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6岁,为了10万块钱娶了个哑巴媳妇,11年后我发现自己捡到了宝



1

我二十六岁那年春天,爸爸得了一场重病,让我们全家彻底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我爸爸是在开拖拉机拉土的时候,被车厢内下溜的土块砸伤了腰,其实土块砸伤腰,本无什么大碍——我爸爸腰部也没有骨折,只是稍微严重点的腰肌扭伤。我爸爸平时身体很壮,养个十天半月(最多一个月),也就恢复如初了。但怪在我们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检查出我爸爸得了肺癌,这无疑是对我们家五雷轰顶的一击。

我爸爸不吸烟,他总说吸烟浪费钱,是有钱人的享受。

但即使爸爸不吸烟,还是无缘无故地得了肺癌。后来我爸爸说,一定是他周围的人抽烟,他吸了过多的二手烟,才会得肺癌的。但是,和爸爸一起干活的王叔叔一天最少两包烟,他的身体却一点没事(起码表面是),所以说命中注定,我爸爸该有这么一劫。

我和妈妈先是带爸爸去县医院看病,但县医院终究医疗条件有限,他们建议我们去省级医院看病,我们就带着爸爸去了S市的省四院。

其实我爸爸一开始是不同意去的,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知道去再好的医院医治也是枉然。但我和妈妈、妹妹一直求他去,他才含泪同意了。

我们都知道,癌症这种病,对于穷人来说就相当于下达了死亡通知书。我们家是穷人,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对爸爸治疗的机会。可现实是残酷的,我们在S市呆了半月,几乎花光了我们全家的积蓄。不得已,我和妈妈四处借钱。但总归是杯水车薪,钱像流水一样的花去,而我爸爸的身体也没见得多么好,他更瘦了,几乎皮包骨头。


我爸爸的主治医生胡大夫对我说:

“你爸爸赶紧做手术吧,也许还有治愈的希望。”

我说“好”,但马上问“做手术需要多少钱”?

胡医生沉思了一下,说出了“十万元”这个数字。我听后眼前一黑,这对我们家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啊,因为我们家的钱已经花完了,能借的也都借了,这十万元可要了我们全家的命!我和妈妈陷入了一筹莫展之中。

正在这时候,我们家一个很远的亲戚来医院看我爸爸——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多远?我借钱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她拎着一箱牛奶,身后跟着一个和她同龄的妇女(大概五十四五岁),妇女左手拎着一袋鸡蛋,她身后则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女孩。

这女孩不胖不瘦,身高大约一米五六,身材虽说很窈窕,可是这女孩谈不上美,因为她的脸上爬满了大小不一的麻子。虽然她头发很长,几乎遮盖住脸颊,但还是被我发现了。我不认识后面的两人。

但我妈妈少不了和她们一阵寒暄,然后同去病房。一般的来者,说些乐观鼓励的话,唠些适当的家长,这一过程也就基本结束了。但是她们显然另有打算,我那个远房亲戚在我妈妈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我妈妈就把我支到了室外。她们在病房大概呆了四十分钟,才一起从病房走了出来。这时候我看她们几人,我妈妈满面忧愁(她反而比她们来的时候,更加忧愁),来的三人则面含微笑,让我莫名奇妙。


在医院门口,我妈妈向她们挥手道别。我发现那个满脸麻子的女孩在偷偷地看我,也不知道是我多心,还是我眼花了。我和妈妈回到病房后,妈妈告诉了我她们谈话的内容,我才知道我没有眼花。

原来我那个远方亲戚过来看我爸爸,主要目的是向我提亲的。她提亲的对象,就是那个满脸麻子的女孩。她说,温翠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在家里,她什么家务活都会做,洗衣做饭,更是手到擒来。另外,小翠还烧得一手好菜,非常的招人喜爱!”——她嫁到我们家只会给我们家干活,不会拖累我们。

我妈妈低头不语。因为现在这个时刻我们家正遇到大事,不是提亲的时候。此外就是我们家没有事,我妈妈也不会同意温翠嫁给我的。因为她长得实在太个性了,有谁的妈妈会给儿子找个丑八怪媳妇呢?

