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悬殊,我的竹马爱上了燕王的未婚妻。
他们私奔那天,我被敌军生擒,用作要挟。
江年把那个娇柔的女子紧紧护在怀里,眸色坚决,扬鞭策马而去。
可他明明说过要娶我的。
后来,江年浑身染血杀到我面前,赤着眼求我跟他走。
我倚在王府高高的软榻上,俯瞰着他笑。
“太晚了。”
1
江年逃走后,官兵搜寻到我和他藏身的小院,掀了江年搭的木屋,踏碎了我种的幼苗。
还有江年为我移植的那棵桃树,我精心照料了三年,今春才终于结了几朵稀疏的桃花。
现在,都同断枝残叶一起零落成泥了。
温祈玉傲气凌人,俯视着我冷笑。
“不错啊小贼,跟着江年,三天两头盗本王的粮仓库银发放给那些贱民,如今,连本王的未婚妻都敢拐了。”
他身着白衣,墨发玉冠,只是一双桃花眼里,分明尽是恶意戏弄。
“啧啧……还真可怜,你这般护着他,他还不是抛下你,带别人跑了。”
我翻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恶狠狠怼了回去:
“叶云若还不是瞧不上你,宁可跟江年私奔,也不嫁给你!”
温祈玉的脸一下就黑了。
燕王温祈玉,十四岁就封地凉州,素有“玉面阎罗”之名,性情阴鸷,手段残忍。
凉州城的百姓在他手中,恍若掌心玩物,随意拿捏生死,折磨玩弄。
他就是个疯子。
落在温祈玉手里,我就没想过能活下去。
既然都是一个死,何不图个嘴上痛快。
“好,好得很。”
温祈玉笑得残忍。
他把我从地上拎起来:“小贼,本王自有一百种法子让你跪地求饶。”
我不以为意。
我和江年可是从难民窟、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苦没吃过。
大不了就是一死。
还会怕你?
2
“燕王饶命!小的错了,错了!”
我泪眼婆娑,死死抱住温祈玉的大腿不放手。
温祈玉笑得很开心。
“小贼,扑上来斩本王长弓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吗,这就怕了?”他戏谑,“还是说,为了掩护你那丢下你的情郎,你才大胆了那一回?”
我也不想这么没骨气,真的。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温祈玉第一个手段,便是要将我吊在城墙上,等江年自投罗网。
那可是凉州城的城墙哎。
凉州城地处边境,为了抵御北羌蛮族,城墙足足建了几十尺高。
而我,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天生畏高。
从前同江年爬屋顶看月亮,我总是四平八稳地扒在瓦片上,有江年护着,我不怕。
可现在……
被推到城墙边缘,我心如鼓擂,冷汗涔涔,连低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风肆意拉扯我的衣衫,似乎再大一点,就能将我吹下去,失重坠落。
我顾不上面子,紧紧拽住温祈玉的袍角,语气诚恳:
“换一个吧,黥面斩首,鞭打受刑都可以,绑到火刑架上也好。”
见我骨气全无,痛哭恳求,温祈玉扳回一局,笑得幸灾乐祸。
他用扇子嫌弃地点点我,一派翩翩公子的做派,从容吩咐:
“拉下去,吊起来。”
“不要!”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温祈玉的袍子扯得更紧了。
许是手劲太大,“刺啦”一声,温祈玉的衣袍被我拽了下来。
这一下可不得了。
传言温祈玉的母亲是名动天下的花魁,容色倾城,所以才诱得皇上一夜春风,诞下了温祈玉这个为皇家所不容的孽子,是以早早被打发到凉州城,这个天高皇帝远的荒凉所在。
温祈玉大抵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美得雌雄莫辨,关于他这身皮囊的旖旎传说,同他残忍的手段一样无人不晓。
偏偏温祈玉最忌惮的,便是被品评美貌。
如今他衣袍凌乱,堪堪挂在肩头,露出一线白玉般的肩颈胸膛,引得城墙上的将士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贼!你竟敢——”
不知是羞是怒,温祈玉脸上泛起薄红,如桃花覆冰。
活该!
见他出窘,我心中暗喜,一边扯着他嚎“燕王饶命”,一边故意向下拽,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
叫你轻袍缓带,叫你白衣飘飘,叫你穿成这样上城墙!装不死你!
