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书廉颇
一
春和景明,繁花满树。
庐山之下,韦氏大宅,寂寞空庭,晚风吹起满地残红。
两个少女,偷着焚起一炉香,对着新月,嘻嘻哈哈地往空遥拜。
二
脚步声起,廊下转出个中年儒生:
“又在瞎闹!
鬼神岂能乱祝?
许下空头愿,欠上一世烦。
人力所能及的事儿,勠力同心而成之;力所不逮,尽人事而听天命,也就是了……
神鬼幽冥之力,就是规矩之外的东西,借机使巧,见不得光……
小孩子家家,不知敬而远之,胡闹!”
掐指一算,眉头大皱:
“你俩,这一个月,不许出门!听见没?”
俩孩子低了头,抿着嘴:
“是,四叔……”
男子顺手拎起香炉就走,哪知已经烧得烫手,“当啷”一声,失手掉在地上:
“你俩小丫头……这是烧了多少香啊?”
孩子们咯咯咯地笑。
三
韦四爷,大闲人一个,也不入仕,也不经商,平时莳弄花草、看看闲书。
佛经也看,道藏也读,但从不祭拜神佛,用他的话说:
“既无欲,也无求;敬着可以,拜却不必。”
对于乡间淫祀,更是嗤之以鼻。
四
孩子们的心思,却只在这满目春色。
一个跟一个商量,一个跟另一个串通,约好了要去踏青:
“四叔老古板,一个月不让出门……”
那春天就没了啊!
胆小的那个嘟囔:
“他还吓唬我,说当心被狼叼了去……”
几个堂兄哈哈哈:
“这闹市里会有狼?也是见了鬼喽!”
兄弟几个商定了,明天帮她俩溜出去。
五
夜里下过小雨,石板路上一层水珠儿;一枝白杏,从青砖高墙上斜逸而出。
高墙上开了个小门,吱呀一声,探出个小脑袋,左右望望,又缩了回去:
“外边没人,就一个货郎……你们注意里边,四叔别再跟来……”
四五个孩子,有男有女,带两三个小厮,背了包裹,提了食盒,车马也不敢备,雀跃着逃到街上。
六
起得也忒早,街上真没人。
两排高墙,夹条深巷,巷口靠墙,停了辆驴拉的货郎车。
车夫许是起得早了,也不吆喝,就歪在车辕上,蒙头打盹。
那头小驴,噗噗地打着响鼻儿,大眼睛,长睫毛。
七
一行男女,甫出樊篱,心早就飞了。
眉飞色舞,叽叽喳喳。
众人跟驴车错身而过,胆小的那个女孩,落在了最后。
莲弓窄窄,石板湿滑,脚下一踉跄,双手无处安放,摁到驴背上,一声娇呼。
同行的回身相帮。
那头驴猛地咧开嘴,头一摆,叼住了女孩的前襟;再一摆,甩到了驴背上,拉起车就跑。
众人惊愕之余,哑然失笑,嘻嘻哈哈地去追。
驴拉着车,越跑越快,疯了一般,眼看要出巷子,追不上了。
都傻了。
八
斜刺里跳出了四叔,抡条铁戟,对着驴头就打。
驴吃了一吓,甩脱了女孩,转身要逃。
韦四爷抢上去,一把拽住驴的辔头。
驴左右挣不脱,昂地一声嘶叫,嘴越咧越大,大到匪夷所思。
驴嘴里,猛地挣出一头狼来,落在地上,颈毛猬起,牙爪咆哮,做张做势地扑人。
韦四爷手起一棒,削在狼的前腿上,登时就瘸了。
又叫人用鹅笼罩了,外面圈上了铁蒺藜。
再看身后,毛驴就剩了一张皮;货郎早摔在一旁,是个纸扎的假人。
九
阖府上下,都惊动了。
韦家豪族,报了官,县里差县尉带人来探看。
野狼困在囚笼里,身子比寻常的大出两圈儿,咬着牙,斜眼看人。
县尉问:
“怎么办?只有打死吧?”
韦四爷摆摆手:
“大人,看它那眼睛!”