但是接下来我远房亲戚的一席话,让我妈妈的观点彻底改变。

她说:

“小杰的爸爸不是做手术需要十万块钱吗?小翠的爸爸说了,只要小杰娶了小翠,他就拿出十万块钱。”

......


2

我为了爸爸,为了十万块钱,和温翠结了婚。

我和温翠的婚礼办得相当快,就在我同意的一个月后,我俩就举行了典礼。我和温翠的婚宴、婚房、结婚用品(比如摩托车、电视、衣服、被褥、床单等等),都由温家操办。我感觉自己像是入赘一样,稀里糊涂地成了有妇之夫。命运啊,往往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幸福和灾祸,突然降临。

我本来也认命了,怎么着不是一生啊!况且我那个远房亲戚又把温翠夸得像仙女一样优秀,让我觉得她只不过是长得难看点,脸上有些麻子罢了,配我们贫困的家庭,她已经很合格了。

不料,夜深了,等我和温翠步入洞房,我才发现她是个哑巴。我刹那间如冷水泼头,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她是哑巴?我颤抖地坐在床边,看着她身着红妆,纤瘦的身形摆弄着酒桌上的杯盏。我忽然想到和她拍婚纱照和领结婚证的时候,我那个亲戚一直守护在我们身边。

当时我还纳闷,我都同意了,作为“媒人”的她,怎么还对我不离不弃?我当时想,她一定是怕温翠害羞,不好意思,她才亲自操办。


洞房夜,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她是怕我知道温翠是个哑巴,反悔罢了。我好恨她!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我又能如何呢?

我只能把温翠倒在白色瓷杯里面的酒打到地上,然后自己拿起酒瓶,对准嘴,猛灌半瓶白酒,然后倒在床上就睡。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说句实话,我几乎一夜无眠。但是当我扭过身,看到坐在酒桌旁一动不动的温翠时,火又不打一处来。我就又转过身,继续自己的睡眠,虽然我毫无睡意。

大概第二天早上六点,温翠就开始站起来收拾房间的杂物。她动作很轻,一定是怕吵醒我了。但她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她打扫完卫生,就去梳妆台捣鼓自己的妆容。她往脸上抹了很厚的脂粉,我一开始认为她是为了遮掩脸上的麻子,后来我知道了,她是用粉遮盖一夜未眠的疲惫。但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十一年后的事情了。

早上我们一起去堂屋见父母,我父母很高兴,我爸爸拖着病体,颤颤巍巍地,但还是难掩满脸的喜悦。我妈妈也很高兴,只是她看到我时,有一丝羞愧的面色。

我想她事前一定知道温翠是个哑巴,故意不告诉我罢了。事已至此,我也不好责怪妈妈——妈妈有妈妈的苦衷——我就装作无事人一样,和温翠做“夫妻”该有的举动。

我和温翠结婚前,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我们结婚的第二天“回门”,第三天就带着爸爸去省四院,和医生商量,安排做手术的事。我们这里的风俗,“回门”都是婚后的第三天。但我家事出有因,经两家协商,把“回门”的风俗提前了一天。


其实我带温翠回她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拿她爸爸答应给我家的十万块钱。

等到吃完早饭,我妈妈让我们走的时候,我不免踌躇了。因为我想到昨夜那样对温翠,她会不会到家了告诉她爸爸,她爸爸一生气,不给我钱了呢?那样这所有的一切将毫无意义,我爸爸也会因此......

退一步想,如果温翠爸爸还同意给我钱,但他故意将给钱的日子推后,我等得及,可我爸爸能等得及吗?

我陷入了进退维谷之中,十分后悔昨夜那样对温翠。我想,即使我讨厌她,也该将钱拿到手之后,再那么做啊!

妈妈问我出什么事了吗?我笑笑说“没有”,但我内心仍旧忐忑不安。正在这时候,温翠走到了我的身边,她伸出右手拉住了我的左手,一双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这一刻她仿佛在说,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们一起骑着摩托车,去了我三十公里外的岳父家。


3

我岳父是个包工头,大概五十四五岁。他看见我们来了(尤其是看见温翠),笑着向我们跑了过来,他说:

“快进屋,你妈妈早将饭菜准备好了!”