这下袍子直接垂到了腰际,露出大片光莹紧实的肌肤,平背窄腰,左右将士不敢看又控制不住眼睛,场面十分好笑。
温祈玉素来最讲究排场体面,整天装一副翩翩公子遗世独立的德性,何时露过这种糗。
活脱脱一副被轻薄的良家模样。
他极力从我手中抢夺衣衫蔽体,企图挽回一二风度,恼羞大喊: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宰了她!”
我笑得手都快没力气了。
“哈哈哈哈……怎么?燕王原来是个大姑娘,瞧一瞧都要羞死……哈哈哈哈……”
“慢着!”
长剑即将砍落时,温祈玉改变了主意,气得说话都磕巴了:
“你你,你这个该死的小贼……你等着!本王要留着你的命慢慢折磨!”
“拖下去!等本王想好怎么收拾她!”
3
被关在地牢饿了三天之后,温祈玉终于想到了折磨我的法子。
他把我带到了听月台。
要说这温祈玉对自己在凉州城做了什么,心里还是有点数的,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所以,他在防备森严的燕王府之中,又差能人巧匠,建了一座比城墙还高的听月台。
说是为了赏月风雅,其实是为了防刺客——比如说我和江年,还有我们的同伴。
听月台矗立在夜空中,远远看去,好似浮在空中的楼宇宫阙。唯有一条吊桥可相连,出入口有精兵日夜守卫,可保温祈玉安全无虞。
对温祈玉来说,听月台是最安全的居所。
对畏高的我来说,则是绝不可能逃脱的监牢。
他打算得很好。
玉石砌成露台上,几个香娇玉嫩的侍女环在身侧服侍,温祈玉笑眯眯地倚着高榻,悠闲品茶。
“小贼,你看本王这地方如何?”
从过吊桥的时候开始,我的腿便已经软了,向下看一眼都晕,脚不沾地被拖过来。
我应该低头的。
可我一想到难民棚里那些饥民,再看看温祈玉这副骄奢淫逸的嘴脸,就没忍住气。
“劳民脂民膏筑成,还住了个酒囊饭袋,恶心!”
温祈玉倒也不生气,笑意盈盈点了点头。
“啧,有点脾气。”
他懒懒挥手:“丢下去。”
我蓦然清醒!
“等一下……我错了!”
这下温祈玉没再上当,果断把我丢下去了。
“啊——”
我的惨叫彻响夜空。
4
我没死。
温祈玉这个 狗 贼是知道怎么折磨人的。
他先让人给我绑上绳子,才从听月台丢下去,拉上来还能再丢一次,如此反复。
晕过去了,就泼醒了再继续。
死也不给个痛快。
几次之后,我彻底蔫了,耷拉着脸求饶。
温祈玉笑得跟狐狸似的。
“本王还是酒囊饭袋吗?”
我有气无力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燕王英明神武。”
“大声点。”
“燕王英明神武!”
“再大声点!”
“燕王英明神武!”
“唔,如此甚好,便喊个五百遍吧。小蝶,你在这数着,本王该歇息了。”
温祈玉慵懒起身,在簇拥下回了寝殿。
我气鼓鼓地在原地继续喊:“燕王英明神武!”跟侍女小蝶大眼瞪小眼。
5
昏头昏脑地也不知道喊了多久,我终于被丢到杂物堆关着了。
几天没吃东西,饶是我这般扛饿,也已经饿脱了力,嗓子更是干得像塞了一把沙子。
夜寒冷峭,被泼湿的头发和衣服牢牢贴在身上,冷得我无处可躲。
我缓缓爬到墙角,紧抱着双膝取暖。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从窗格倾泻下来,铺陈一地。
……听月台上看到的月亮,跟我和江年在草棚子里看的,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
也不知道江年和叶云若,现在怎么样了。
他明明说过,会一直陪着我,保护我。
他明明说过……要娶我。
我愤愤转过身,将脑袋埋进手臂,不再看月亮。
江年果然还是那么不靠谱!
江年大骗子!