狼眼眯着,但黑白分明,不似兽眼。
县尉笑:
“怎么,那不是眼?”
四爷说:
“那不是狼。”
十
韦四爷留县尉小住,说十天后能见分明。
吩咐下人喂狼,不用生肉,只给饭菜,重油重盐:
“一天三顿,按两个人的饭量给,吃不下,钩子拉开嘴,往里塞!”
喂到第五天,狼开始掉毛。
县尉笑:
“韦兄,你是喂了多少盐哪?”
到第十天,狼毛褪尽,嘴吻也短了,獠牙也消了,趾甲也退了。
韦四爷吩咐下人:
“扔给它件衣服……”
又叫人给它绾了头上毛发,粗粗洗了脸,请了县尉来看。
县尉看笼子里,吃了一惊:
“你,你……你不是?”
笼子里已经没有狼了,跪了一个人:
“没……没错,大人,我是黄苗啊。”
十一
县尉木木讷讷,震惊不已:
“黄,黄苗?岂不是,是,县里的……”
“狼”说话比他倒利索:
“我本是县里的书吏,伺候过两任太爷……”
十二
“七年前,正值旬假,回乡省亲。
回程途中,遇得酒友,大醉了一场,耽搁了日程。
县爷清明,小过则罚,三巡点卯不到,必是水火伺候。
我一时贪杯,置自己于尴尬险境,懊悔不已。
船过彭泽,泊在湖心岛卸货。
赶光阴的人,等一刻都是心焦,远望岛上有神庙,香烟缭绕,心下暗自乱祝:
“敢使我克期到值,来日必牵猪担酒来拜……”
临时起意,也没当真。
辗转回到县上,两股战战。
不曾想府君不在衙里,说是突发头风,病休了一日,妥过了一顿刑仗之灾。
十三
“我也是心下有感,常常往空遥拜,感激神君周旋之恩。
但是,当差不自在,始终也不得暇去彭泽还愿。
一来二去,日月淹留,光阴一长,心下就懒了。
忽一天,带了公文,船过彭泽,又泊在湖心岛。
甫一下锚,心下一惊,坏了。
问船家,才知岛上供奉着宫亭神君。
想下船去拜,无奈两手空空,自己先没了脸。
当晚回到下处,只觉耳鸣目眩,饭也不吃,合衣倒卧。
片刻,两个皂吏打扮的独角凶神,手持铁链,破门而入,不由分说,锁了就走。
十四
“一阵狂风,云里雾里,来到一处所在。
巍巍然一间大殿,四壁漆黑。
黑窗棂糊黑纸,黑幔帐绣黑花,黑乎乎墨菊围屏,黑漆漆乌木台案。
台案后一位王者,墨色平天冠,一身皂袍皂靴,只一张脸,煞白。
头顶上垂下一条绳子,坠着颗拳头大的明珠,照得四壁惨然。
神君问我:
“咱俩……熟么?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神君恼我言而无信,许下福物,过而不拜,实属奸佞小人,罚我流放三年,做工顶债。
十五
“发放完毕,锁我在一座黑林子里,每日里拿生肉黑血喂我。
又有皂吏监着,吃不下,就像这位韦爷所为,用铁钩撑开下颚,往喉咙里填喂。
生肉撞脑,黑血迷心,成日里神思恍惚,渐渐失了本性,忘了来路。
吃血食日久,通体生疮,疮疤落尽,体无完肤,溃疡处生出毛发,渐渐可以蔽体。
嘴吻渐长,牙爪暴长,临溪一览,俨然巨狼也。
十六
“有兽形,即有兽心;有兽心,即有兽行。
神君命我,以三年为期,缉捕三十个失信之人,功成之日,便是复还我人身之时。
结果,三年期满,只捕得二十九个,缺一而不能圆满。”
十七
韦四爷瞅瞅县尉:
“大人,你这位僚属黄先生,本来三年可以功成,就为我这个小破侄女,又徒耗了四年……”
黄苗已经渐复清明:
“韦家小姐,失信最多,也最难捕得……足等了她四年,才等得这个机会……”
韦四爷乐了:
“可不,四年前她才八岁,深藏闺阁,足不出户,自然容不得阁下置喙喽!”