“回门”这种风俗,也就是小夫妻完婚后,一对璧人,首次去女方家走亲戚。“回门”还和新年的“回娘家”不同,因为一对新人刚刚结婚,什么都是好的,他们之间还没有产生日后的罅缝矛盾,彼此看不惯眼。他们此时有的只是甜蜜恩爱,和初尝人生滋味的快乐;当然,我指的是大多数人,而不幸,我偏偏是那少数之人。

如今回忆,我不能说温父、温母那天对我不好。而事实上,他们两人对我好得出奇,就像我是他们两人亲生的一样。并且,他们两人对我的“好”,直伴终生。

我们四个人坐在一张老榆木的餐桌旁,桌上的酒菜是: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只烧鸡、一条红烧鲤鱼。酒则是一桶五升的白色(很多年前是白色)塑料壶装的散酒。温父说,这是他多年前,从某某某酒厂打地头茬酒。他的意思显然是说,这酒很珍贵,他舍不得喝,直到最重要的节日才拿了出来。


但我喝了一口那个看不出是白色塑料壶的散酒,我并不感觉这酒有多好,我反而感觉这酒有一种怪怪的味道。不过这种味道却让我终生难忘。以后我发达了,曾设法弄到温父说得那个酒厂的头茬酒,但我喝后,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味道了。所以我觉得他当初是在骗我。

总之这顿“回门”饭,我吃得别别扭扭,菜没吃多少,酒也没喝多少。大概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温父说我们路远,早点回家吧。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给了温翠一把戴着刀鞘古色古香的小刀。他说卡的密码是温翠的生日,小刀则是他们家流传好几代的古董,送给温翠,当做嫁妆。

我虽然很是迷惑:有送刀子给女儿做嫁妆的吗?但钱已经到手了,我的目的达到了,管它什么刀子不刀子呢。也许真如温父所说,这把小刀子,真是一把古董刀呢。

但是这把小刀子,却给我的日后带来了莫名的恐惧。


4

很多年后,午夜梦回,我总是不免想到多年前的那次“回门”。按理说,女儿“回门”,是女方家除了嫁女当天,最为隆重的事。应该是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欢迎新女婿的到来才对。

可是我和温翠的“回门”,除了温父、温母,再无旁人。这姑且念他家亲戚少,不喜欢热闹吧。可是温翠娘家的房子、家具,包括二老的举止穿着,我也看不出他们家怎么有钱,他们怎么就会同意倒贴十万块钱,把女儿嫁给我呢?

是的,温翠是个丑陋的残疾人。可是老辈有句话“有女不愁嫁”,温翠即使不嫁给我,她也会找到婆家的——也许连嫁妆都不用——那么为什么温家非要倒贴钱,把她嫁给我呢?

我想不通。

但我最后得出的答案是,我是个优秀的男人,让温家不惜钱财,也要把哑巴女儿嫁给我。这么一想,让我更觉得自己的优越,于此同时,愈发的看不起我的哑巴媳妇温翠了。

不过当时,我最重要的事是给爸爸看病,钱在温翠手里(她知道银行卡密码),我就不敢明面得罪她了。所以我对她的厌恶,只不过是晚上分床而眠,尽量不看她罢了。


“回门”后的第二天,我们全家就去了S市。我本来的意思是让温翠在家和妹妹作伴,她把银行卡密码告诉了,就不用去了——她一个哑巴,去了能干啥?但温翠知道后,执意要去。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她扭动着四肢,嘴里发出吱吱呀呀地声音,分明表明她想去。我妈妈就说,让她去吧。但是我为了面子期间,还是给她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只露眼睛的面纱,才同意了她去。

我爸爸的手术做的相当顺利,主刀大夫胡医生手术后兴奋的告诉我:

“真是奇迹!真是奇迹!我在肿瘤科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你爸爸这样的患者!”

我们一家都很高兴,少不了请胡医生吃顿便饭。我告诉温翠出去吃饭,但她却躲在旅馆肮脏的角落里面,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应。就像她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L子一样。我想,她一定是自惭形秽罢了。

可是我猛然想到,我爸爸做手术那天,她站在手术室的门口,双手合拢(手掌心夹着那把带鞘的小刀),头微低,虔诚地面对着手术室,她那天就不觉得自己丢人?不怕胡医生猛然出来,看到她满是麻子的丑脸?