6
我是五岁那年被江年捡到的。
凉州城是边塞荒凉之地,加之土地贫瘠,作物难活,平民过得很艰难,若逢到灾年,更是难民成堆。
京都犯了事的官员,也常常合族被流放来劳苦役,修城墙。
到了这里,人命就不值钱了,烈日鞭打之下,一茬一茬地倒,留下不少遗孤。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谁,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
据江年说,他发现我时,我正发着高烧,奄奄一息。他把我背到难民棚里照料,竟也慢慢养活了。
醒了以后,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只看到一个小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给我喂水。一张清秀的脸凑得极近,看见我醒了,立即绽出一个开心的笑容,眸中似有光。
那就是我最初的记忆。
这世上,我第一眼看见的人,是江年。
于是,那个披着朝阳笑容灿烂的少年,从此便种在了我心里。
他还给我取了名字,阿黎。
7
小时候的江年其实很不靠谱。
他带着我去人家地里挖地瓜,结果被主人家养的狗追了几里地;
见到红彤彤的桑果子,他高兴地采给我吃,结果吃完后,我上吐下泻了好几天;
难民棚拥挤吵闹,我总是睡不好,江年就给我搭了个漂亮的小木棚。结果当天半夜就被风吹塌了,江年被砸醒,我则直接被砸晕。
第二天,江年顶着左脑袋的包,一脸歉疚地给我揉右脑袋的包。
正常点的时候,他会带着我捡柴火卖给城里的人家,给小少爷们寻些漂亮蛐蛐。
每日所得不过一个干饼子,或几个铜板,能将肚子填个半饱已是极幸运。
但每当善人布施的日子,江年总能凭着一张讨喜的笑脸,讨得一碗米粥。
这时候,他便高高兴兴地捧给我,看着我喝下去,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我分给他,他不肯要,还郑重道:
“我听人说,小姑娘要娇养。阿黎是小姑娘,就该多喝些米粥。”
后来,我想一想就忍不住偷笑。
小孤儿江年咽着口水说,他要娇养小小孤儿阿黎呢。
有米粥喝的夜晚,我总是睡得很满足。
但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饿着肚子睡觉的。
于是江年就给我念童谣,哄着我忘记饥饿。
他轻拍着我的背,看着棚顶漏下的月光,声音温和: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篾匠。
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蒸糯谷。
糯谷蒸得喷喷香,打起锣鼓接幺娘。
娃娃娃娃你莫哭,明日给你蒸糯谷。
太平年,安宁世,家家无饥馑,户户食糯谷……”
江年曾说过,他希望人人都生在太平盛世。
家家户户,都像童谣里唱的一样。
亲人团圆,安居乐业。
所以他格外喜欢这首童谣。
童谣里的画面真好啊,我也很喜欢,江年念上几遍,我就流着口水睡得香香甜甜了。
时光在童谣里温柔变幻,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长大。
我本以为,我和江年会永远这样在一起。
可叶云若来了。
8
叶云若,京都来的世家小姐,生得娇娇弱弱,肌肤赛雪,丝缎长裙衬出纤巧的腰身,织锦丝履的步子袅袅婷婷。
彼时的江年,已是凉州民间人人称道的少年英雄,眉目俊朗,阳光下,麦色肌肤显得他英气挺拔。
二人站一起,怎么看怎么般配。
我低头看看自己。
和江年一样的灵便短靴,一样的侠士装束,一样的……麦色肌肤。
怎么看怎么像兄弟。
9
叶云若来凉州,是被她的尚书爹爹送给温祈玉的。
京都储君之争,叶家站错了阵营,叶尚书为了保全一家人,匆匆将女儿许给对皇权毫无威胁的燕王温祈玉。
叶尚书存的是自贬之意,若局势不好,叶家至少能退到凉州,安度余生。
护送叶云若的队伍遭到北羌人袭击,刚好被我们救下。
得知叶云若身份后,江年不顾其他人“绑了她要挟温祈玉”的呼声,执意让她骑我们的马,住我们的营帐,同行了两日,直至将人送到驿所安置。
送走叶云若后,江年开始整夜整夜坐在屋顶,望着城里的方向,眼眸黯然。
我就趴在旁边看着他。
江年不跟我喝酒说笑话,不给我讲见闻趣谈,也不揉我的头发。
他改吹羌笛了。
月光下,笛声幽凉幽凉,凉得我膝盖都痛了。
我听着不悦,闷声闷气地让他别吹啦。
他茫然地放下笛子,又开始望着城里发呆。
