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烽火台
王阳明的心学与释迦牟尼的佛学,都是传统文化里面内容广博的学问,都对后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两门学问不但对世界和人生有深刻的阐释,里面都涉及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人的心灵的修炼。
的确,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修心的,从幼儿时期的简单幼稚到进入社会的心智成熟,无一不伴随着心灵的修炼。吃饭、睡觉、学习、社交、成家、立业、养老、护小,哪一件事情不需要耗费人的心血?哪一日光阴不需要坚韧而稳定的心力?否则,一生的事项很难向自己、家庭和社会交代得下去。俗话说,人生事十之八九不如意,遇到好事了自己能够高兴一番,遇到难事、坏事了如何渡过心灵的煎熬,就是一个人人需要深入思考和认真修炼的问题。在好好坏坏、高高下下、沉沉浮浮之中,人的心灵遭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洗礼,如何稳定心性、理智做事、平和待人,就需要下一些修心的功夫。
心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按照现代社会的词语是指思想、思维、意识、头脑等。中国古人认为心是思考的器官,学术界也就把这个概念一直沿用了下来。所谓心学、修心等说法,置换到当下就指人的思想和情绪,也可称之为心境。小孩子的思想和情绪是随着自己的感受起伏波动的,一阵笑一阵哭,因为其心理属于不成熟期,也不负有家庭和社会责任,人们并不对他们提出更高的要求。到了成人,人要进入社会,承担家庭和社会责任,就必须有成熟的心智,大体来讲,就是不论面临何种境况,都必须保持理性、冷静和稳定的心态,以便恰当地对待和处理问题。要做到这一点,所有人都必须从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出发,下“修心”的功夫。
关于修心的路径,佛学和心学都有一套完整的知识和操作体系,只要按照二者指引的内容和办法走下去,总是会有所收获的——这一点是已经被过往生活证明了的东西。这里仅仅辨析一下两种学问指出的修心路径的不同之处,以便于大家参考和取舍。
佛学要比心学早,在中国社会,佛学的积淀虽然比心学深厚,但心学却是在佛学基础上阐发出来的新东西。心学自以为汲取了佛学的内涵,又吸收了儒家和道家的思想,形成了一种新的学术体系。当然,以阳明先生的聪慧和勤奋,必然是吸收了自周代至明朝的所有知识,结合当时的社会实践总结出来的学问,不可能只是“儒释道”三家的思想融合。中国历史上有诸子百家的传统,有些知识门类虽然淡出了历史视野,但学问家们并没有丢弃它们。因此,虽然后世称阳明心学为“三教合流”(指儒释道三教),而实际上是彼时中国社会的知识大综合、大创新。
佛学与心学的主要区别,在于二者的人生取向完全不同。佛学是要求人们走与世俗社会相反的道路,坚持离欲寂灭的方向,视人的各种欲望为层层包裹的灰尘,要用“金刚利剑”刺穿它们,还人一个清净通透、一尘不染的心灵(这就是《金刚经》称呼的来源);而心学则要求人们坚定地行走在人生的大道上,不畏艰难险阻,以理智、冷静和稳定的心性接受人世间的各种挑战,通过人的自我努力争取成功,并能够在风云变幻的人生道路上保持心灵的安定。
王阳明《传习录》有一段对话:“陆澄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翻译过来就是:“陆澄问阳明先生:‘静养的时候也感到思路清晰、心智澄明,但是遇到具体的事务就感到不相同了,这是什么原因呢?’王阳明答道:‘这是由于只懂得静心修养,却不去下功夫锻炼自己,这样的话,遇到事情便感到内心不安宁了。人只有在事上磨练,才能立得住脚,才能做到安静的时候内心稳定,有事的时候内心也稳定。’”——“人须在事上磨”,这就是心学与佛学全然不同的地方。
关于如何保持心性稳定之事,王阳明用一个典型事例,来说明这个问题。王阳明的家世非常显赫,他的父亲王华是状元出身,官居尚书,从家学、环境和遗传等方面,王阳明都占有优势,但他年轻时参加进士考试却两次落榜,周围的人都不理解,可他就象没事人一样,看一眼公告就走了。尤其是第二次落榜,有人看到结果后哭天抹泪地停不下来,王阳明照样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同考的人以为他气疯了,赶快过去劝慰他,而他却说:“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世人以得不到录用为羞耻,我以得不到录用就心旌摇动、情绪失控为羞耻!)他的意思是:考不上进士不丢人,考不上进士哭天抹泪才丢人,说明你的修心功夫不到家,心随事转、忽喜忽悲,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为什么落榜了还要保持心性不动呢?道理很简单,继续投入学习,下次再考嘛!朝廷的科举考试是每三年一次,范进能够花一辈子的时间不停地参加考试,终于在年近花甲的时候被录取,何况咱们才二十多岁,有必要在这里哭天抹泪吗?(范进是清朝人,王阳明是明朝人,这里只是举个例子罢了)俗话说:“日子长长在,何必把老爷忙坏!”