她不去,我只能和妈妈一起请胡医生吃饭了。

接下来,我爸爸的病情,果然像胡医生说的“真是奇迹”,半月不到,我爸爸就能在我的搀扶下,下床行走了。你要知道,老人家可是刚刚经过开膛破腹的手术的啊。

一个月后,我爸爸要求出院(医院里花钱太快了),我争执不过,最后只能征求胡医生的意见。他给我爸爸做了个全面体检,最后告诉我:可以出院了。他顿了一下,又说:

“真是奇迹!真是奇迹!”

就这样,我们一家带着大病初愈的爸爸,回到了阔别一月有余的家。


5

我爸爸身上确实出现了“奇迹”,我们回家三个月后,他居然能干些简单的农活了。我们一家高兴坏了,之前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

我之前是在镇子里的汽修厂当学徒的,因为爸爸的病,我请了长假。如今爸爸好了(起码能够自理了),我就又回到了汽修厂。

汽修厂的好哥们,祝我爸爸早日康复。我对他们表示感谢。但是时间久了,好朋友们就不免和我开起玩笑。他们问我什么时候请他们喝酒啊。我说喝酒不是随时都行吗。但他们马上笑着说:

“我们要去你家,要和嫂子一起喝酒。”

我马上拉下了脸。其实他们说这话,虽然含有讥讽的意思,但更多的是想蹭我壶酒喝。因为在我结婚当天,这几个好哥们儿为了给我家省钱,只随了份子钱,连饭都没吃,就走了。

我很后悔一时的冲动。

按说我不是开不起玩笑的男人,只是面貌丑陋,外加哑巴的媳妇,我怎么能够不自惭形秽呢!所以从这时候起,我就有了外出打工的想法。

此外再加上那段时间临近年末,人们开始为年货的存储忙碌。我妈妈告诉我多买点瓜子花生,“你爸爸经历大难,过年的时候来家里看望他的人一定很多,多备点招待客人。”我说“好的”,但我想的却是:农村有正月里看媳妇的风俗,我刚结婚,媳妇又是这般一个容颜,他们闲的时候,一定会来我家看笑话的。我眼前一黑,我的脸面往哪里放啊!


二十六岁的我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我不想听到背后别人说我,为了十万块钱,娶了个丑八怪哑巴。因此这更加加重了我外出打工的决定。

我先给妈妈说了我的想法,妈妈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她只是对我说:

“你和小翠商量了吗?”

我不说话,心里想的是,我和她一个哑巴有什么商量的啊!

妈妈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我问问你爸爸吧”,此事就这样作罢。

但我决意要走。我先是把家里的年货置办好,然后又力所能及的把自己在汽修厂挣得钱留给妈妈,之后就开始研究我打工的去向。

其实那时候我是很盲目的,我只想离开这个家。而去哪里,心里却一点数都没有。

好歹,腊月十一的时候,我朋友小峰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他在S市,过年不回家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过年”,他说过年的几天,城市里面的钱特别好挣。于是我就告诉他,我去S事找他。他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高兴地欢迎我来。我想,他一定在想,我刚结婚,怎么就不在家里过年了。

我爸爸终于和我谈起了外出打工的事,他的意思是,我刚结婚,今年最好不要出去。“因为正月里,你还要给你岳父、岳母拜年呢,头一年,最好不要失约。”我就对爸爸说,咱们家欠了很多钱,我再不趁年轻出去打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爸爸听后低着头不说话,他一定在深深自责。但不管怎么着,爸爸不再阻止我出去打工了,虽然我说的话伤到了爸爸,但我的内心还是很高兴的。


我把出行的日期定在了腊月十六,就开始在闲暇时间,收拾自己的行囊。我只把出行的日子告诉了父母、妹妹,没有告诉温翠。但到了腊月十六那天,她一早起来,背着个小包袱,高高兴兴地站在我的身边。我生气的问她“这是要干什么”?她吱吱呀呀,背着包袱的那个胳膊比划着北方,显然她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去北面的S市。我很生气,她去凑什么热闹!她是要我到了S市继续看到她那张丑脸吗?我只能骗她说,我要去汽修厂上班,我哪都不去。于此同时,我怀疑是不是爸妈告诉的她,心里很怪他们多事。

温翠不相信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任凭我怎么生气,扯她手指头,她都不放手。最后我没有办法,只得放下书包,坐在了沙发上。

我爸爸那天近似哀求的问我:

“小杰,咱们过了年再去打工不行吗?”