我望着江年的侧脸。
那双永远飞扬着神采的眼眸,现在安安静静的,蕴着我从未见过的柔情忧思。
我的心仿佛被千丝万缕缚住,几近无法呼吸。
这不是我熟悉的江年。
从江年救下叶云若,一脸没出息地憨笑问“姑娘可有受伤”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整个世界,好像慢慢陌生起来了。
心口说不出的堵。
我别过了头,第一次跟江年独处无言。
流光皎洁,夜空静谧无声,风过千千回,我们各自心思萦绕。
半晌,江年站起来,鹰隼般轻盈地滑了下去。
我愣愣地趴在瓦片上,意识到——
江年忘了带我下去。
我想和他一起看月亮,又怕高,所以每次,江年总是带着我上来,再稳稳地护着我下去。
是不是……心里太惦记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忘记别人的存在。
他把我忘了。
尽管一炷香后,江年就火急火燎地跃上来,连声道歉说他脑子浆糊了忘了我,我还是闷了几天没跟他说话。
10
迎娶需择吉日,叶云若被接入燕王宫前,还在驿站住了些时日。
这期间,江年偶尔会翻墙偷偷去看她,不知道二人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情感变化,总之,三日前,他们决定私奔了。
这是江年的私事,他不愿意拖累其他人,只身一人去带叶云若逃出来。
我偷偷跟去,恰巧看见温祈玉在他们身后拉弓瞄准,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于是被俘,然后落到如今的下场。
被俘之前,我已经赌气很久不肯跟江年说话了。
笨蛋江年。
他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被抓了啊?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时候。
11
温祈玉这个死 神 经 病,心思真是捉摸不定。
困在听月台的第二天,我是被几个丫鬟拖起来的。
我饿得浑身无力,任由她们将我塞入浴桶,后又套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裙。
我摸了摸身上的料子,又轻又软,还香香的。
跟叶云若穿的衣裳一样。
这些年,江年一心只想着要我吃饱穿暖,哪里知道姑娘家需要什么。
有叶云若同行那两日,她见我总是偷偷看她,便将她最好的一套衣裙送给了我,贴心地教我怎么穿。
她还给我绾了发髻,描了眉。
看着镜中的倒影,叶云若浅浅笑道:“阿黎姑娘原来是个美人坯子”。
真真是温柔如水,春风拂面。
我都快喜欢上她了。
可当我有些忐忑又有些欣喜地站在江年面前时,他只被吓了一跳。
“是……阿黎?!阿黎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气得转头就跑,将衣裳脱下来还给了叶云若,没忍住还哭了一场,叶云若安慰我,我也听不进去。
那时我就知道,就是穿上香香的衣裳,我也成不了叶云若那样的姑娘,徒添笑话。
那……温祈玉这憋的什么坏水呢?
总不能只为了看我笑话吧?
12
迈入殿门,我就顾不上考虑温祈玉的心思了。
满桌美味就摆在中间,占据了我所有视线,怎么都移不开眼。
阵阵香味勾鼻,我这饿了几天的肚子简直要造反了。
温祈玉用扇子敲敲桌面,语气诱哄:
“小贼饿坏了吧?快过来,都是给你的。”
顾不得有什么阴谋,我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吃相难看。
温祈玉就在一旁嫌弃地打量,喋喋不休说些烦人的话。
“瘦成这样,江年没多给你吃点?”
“啧啧,不识货,只知道吃肘子馒头这等粗鄙之物。”
“盗了那么多库银,就没用来吃点好的?”
“不会真全给那些贱民了吧?这么蠢?”
……
有这么多好吃的,我才懒得听他巴巴,埋头苦吃。
直到温祈玉提高了嗓音:“本王问你话呢,小贼,听见没有!”
我抬眼,敷衍着“嗯”了一声。
温祈玉却仿佛很欣慰似的点头。
“那便好。”
……呃,好什么?
我错过了什么?
温祈玉施施然起身。
“小贼,既然你诚心知错了,本王也不是那没气度的人,便给你个机会。”
“本王知道,你有办法联络上江年。”
“你传个信,哄他来自投罗网,本王便大发慈悲放了你。”
哦。原来是自己没本事抓江年,想我帮他。
难怪突然这么好心。
我吃饱了,嘴一抹,脸一翻。
“我不干。”
温祈玉登时垮了脸。
“你这小贼,怎可出尔反尔,吃完就不认账!”