与后来被贬到苦寒之地——贵州龙场相比,王阳明的科举落榜的确算不上什么挫折。龙场悟道,九死一生,躺在石棺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大雨瓢泼、狂风肆虐。《古文观止》收录了王阳明的三篇文章,其中一篇就是在贵州龙场作的,叫《瘗(yi)旅文》,就是祭奠京城遭贬来到这里死亡的官员。文章开篇说:“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这里说的是京城遭贬的官员一家三口路过龙场,两天内三人都死了。王阳明找人埋葬了这三人,并为他们写了这篇祭文,因为写得太好,就被后人选进了《古文观止》。睹物伤情,写的其实是自己的心境。相比之下,王阳明感到自己还算幸运,至少在这里活了下来。后来几年,他除了完成公务,其余时间都用来研究学问、传播知识,帮助当地百姓解决难题,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和尊敬。后终获上级称赞和提携,走上南赣巡抚和两广总督的高位,在学问、政务和做人方面独树一帜,堪称一代宗师,成为中国历史上“立德立功立言”三立皆成的唯一一人。去世后牌位列入孔庙,标志着在中国学术界开宗立派的特殊地位。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并不认为实现了“三立”目标才叫成功的人生,才能对得起“心不动”的修为。估计王阳明也是支持这个观点的。作为朝廷命官,官做得越大、事干得越多越好,只是作为人生道理,不能秉持“官本位”思想,把当官作为唯一成功的标准。王阳明虽然出身显赫、条件优越,但他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屡次被贬、遭受迫害,几乎性命不保。但他能在艰难困苦中始终如一地坚持原则、自强不息,虽屡经坎坷而终有所成。如果不能当官,他可以去做学问;如果既不能当官又不能做学问,他的骑马射箭功夫也属一流,可以去当一个将军或士兵;如果这些事情都干不成,他还有种地和砍竹子的能力,就象诸葛亮年轻时一样,可以躬耕陇亩,去当一个农民。即使在古代,离开了秀才、举人、进士和官僚这些引人注目的头衔,其他行业也是需要人干的,也可以创造出色的成绩,如中国的四大发明、欧洲的科学技术和工业革命等,它们对人类的贡献比当官大多了。因此,中国古人讲究“立德立功立言”,应该指各行各业的范围,并不能只把当官作为成功的唯一标志。
心学对佛学的超越,后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人们在修心上仍然摇摆于儒释道三家之间,讲究非儒即道、非道即空,毕竟这三家浸淫中国太久了,社会普及程度比较高。而阳明心学由于其传播不是很广,把握起来也有一定的难度,对中国社会的影响程度非常有限。因此,在日本侵华时期蒋介石说过一句话:“如果中国人都能够学习和运用阳明心学,打败日本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斯人已去,斯法未行,今日发掘,必有其用。
阳明提倡人在事上磨,就是要求人们通过积极的学习、工作和生活锻炼自己、提高自己、建功立业,同时保持佛学提倡的净心向善的涵义。他的“致良知”的追求和“我心光明”的境界,就是这些内涵的体现。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勤勤恳恳地学习工作,努力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同时要保持勤俭节约的作风,不以权谋私,不贪图享乐。在高官厚禄的状态下,王阳明临终还能给自己下一句“我心光明,夫复何言”的断语,说明他自己认真践行了他的思想,达到了“任尔东西南北风,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不动心”的境界!
关于对佛学的评价,他肯定和吸收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但对“坐排主敬”那一套修炼的方法持否定的态度。一次他去寺庙,看到一位和尚闭目静坐,旁边有人说这和尚在这儿静坐了三年,要下决心“明心见性”,达到开悟境界才起身。他站到和尚对面,大声问道:“想家吗?”和尚答道:“想!”又问:“想娘吗?”和尚答:“也想!”阳明呵道:“既然想家想娘,还不赶快去看,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和尚听罢,立即起身离开寺庙,回家看望娘亲去了。近代大儒胡适说过:“明心见性,何补于人道的苦痛困穷;坐排主敬,不过造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毕竟佛学过去了2500年,心学是相对较近的知识,大家还是细心体会一下二者的不同,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中恰当选择和应用。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