我笑着对爸爸说,过年钱好挣。爸爸低下头,沉吟良久,最后对我说了句:

“小杰,小翠是个好媳妇,爸爸的命是她给的,你千万不要对不住她啊!”

我说我知道。

第二天凌晨五点,我偷偷背着书包,逃离了让我百感交集的家。

而此时,我那个哑巴媳妇正在角落的小床上酣睡,虽然她的睡梦很轻。


6

此后我就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打工生涯。我几乎什么活都干——只要挣钱——我在饭店刷过盘子刷过碗,在工地当过钢筋工,在搬家公司搬过家。我以最廉价的劳动力,换取低廉的生存资本。

后来,我在S市呆的时间久了,朋友多了,有人告诉我殡葬挣钱,我就毫不犹豫的跳槽到了殡葬业。当然了,不论任何行业,你初来乍到,总是受别人欺负的。我在殡葬业,干了一个从五楼抬死去五天逝者的活,老板只给了我五百元,他们则每人分了三千。

我不是抱怨,我只是想说生存不易,如果你见到了那种藕断丝连的尸体,你就会理解我话的含义了。

但我是开心乐观的,我这种开心就像马路边要饭的被好心人赏了一个馒头一样,我认为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人们是如此的善良。

我的辛劳,让我从最开始给家人每月汇一千块钱,变成了每月汇六千块钱。我告诉父母,我在外面混得很好,每月能挣一万多。让他们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让他们看好妹妹,督促她学习,长大了找个好工作。


而实际上,我每月的工资只比邮寄给他们的多八百块钱。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喝酒,不抽烟(别人给我,我也不抽,我怕上瘾了戒不了)。我不能说我是个好人,我只想说,这都是生活所迫。

在我打工的这些年来,我不能说将温翠彻底从我的头脑中抹去了,但除了父母妹妹偶尔的提及她,我很难再将她记起。

我妈妈告诉我,在我去了S市后,第二天她就回了娘家。好吧,这对于我们俩人,也算是个了断,虽然我自觉对不住她。

我不去想她,但是回忆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我还是难免在不眠的夜晚想起她。不过我头脑中的那些画面,就像是放映磨损严重的光盘,磕磕绊绊,一帧一帧的跳过。比如我们洞房那夜,又或者我和她一起“回门”哪天,等等等。

但是什么事都有“唯一”,我头脑中唯一清新如故的画面,则是温翠站在爸爸的手术室门口,她笔直的站立,头微垂,双手合拢,夹着她父亲送她的那把古董小刀......

所有的不美好都已经过去了,这就像我初来S市吃不起饭的时候一样,我去回味这些苦涩又有什么意义?我该抬眼往前看,毕竟我的人生路还长。

可是,人生往往就这么怪,你不去想它的时候,它却偏偏出现在你的脑海,让你无可奈何,望洋兴叹!


7

我人生的转折点,出现在我三十六岁这年。

这一年,我通过好友小峰结交了一位“贵人”,她给我指了一条光明大路,让我彻底摆脱了贫穷。

她叫杨缈,四十二岁,江南水乡人。虽然她的名字看似很柔弱,但她的性格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优柔寡断。

她在S市开着一家很大的灯具城,光手下的员工都不下百人。我当初通过小峰认识她时,不免疑惑,我能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吗?