我气定神闲喝了口茶,回之以“你奈我何”。
“好,很好。”
温祈玉气笑了,一甩袖子,迈步离开。
“那便慢慢熬着吧。”
13
往后的日子,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温祈玉没再饿着我,只是一会儿把我当小丫鬟使唤,一会儿带我去看他折磨人的刑具,一会儿要我违心地奉承他。
我一没忍住顶嘴了,他就高高兴兴地叫人把我丢下去。
从高悬的半空拉上来后,我总能温顺片刻。
看着我敢怒不敢言,咬牙切齿地认错,在牙尖嘴利和认怂之间反复横跳,温祈玉似乎觉得非常好玩。
这就是凉州城的燕王。
幼稚,变态。
难怪凉州百姓民不聊生。
我都快要被他弄得精神失常了。
也不是没试过找机会杀他。
可没想到,温祈玉竟不是绣花枕头,哪怕侍卫不在,我也难伤到他。
又一次偷袭失败求饶,温祈玉捏着我的后颈,饶有趣味道:
“这么好看又好玩的小玩意儿,江年怎么不要你,要那无趣的叶云若?”
打也打不过,骂就被丢下去,我就跟猫爪下的老鼠似的,被他随意戏弄。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心有丘壑,恶语如风,过了便过了。”
我忍了!
这还是江年教我的。
我自小性子冲动,江年就总跟我念叨:
“气节是个奢侈东西,挨骂也不少块肉,阿黎乖乖的,只能在心里骂啊。”
对于小时候的我和江年来说,辱骂和挨饿一样,都是家常便饭。
为了活下来,江年早早教了我,要知道圆滑变通。
于是我低眉顺眼:“您说得都对。”
见没激怒我,温祈玉挑了挑眉,又开始羞辱江年。
“你喜欢江年什么?都这样了还护着他。”
“江年此人,就是懦弱,武功低,没能耐。”
“沉溺温柔乡,喜新厌旧,跟皇城那些老东西没任何区别。”
“说什么要还凉州城一个太平,这手上还没捞到多少权力,就开始觊觎士族贵女了。”
他脚步一顿,蹙眉向我。
“……小贼,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不服?”
温祈玉冷哼,继续巴巴:
“不然他怎么把你丢在这里?要么,是没本事救你,要么,就是薄情寡义,跟叶云若远走高飞,不要你了……”
这下可算是戳中了我的病灶。
“哐——”
我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炸了毛掀了桌子。
“我们的事你知道个鬼啊!江年救了我的命,江年养大了我,江年好得很,武功好品性好对我好,什么都好!比你这种只会折磨人的垃圾强千倍万倍!”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胸腔的酸涩。
“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江年喜欢叶云若,他为他的心上人豁出去一次,有什么不对!”
我瞪着温祈玉,心一横,等着他叫人把我丢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温祈玉好像被骂傻了,没顾得上生气,久久愣怔在那里。
半晌,他失神地俯就下来对我伸手,然后……捻住了我的耳垂。
冰凉的触感在耳侧摩挲着,激得我一个战栗,惊骇得连连后退。
温祈玉空悬着手,垂着一双眼看我,神色复杂。长睫在眸中投下一片阴影,显得眼眸晦暗难明,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眼睛都快瞪干了,他才突然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小傻子”,仓促起身,匆匆离去。
我留在原地一头雾水。
就这?
他是没词骂了吗?
14
不知道温祈玉又在憋什么坏,当晚把我安排进了陈设华丽的副殿,还备了糕点茶水,招待什么贵客似的。
糕点很漂亮,洁白柔软,入口就化了,里面还有不知道什么果馅,又香又甜。
我舔了舔唇,找了块手帕,每样糕点都包了些起来,揣进怀里。
江年肯定没吃过这些精致的糕点。
万一……万一他来救我了呢?
我就有机会也给他尝尝了呀。
我揣着糕点躺到床上,又开始想江年。
15
江年是孤儿,他母亲在难民棚生下他后就断了气。
那时候凉州城的日子比现在好过,有善心的人们一人省一口,江年就在人缝里长大了。
江年总说,他受了很多穷人的恩惠,那些人没等他长大,就流离在了更远的地方,或者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所以,只要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江年总会施以援手。
包括那些城墙边服苦役的犯人,江年也会偷偷送上一壶水。
江年说,有些犯人并不坏,只是在波云诡谲的朝堂里落了难,流放至此。其中不乏能人异士,会指点我们识字习武,讲述朝堂暗流,兵法地理。
江年很聪明,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有些犯人甚至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叹着“命世之才,命世之才啊”,戴着镣铐的手捋着胡子,激动地要将江年收作弟子。
我听着也很得意。
我就知道,江年最聪明了!
