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的拖拉机和酒瓶

忽然他有些懊丧的问我,“你三舅就这么孬么?”

三舅已经喝的有点上脸,他话音里面拿捏着对一个晚辈的分寸,带着微笑半真半假的问我。

“哪有!主要是那啥——”

说话间一股酒气返上来,我眉头一皱,赶紧夹了两粒花生米嚼了两口。缓下来的这档口,正好给了我时间寻思怎么打圆场儿。

“你这个熊人,娘的喝点酒又不是你了!”三舅母端着刚烧好的棒子面小米粥进来了,看来是听到三舅的话,进门靠墙放下锅之后就开始数落他。

“你你...你这个人!”三舅脸皮一拉,又转头看我“嘿嘿嘿嘿——没事儿没事儿”笑了起来,三舅看出来我有些为难,拿起酒瓶给我倒酒。

不大的方桌上,摆着几道家常菜和两瓶酒,一瓶是给我喝的金种子,一瓶是给自己喝的老白干。他酒量大,嫌喝好的浪费。他那瓶已经下了一大半,我这瓶刚喝掉瓶口儿,他嫌我喝的慢。

二姐去年冬天订婚,爸妈带着大舅和我去的,三舅事后觉得心里不高兴,从喝了这大半瓶酒开始的。

三舅家里十几年还是没什么大变化,大院子,高台阶,宽敞的客厅,熟悉的杂物间,院子旁边阔气的柴房和厨房。

尤其是这间卧室,还是水泥自流平的地,靠墙角的大床,衣柜,老式写字桌。那台彩色康佳大彩电从最先进看到了最落伍,赵本山演“树上骑个猴”的小品那年,我在三舅家过年,一家子笑的人仰马翻。旁边半个钢琴一样大的录音机被一条纱巾盖住,四角撑起从我上小学站到现在,它的功能一直是个迷。整个卧室还是那股熟悉的棉被和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

墙上的挂钟容不得我们三个的聊天有任何中断,否则我就要承受着长辈之间彼此不满造成的尴尬,而我本不该承受。



“来!”三舅端起手中的酒杯示意我,“哎呦,嗨嗨嗨——我打小就喜欢你,到哪去都抓脸儿!”抓脸儿是倍有面儿的意思。听妈说,小时候吃酒席,三舅专门来我家把我带上,“这孩子,带出去多抓脸儿!”

“你刚说去的时候开车路滑,这个我太知道了,整个车都发飘。”二舅夹了个盐豆放进嘴里,“这要是没点技术还真不管。”

我忽然意识到二舅这辈子最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开车还在其次,酒量算是一顶一的喝家。有一年他跟着我妗子回娘家,把大舅子喝到出酒,二舅子趴在桌子上哭,小舅子又跳又唱,三舅自己还没喝好。

但是我们去定亲那天,我爸被喝倒了,但是三舅心里总感觉这种情况有他在就好了,像是还未斩华雄时的马弓手关二爷

一个山脚下的村落,一个父辈给盖起来的宅子,一个拖拉机就搭起了三舅人生的舞台。他在这一方不大的舞台上劳劳碌碌,跟妻子,儿子,老母亲和和睦睦也吵吵闹闹。接到好活的时候,也能月入上万,运气不好的时候,差点被关在黑龙江的黑工营里把自己折进去。

虽然在牌面上三舅也自觉不如大舅,但或许他也想让自己的舞台大一点,哪怕只是喝喝酒,也是自己的拿手戏。他很少抱怨,也够仁义。

“你赶紧喝吧喝吧吃饭吧你看你,天天喝顿顿喝!”三妗子一边给我们一人盛了碗饭,一边坐下,一个劲的往我碗里面夹鸡蛋和鸭肉。

“人谁没有点自己的事,谁能跟你在这飚上劲儿的喝,心里没点熊数儿!”她对三舅喝酒这个事唠叨了一辈子也没改变什么。三舅仍旧是嗜酒如命,喝出牛性子来常被人捆着送回家里,深更半夜他坐在院子里骂张三、斥李四,嚷嚷着“等俺哥回来,打你们一个庄!”这种事,在三舅身上已经不算稀奇。



三舅对舅妈的牢骚置若罔闻,仍旧是看着我,笑嘻嘻的眼睛里满是疼爱和自豪。

“好孩子,打小就看你最有出息,好好的,你弟是不成器了,小贼羔子天天跟我呛!”说着脸上便有了些无奈和气愤。

他兀自抿了一口,“以后有大出息了,给你舅安排个看大门儿的活儿。能帮衬着你弟的时候就拉一拉他”

我连连点了点头,我在三舅眼里正在变成一个可以依靠的大人,这让我有些不适应。

大舅是高中文化,从家里出去得早,要不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拖累,用三舅的话说,“你别看虎子现在人五人六的,早先你大舅出去那会儿,那虎子算个啥!”

很早发家进城的大舅,是姥姥的骄傲,也是三舅的骄傲。但大舅也是三舅的心结,他能为大舅过年时给他带的一箱酒高兴的哼上小曲,也会在喝多的时候歇斯底里的埋怨几句。

“三队的!三队的注意了!”村口的大喇叭通知火车进厂了,三妗子赶忙扒拉两口饭,“明明你慢慢吃,我得去卸车去了,你叫他少喝点儿酒!”说着瞥了三舅一眼,“你说你又给他买酒...唉息...”

说完,三妗子已经把蓝色的方巾裹在了头上,麻利的出了堂屋门儿去了。

“三舅,那咱们就,杯中酒?”

三舅仍旧是笑嘻嘻的说着“没事儿,没事儿”,他一笑就露出那个豁牙儿,有一年在采石场被炮眼崩出的石子打掉的。那时候,他需要经常到镇上我家附近的医院照红外线愈合伤口,他说话不利索还总是跟我一起讲笑话,吃零食。

我爱听他讲笑话,更小的时候我们之间打招呼都用笑话的梗。

如果我跟三舅聊起来他的人生舞台是什么样儿的,他会楞上几秒钟,“嗯——砟子机,拖拉机;老白干儿,鲜猪肝儿!”

我会接着问他,“那是鲜猪肝儿?还是竹竿儿啊?县太爷?”

三舅“哈哈哈哈——”,然后脸一板,“混账!竹竿儿竹竿儿,吊蚊帐能用猪肝儿吗?”

在他平淡的剧本终章,我欠三舅一个好好的告别。一个不用碍于体面,不拘束于世俗,一大一小两个朋友那样,有老白干儿和笑话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