但我的运气来了,杨缈说她很赏识我,希望我能帮她做事。我那段日子,正好没有称意的活,就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答应了她。

杨缈先是让我管库,她说库房的工作虽累,但有利于我对产品种类性能的了解。果然,一个半月后,我基本上搞清了产品的种类性能。杨缈很高兴,夸赞我几句,就把我调到了工程部,我的工资由管库的三千,变成了六千。之后,我在工程部又干了两个月,杨缈说都没给我说,就将我调到了销售部。我的工资由六千,变成了一万二。此时我工作的主要内容是,陪同杨缈接见各种客户,洽谈、签合同,等等。我就像是杨缈的助理,又像是她的学生。


其实我的存在完全多余(这谁都能看得出来),所以有一天闲暇时间,我买了些精致的礼品去看望杨缈,就大胆的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杨总,您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

杨缈顿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思的一笑,淡淡地说:

“小杰,我帮你,是为了我妹妹。”

她停下来,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两分钟后又继续说:

“小杰,希望你不要让我、和我妹妹失望。”

我矜持的一笑,说“我会努力的”,话毕我马上问她:

“你妹妹是谁啊?我认识她吗?或者说,我能拜访拜访她吗?”

杨缈止住了笑容,脸色变得很伤心,吓得我内心一颤,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她的脸色马上变得温柔慈爱,就像是在关爱孩子似的对我说:

“小杰,你会见到她的,但不是现在。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工作干好,等到你功成名就了,自然就会见到她了。”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很累,我就识趣的告辞了。但从此我心中埋下了一个疑问,杨缈的妹妹是谁,为什么要她姐姐帮我?


8

经历过大难大苦的人,常常对偶然得到的机遇是十分珍惜的,因为他们知道时不可待,稍纵即逝。

我在杨缈的公司干了半年,这半年来,她交给我的事,我事必躬亲,亲力亲为,生怕一时疏忽,出现差错,惹人笑话(笑话还是其次,我最怕对公司造成损失)。好歹,天遂人意,老天没有辜负我这个努力奋斗的人。我不能说我在公司里面做的最好,但也名列前茅——有两次,我擅自做主,谈成了两笔不算太大的单子(一两百万),杨缈很是高兴。所以在我孜孜学习的时候,杨缈给了我S市某区的分公司经理一职。我推脱干不好。杨缈握着我的手说:

“我相信你!”

如此一来,我竟如鱼得水。当我西装革履,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的时候,你能想到我曾浑身臭汗的在工地上推土,又或者为了三五百块钱,浑身恶臭,几天吃不下饭?

所有的不幸都已经过去了,我这种悯惜以往的心态,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

我开始学的抽烟喝酒——当然了,有些场合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这么做,客户就觉得我“不老实”。我三十六岁,体验到了烟酒的快乐。但我的这一恶习,很快就被杨缈知道了。她严厉的训斥我不该沾染烟酒。

“小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又沾染上了烟酒?”


我不敢看她,低着头不说话。

“小杰,把烟酒戒了,对身体不好,我妹妹也不希望你喝酒!”

我低着头说“嗯”。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仿佛自言自语,“......是该安排你和我妹妹见一面了......”

我精神一震,马上追问:

“杨总,什么时候?我翘首以盼!”

杨缈抬起头,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你真的想见我妹妹?”

“真的!”我很兴奋。

杨缈则默默地看着我不再说话,她仿佛要把我看透一般。


9

我终于见到了杨缈所谓的“妹妹”,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妹妹居然是我十年前的妻子温翠。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

S市最豪华的酒店七星饭店,在一间古色古香的雅间里,温翠坐在我右面的一张红木椅子上,她左侧的茶几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碧螺春

杨缈刚走,似乎房间里还留有她身上的芳香。但我闻到更多的是温翠身上的味道。十年了,她几乎没什么变化。人们常说“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但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就是个错误。也不知是她有意还是无意,她今天穿着那件我们十年前结婚时的红妆,显得不伦不类。我想,她一定是怕我忘记她,才这么打扮的吧。但她弄巧成拙,只让我对她憎恶和战栗。

我和她无话可说,她本来就是个哑巴,我给她说话岂不是对墙而言?我也不敢看她,我怕看到她后,勾起我那些已经忘记的不好的回忆。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我们俩只是为了坐着而坐着。

但我最终顾忌的是杨缈,我怕她知道我这样对她“妹妹”而责怪我。最终我硬着头皮对温翠说:

“喝茶。”

温翠端起了茶杯,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低着头不看她,但还是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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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我非常的想喝上一杯。

前几天我是答应了杨缈戒酒,但我想,就今晚喝上一杯,以后再也不喝了,也不算食言。退一步说,即使杨缈知道了,也一定不会怪我的,因为毕竟今天情况特殊。

但我可不是喝了一杯,而是喝了一瓶。我喝的晕头转向,又抽了半盒子烟,然后就上床睡觉了。

那大概是凌晨三点,我突然口渴难耐,就起来四处寻水。但家里没有了矿泉水,我又懒得烧水,我就穿上衣服,拿着车钥匙,下地库开上车,我想找个最近的便利店,买上几瓶水。

但那一夜出奇的不巧,我开车五分钟路程的7-ELEVEN便利店没有开门——后来我想,它没有开门,可能是那夜大雪的原因——我又极其想喝水,就驱车开往五公里外的7-ELEVEN。

因为大雪,我开得很慢,再加之上半夜的宿醉,我更不敢掉以轻心。我在中华路上了高架桥,当时我心想,路这么难走,不行买了水,就在附近找个宾馆住下算了。但我这一想法还没有结束,我的四驱越野车就像脱缰的野马,冲着高架桥的围栏撞去。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两声巨响(一声是车撞围栏的声音,一声是车子坠地的声音),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10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始终周旋在生与死的边缘。

我首先看到的是妈妈和爸爸,他们俩眼圈红肿,一定是刚刚哭过。其次我看到的是我的老板杨缈,虽然她面色很苍白,但眼眸中闪着一道自信的光。我想开口说话,但嘴上的绷带阻止了我的想法。同样我想翻身,全身也没有一丝力气。

妈妈哭着说:

“别动,你很快就好了”。

我闭上了眼睛。

三个月后,我奇迹般的能够下床走动了,惊得我床边的主治医生不住咋舌:

“你全身骨折,内脏受损......怎么可能恢复的这么快?奇迹!奇迹!”

但惊讶的只是医生们,我身边的父母、妹妹、杨缈,就好像知道我会这样似的。他们面含温情的看着我,但我却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忧伤,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忧伤,是在为我的遭遇感叹吗?


四个月后,我完全恢复如初。我的意思(包括我的父母,杨缈)办理出院,但我的主治医生阻止了我,他说,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最少要在医院待上半年才能出院,“小杰啊,你才住了四个月,我是不放心你啊!”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提出了让他给我做全身检测,结果是,我比正常人还要健康。

我又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我几乎和出事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唯一不同的是,我精力比以前更加旺盛了,我的身体好像不是三十七岁,而是二十七岁一样。与此同时,我身上也残留了车祸带给我的后遗症,就是某些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比如我车祸头一天发生的事,我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要知道,我可是答应了杨缈戒酒的。又或者,我当初为什么要来S市打工,我为什么不在家守着父母?等等。

但我遗忘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人,谁能将自己一生的经历都牢牢记住啊!


那大概是我出院六个月后,杨缈告诉我,她今天生日,想晚上和我一起过。我一愣,随即受宠若惊。要知道杨缈也是有爱人孩子的(只不过不在身边),她邀请我为她庆生,足可看出她对我的重视程度了。我欣然答应,并开玩笑的对她说“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晚上六点,我穿戴一新,拿着下午从人民商场买的高档化妆品,和一个最新款的LV包(两样东西,花了三四万呢),高高兴兴的开车去了她家。

杨缈显然正在等待我的到来。我进门后,先把礼物交给她,她接过礼物,矜持的一笑,然后说了句“怎么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啊”,就邀请我入坐。我们开始了她四十三岁的生日庆典。

杨缈给我倒上了白酒,我忙说“我戒了,不用给我倒了”,她淡淡一笑,说:

“今天无论如何要喝点。”

我一想,今天是她的生日,也就不再推脱。

我们两人不怎么说话,直到分了一瓶白酒后,她的话匣子才打开。

“小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不,这不是‘故事’,这是我亲身经历过得,——你有兴趣听吗?”