不过……我也知道,江年成不了命世之才。
他太心软了。
人一心软,便有了背负。
本来若是只管自己,我们长大些后就能衣食无忧。
可江年放不下凉州城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
我们一直过得贫寒,也是因为挣来的钱都接济给了流民。
江年总挠着头,为难地跟我道歉。
“阿黎,那窗子咱们下个月再修吧,最近又征了税,有几户一点粮都没剩下,我不能看他们饿死……晚上被子都给你盖!应该不会冷的……”
“阿黎,破筐子我给你补好了,还能将就一个月,新的……咱们下个月再买。北街遭流匪抢了,我得给他们送点御寒的衣物去……”
“阿黎,那个……糖饼下个月领了银钱再吃好不好?张大娘的病再不抓药就……唉……”
可下个月,就不是我的生辰了。
况且,下月复下月,一年复一年。
直到现在,我也只能知道梁家铺子里的糖饼,烤得外壳焦黄,撒了芝麻,闻起来喷香。
却始终不知道,咬上一口是什么滋味。
凉州城的贫苦百姓实在太多了,每天都人在命悬一线地挣扎,哪件事,都比一个小女孩想吃糖饼重要得多。
可是没关系。
只要是和江年在一起,阿黎不吃糖饼也没关系。
只要,能和江年在一起。
16
日子本可以这样勉强维持下去。
可突然一道圣旨,将温祈玉这个灾星派了下来。
从此酷吏横行,苛税林立。
温祈玉不顾百姓死活,也不管自己能否长久治下,诸多行径,大有活一日算一日的疯狂。
破庙里,城脚下,处处是哀鸿遍野,饿殍枕藉。
当江年眼睁睁看着一条条人命在眼前逝去却无力拯救时,那个被称以“命世之才”的少年,最终成了贼。
闯银库,盗官粮,散布给灾民。
我们从此东躲西藏,流离失所,却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
北羌强盗扰境掠夺,权贵人家皆有精兵护卫,唯有平民由其屠戮。
江年带着人迂回作战,一次次巧妙地以弱胜强,护得百姓安宁。
渐渐地,他成了民间的少年英雄。
江年无甚野心,不愿操戈流血,只期图百姓平安饱暖。
而温祈玉,只管自己享乐无忧,江年替他震慑了北羌流匪,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可如今,江年抢了温祈玉的未婚妻,温祈玉定不会再姑息。
睡惯了茅屋草棚,第一次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我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江年逃不逃得过?会不会受伤?
叶云若会不会反悔,不想跟他浪迹天涯了啊?
江年啊江年,这次你可闯大祸了。
……你该怎么办啊?
17
那天之后,温祈玉没再审我江年的去向,只是常常看似不经意地,问起我和江年的过往。
我怕有诈,别不小心泄露什么紧要信息,只拣些琐碎小事敷衍他。
可我发现,温祈玉每一次都听得很认真。
更让我惊奇的是,往日最让我害怕的露台,居然都围上了高高的护栏。
尽管煞风景,但安全感十足。
不仅如此,温祈玉还将珠钗首饰,锦衣华服,珍馐美馔流水似的送给我。
我看得眼花缭乱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悄悄观察着我的反应,期期艾艾地问:“喜欢吗?比江年送你的如何?”
我若说喜欢,他便再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得知我的名字是江年取的,温祈玉一脸不屑,皱着眉嘀咕:
“连名字都取得这么寒碜,连个姓氏都没有,阿黎阿黎……跟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
我气得默念了几十遍“不生气”才忍住没骂他。
他不再叫我小贼,也不愿叫江年取的名字,改叫“小傻子”。
语气温柔,莫名有几分宠溺的意味。
种种异状,让我毛骨悚然。
温祈玉莫非是看上我了?
