借钱应付。
有时我想,人这一生,最难的不是赚多少钱,而是弄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东西。
就像婆婆常说的那句话:"自己的天要自己撑,但记得,一家人的心要一起暖。"
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小城,我们用真心和坚持,写下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