她看着我,由于酒精的刺激,脸颊红红的。

“好啊,”我微笑这说,“我洗耳恭听!”

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娓娓给我讲述了一段彻人心扉的故事。


11

那大概是七年前发生的事了,我和一个朋友饭后在S市的夭河边游玩,忽然看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你知道的,女孩子们都喜欢美丽的东西,而我也不例外。我想捉住那只蝴蝶,把它做成标本,送给我正在读初中的女儿。我就追着蝴蝶奔跑。

那只蝴蝶飞得很快很轻盈,我怎么都捉不住它。但是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它就停在离我一米远的空中,勾引我去捉它。我朋友说:

“缈缈,这是岸边,捉不住,就不要捉了。”

但我不听。我想,我有能力捉住它。不料,我在捉蝴蝶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滑到了水里面。

那年雨水很大,夭河水涨,我掉进水里面,很快河水就没了我的胸膛。但更要命的是,我还在往水下滑,片刻河水整个将我淹没。我不会游泳,在水里拼命地挣扎。这么一来,河水毫不留情地涌进的嘴里,涌进我的肺里。

我朋友也不会游泳,她就在岸边大声呼救。一开始我还能隐约听见大喊的“救命”声。但很快,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不再挣扎,随着河水,沉到了河底。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浮沉的过程,我像被一双大手拉进了黑暗的通道,从意识清醒,到意识全无,我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经历了一段很长时间的失忆。

我朋友后来告诉我,我在水里大概呆了有二十分钟,最后被两名野游的大叔拖到了岸上来。不过我被拖岸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但我朋友和好心人还是极力抢救(其中有一名医生),但一切为时已晚。

我朋友后来对我说:

“我当时特别害怕,我慌了手脚,我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正在这时候,她从人群中挤了进来,然后给你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最后她和你一起躺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你。大概有五分钟,你睁开了双眼。”

是的,我又活了过来。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满脸麻子的女人的脸,她好像很累,气喘吁吁地。她伸手给我整理散乱的发帘,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把带鞘的小刀。我刚想问她是谁,我朋友就快步走过来抱住了我,大声哭泣起来。这时候,她却悄悄远离了人群。


对我的遭遇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我溺水后处于假死状态,她来了后将我救活。另一种则是,我本来已经被水淹死了,她从鬼门关里把我拉了回来。这也就是说,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当然了,大多数人相信第一种说法,因为那是科学。但是曾经抢救过我的那个医生却选择第二种说法,因为他对自己当时的判断坚信不疑。我呢?我相信科学,但我却更相信第二种说法,因为发生在我身上那种死亡的感受,我是最清楚的。我要好好感谢救命恩人,但我却找不到她了。

这件事之后在我身上的变化是,我做任何事都格外的顺利。比如,在这件事没有发生之前,我像初见到的你一样,默默无闻,得过且过。但之后我有了很大的创业动力,我对老公说,咱们做灯具吧。我老公说,咱们对灯具一窍不通,能行吗?我说“能行”。我就拿出了所有的身价,投进在灯具业。不料三年后,我在S市的灯具行业,做到了老大。


别人都说我是商业奇才,或许我的脑袋有那么一点点商业天赋吧。但我很清楚,我的成功离不开她。所以在我有钱了,我发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找到她。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前,我终于在S市找到了她。

她一开始并不想和我相认,但架不住我苦苦哀怜,最终她承认了一切。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个聋哑人。但我对她的敬意更甚。

此后的事,就是她请求我帮她找老公。我为了报恩,用了一年时间找到了她的老公。然后又用一年的时间,将她老公培养成商业精英。有人说我这么做不值得,不该将一个不懂得感恩的男人变成人上人。但是我觉得,我为她做的,远不如她为我做的。因为我始终欠她一条命......


12

我从杨缈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我没敢开车,叫了个代驾司机。在路上我问这个二十五六岁的代驾师傅:

“师傅,如果你娶了个对你特别好的哑巴媳妇,你会对她好吗?”

代驾师傅一愣(我明显感觉到了他轻点了下刹车),说:

“会啊,我为什么不对她好呢?这世界上最难遇的就是好女人。”

我笑,没有说话。然后扭头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霓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