晚间我揽镜自照,百思不得其解。
被困这些时日,我的面皮是养白了些,显出眉是眉,眼是眼,连耳垂上那一点朱砂痣,都被衬得越发嫣红了。
但……断不至于有此魅力啊。
况且温祈玉但凡多照照镜子,哪里还能瞧得上别人。
正想着,窗户传来异响,我刚警觉地坐起身,一个身影便覆了下来。
我一膝顶上那人的肋间,他吃痛闷哼一声,手上动作却没停,利落地扣着我的腕制住了我。
我被他搂入怀中,温热的吐息落在我耳边,嗓音带着醉意,低沉威胁:“别动,再挣扎……就不只是抱着了。”
我立时僵住了。
是温祈玉。
他醉得不轻,面颊和手掌都是滚烫的,还在絮絮说些什么,恍若呓语,我仔细听了几遍才听清。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拒绝你……”
拒绝他?温祈玉是认错人了吧。
应该是把我当成了某个重要的故人。
听他话里的意思,那女子还挺主动。
万一他糊里糊涂,以为是老相好想旧情复燃,我岂不是横遭大祸?
我顿时缩在他身下,小鹌鹑似的一动不敢动。
18
本打算等温祈玉睡过去了再一脚踹开他,可他不停轻念着“对不起,陪陪我……”之类的话,声音柔缓得像催眠,身上的沁人酒香也催人迷醉。
我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次日一睁眼,正对上了一双眸子。
温祈玉在身侧和衣而卧,支颐看着我,眼神里有几分缱绻。
见我醒了,他立即正襟危坐,耳尖有点红。
“咳咳……小傻子,我们谈个条件吧。”
“本王突然发现,你很像本王的一个故人,本王瞧着你的模样,倒有些欢喜。”
“所以,只要你愿意留下来,好好陪着本王,本王就放过江年,还能成全他和叶云若。”
温祈玉迅速睃了我一眼。
“你……你答不答应?”
我瞪大了眼睛。
我这副皮囊,是像极了他的小青梅,还是白月光?
居然有这般分量,能让温祈玉退让到如此地步?
这些天我为江年日夜悬心,昨夜还梦见他被温祈玉的追兵万箭穿心,惊惧不已。
如今温祈玉说肯放过他们……
我深吸一口气,心情悲壮。
——就当是以身饲虎了!
“好,我答应你。”
“……不过条件还得加!”
接下来的一盏茶时间,我充分地发挥了在街头市井练出来的讨价还价技巧,跟温祈玉敲定了条件。
“第一,不再追杀江年。”
“第二,每逢初一十五,给难民棚施放粮食。”
“第三,你只能把我当个活画儿,给你睹物思情,不许……不许碰我!不然我就毁了这皮囊!”
我色厉内荏瞪着他,手做刀状在脸上比划。
温祈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小傻子想得还挺多。”
我一张脸登时有些发热,正意欲争辩,温祈玉止住了我。
“罢了……本王答应你。”
我骤然转喜。
“好!正好今日就是十五,我们这就去给灾民放粮!”
19
不怪我如此心急。
这段时间江年一定分身乏术,我又被困在这里,那些难民无人照拂,怕是早已断粮。
我急,温祈玉却不急,非要好好打扮一番才肯出门,我被丫鬟摁在房间捣鼓了一炷香的时间。
出来看到温祈玉时,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穿着小卒的布衣布鞋,脸上也涂黑了,唯独看见我时“噗嗤”一笑,从薄唇眉眼依稀泄露了几许风流。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打扮与温祈玉一般无二。
“过来。”
温祈玉含笑招呼我。
他竟如此不顾形象?
我迷迷瞪瞪地跟着他穿过听月台的暗道,混在一队小卒中间,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东城墙。
难民棚就在东城墙脚下,从这里往下看去,像孩童随意堆叠的玩具,大的大,小的小,凑在一起粗糙难看。
只看一眼,我就有些眩晕,伸手扶住了砖石。
我突然想起,似乎自上城墙,温祈玉便有意无意地挡着我的视线,没让我向下看。
倒是……挺细心的。
“小傻子呆着作甚。”
温祈玉敲敲我的头,指了指城墙下。
“喏,本王从不食言,已经差人送粮去了。”
他又笑,“你若是怕,扶着本王的手便是。”
说着便对我摊开手。
我思索再三,还是伸出了手。
温祈玉的手掌大而薄,手指有力,稳稳地托住我,令我心中顿时踏实了不少。
城墙脚下,一群商人打扮的人正有条不紊地发放粮食。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随即就推搡起来,隐约能听到叫骂。
“ 老 不 死 的!也吃不了几口了,让一半我怎么了!”