十八
韦四爷问县尉,怎么发落。
县尉也难办,因为不是人间公案:
“迁延七载,家人只道黄苗已死,已经消了户籍,县上的职务自然也早不在了……世间哪还有他?
不过,如果还是狼身,你煮了它烤了它,都无所谓;现在又恢复人身,自然不能随意打杀……”
黄苗磕头:
“您圣明……”
县尉挠头:
“可是,不办了你,韦家小姐这桩事儿,也就不能了断,岂不恐怖?”
韦四爷说,我先问问小丫头吧:
“问问她,小孩子家家的,到底许了什么弥天大愿,值得人家追债四年。”
十九
又折腾了一天,家人各安其位,府里星星点点燃起红烛。
四爷挑了灯笼,陪着县尉大人,去寻那个胆小的侄女。
小孩子,不知愁,几天前吃了一吓,蔫了两日,如今已浑然无事,依旧吃喝玩乐,正伙同两个姐妹,猜枚赌赛。
那两个洋洋得意,只有她闷闷不乐。
见四叔来了,那两个显摆:
“这些年了,小妹妹可是逢赌必赢、逢猜必中,在姊妹间从没输过一次。
如今,风向转了,我俩终是在她身上尝到了赢的滋味儿咯……”
二十
韦四爷心念一动:
“我说嘛,小孩子家家,能求什么神、许什么愿呢,原来如此……
你且别怕,你是怎么求神的,又许了什么愿呢?”
胆小的姑娘咧咧嘴:
“我,我求神君……逢到玩猜枚,我就求神君,帮我……每猜必中……”
四爷一拍脑袋:
“我说怎么着……这些年了,你求了多少次啊?”
姑娘都快哭了:
“我哪记得啊……不计其数……”
四爷追问:
“那你实说,每次许给人家的是什么福物啊?”
姑娘低着头,扯衣襟儿:
“每次,每次,许出去一杯……一杯桂花酒……”
二十一
事已至此,四爷送走了县尉,跟家人说:
“只能是,破财免灾咯……”
跟黄苗商量:
“黄爷,你轻车熟路,还得同我再走一遭。
我这侄女,童言无忌,不知厉害,欠下了神债。
还请你再充任一遭神使,帮我沟通神君。
韦家愿意靡费资财,在神君庙宇前后,遍植桂树百株。
再供奉醴酪百坛、香烛百捆,以消这无妄之灾。
事成之后,黄爷无家可依,可到舍下暂住,另择良图。
黄爷,可乎?”
二十二
黄苗说,可是可:
“神君那边,如不首肯,又当如何?”
韦四爷摸了摸下巴:
“祂不会不肯。
阴神不比人仙。
人仙,绝尘寰,亲自然,服真气,炼金丹,访大道,得延年,自种自收,自食其果,与凡人何干?
阴神,立庙宇,求香火,施神通,聚信众,要血食,盼供奉,阴灵一念,生死兴亡,靠信众维持!
所以,求神问卜的,都是凡人;求仙问道的,才是异人。
神道抓你,也无非恨你赖账;如今我百倍偿祂,对我又何恨之有呢?
如果祂果真耿介,与我为敌,非要剖个黑白、断个是非;韦家人间的烟焰,对上祂幽冥的势力,也未必就输与祂了。
不非得毁庙宇、砸泥胎,那都是粗鄙的勾当;我们诗礼人家,以笔为刀,一纸上天,一纸入地,再一纸流行人间,又有谁经得住?”
二十三
黄苗三观震裂,哑口无言。
正待要走,胆小的女孩从后面追了来:
“四叔,四叔,我对不住你啊……
前几天被你撞见在院里焚香,我们其时还许了个大愿……”
韦四爷怔住,等着她说:
“说,怎么的?”
女孩带了哭腔:
“我们,许下千顷良田,要神君保你早日金榜题名、离家赴任,好让我们耳根清净……这下可完了啊!”
四爷笑了,前仰后合:
“这你们就想多了哈!
祂没那个力,我也没那个命,亏得你们还有那个心哪……”
(插图:赵少昂先生书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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