“你少瞪我!小妹只剩一口气了,拿回去也救不了!”
“昨夜我的鞋就是你偷的!今天你的粮非得赔给我!”
“小兔崽子滚开!老子自己还不够吃!”
“还给我,那是我的!”
……
我远远看着,捏紧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
温祈玉声音凉凉飘过来,满是嘲讽:
“看呐,这就是你一心想救的难民……为了一口吃的大打出手,亲人反目,饿狗抢食都比他们好看,还不如死了干净。”
我甩开他的手,气得声音都在抖:
“你……你没饿过,没啃过树皮,没喝过脏水,没宁可毒死也要吃一口野菜,只因为那是鲜的……”
“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们!”
“要是人人都能吃得上饱饭,绝不会有这些龌龊景象!”
温祈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哈?”
“我皇城里那些兄弟姐妹,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你怎么不去问问他们,为何不肯放过我,不肯放过我娘亲!”
温祈玉面沉如水,眸中却翻涌着猩红的暗涌。
“任我如何跪地苦苦哀求,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漓,他们还是从我手中拖走了娘亲,活活打死……”
温祈玉步步迫近我,压抑着逼问:
“你告诉我——是因为他们吃不饱吗?是因为我们多吃了他们一口饭吗?”
不知是他眸中的疯狂狠戾还是他的话吓到了我,我只觉得毛骨悚然,无意识地连连后退。
温祈玉看向我身后,霎时散去了眸中的阴沉。
“小心!”
我的后背重重撞上城墙边缘,脚下一滑,身体不由自主后仰。
一双手将我揽回去紧紧揽住,只有帽子从头上滑落,跌下高墙。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说你傻你还真傻啊?小心一点,本王可舍不得你死。”
温祈玉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笑意盎然。
我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20
回去路上,我跟着温祈玉默默走了许久,几番欲言又止。
温祈玉还是那副悠哉模样牵着我,仿佛在城墙上状若恶鬼的人不是他。
回到听月台,温祈玉回身看着我,微微叹息。
“小傻子怎么那么容易动恻隐之心,若本王将经历一件件讲与你听,岂非我再做什么,你都不会苛责了?”
“省省吧,本王可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不自在地揉揉鼻子,声音有点弱:
“谁,谁要怜悯你了……”
温祈玉挑眉:“唔,那是最好,正好本王又要当一回恶人了。”
“本王答应你的事做到了,现在,本王也有个条件要加上。”
他收起戏谑,正色看我,目光沉沉。
“你必须跟江年断绝所有干系,永不再见。”
我如梦初醒般缓缓抬头。
跟江年……断绝干系。
永不再见?
我怔怔地看向窗外。
苍穹如镜,碧蓝澄澈,不见鸿雁双双翱翔。
温祈玉等了片刻,似有些不耐:“就那么难取舍?”
我垂下头。
其实,早从叶云若出现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已经离了轨,看不清前路了。
从前我的人生很简单,就是永远和江年在一起。
他当乞丐的时候,我便牵着他的手当小乞丐。
他要接济穷人,我就节衣缩食,尽量省出几个铜板。
他要舍了安宁生活当贼首,我就随着他当小贼。
他说要娶我,我就一直心心念念等着那一天……
曾经是他给了我安定,未来。落魄也好,逃命也好,我以为我们是塞外空中翱翔的一双雁,共乘着一道风,便能一往无前地奔赴,什么都不怕。
可如今,江年被叶云若的柔情斩落,徒留我一人茫然无措。
我们的小院没了,桃树没了,江年也没了。
举目四望,不知归向何处。
断绝干系……也好。
我盯着窗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我会跟他……永不相见。”
温祈玉的手轻柔地抚过我的脸,指节打湿一片水痕,我才发现,我的泪早已止不住。
“伤心的表情该收一收了。”
“暗卫回报,这些日子,江年一直潜伏在燕王府,想伺机救你。”
“既然你想清楚了,本王便放一个破绽引他进来……到时候,知道该怎么说吧?”
温祈玉对我这副皮囊很是珍惜,拿出手帕细细为我擦去眼泪,语气柔缓:
“小傻子,本王……不想看到你伤心。”
“但若是你说错了话……”
“本王也定能让他,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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