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处对象了,就是前些天,静安和她母亲去李家拿鞭炮的那天,看见的相亲的姑娘,叫田小雨。
田小雨今年23岁,她中专毕业,分到物价局工作。田小雨的父亲,是工商局的副局长。田小雨的工作,她父亲肯定帮了忙,要不然,中专毕业的,分不到这么好的单位。
田小雨的母亲,两年前病逝,田小雨有个哥哥,结婚了,她还有一个妹妹,在高中念书。
田小雨长得挺漂亮,是那种一打眼,就认定是漂亮的姑娘。有点像过年买的挂历上的美人。不过,田小雨很端庄,笑不露齿,和李宏伟一起去逛街,两人中间隔着足有两尺的距离。
这也让有些人钻了空子。两人正逛街呢,忽然,有人从两人中间硬挤了过去,把没有防备的李宏伟挤到了一边,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戾气,回头就准备——
然而,他回头之后,却没法升起,因为从两人中间挤过去的那个人,是个女人——刘艳华。
刘艳华走过去了,还故意回头,看看两人,说:“呦,李宏伟,这是你对象啊?没有你上一个对象好看呢!”
气得李宏伟真想踹刘艳华一脚。这不是明摆着,要挑拨他和田小雨的关系吗?
刘艳华还不走,跟着两人逛街。有这样的吗?
刘艳华一路上,还啥都说,她说:“你们要卖什么呀?我帮你们参谋参谋,免得买的衣服不好看,给我们班长穿上之后,多丢人呢!”
田小雨全程只是笑笑,没说话,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不看刘艳华,甚至也不看李宏伟。但李宏伟感到了田小雨给他的压力。
此时无声胜有声,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的力度更大。
李宏伟只好对刘艳华下逐客令,说:“你忙你的去吧,我和我朋友还有事情要做。”
李宏伟说着,故意在刘艳华面前,拉起田小雨的手,推门走进一家服装店,把刘艳华关在了门外。
从服装店出来,刘艳华终于不见了,两人沿着步行街往前走,李宏伟还攥着田小雨的手呢。
这时候,田小雨忽然说:“你的朋友已经走了,我们,不用拉手了吧?”
弄得李宏伟有点尴尬。他松开手,说:“我们不是朋友,她是我们班儿上的工人,原来开吊车的,后来发生一件事故,现在她不开吊车了,去扫地了。”
田小雨淡淡地说:“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
李宏伟说:“我是解释吗?我就是简单地给你介绍一下——”
旁边是一家卖“大破烂”的服装店,专门卖进口的一些旧衣服。这些衣服都是被穿过扔掉的,不过,样式比我们的衣服样式新颖。
田小雨走进去,买了一件羊绒大衣,150元,要是在专卖店买,后面加一个零还不止呢。
李宏伟连忙说:“这都是别人穿过的衣服,你喜欢羊绒大衣,我给你买。”
田小雨说:“不用你给我买,我自己有工资。”
李宏伟不想让这么漂亮的姑娘,穿别人穿过的旧大衣,但田小雨已经付款了。
田小雨直接把新买的大衣送进旁边的干洗店。从干洗店出来,她对等在门外的李宏伟说:“经过高温洗过,什么病菌都没有了,你不用担心。”
李宏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觉得这个姑娘很懂事,懂事得有些让人心疼。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想过静安。静安没有田小雨漂亮,静安是那种文静的,秀气的姑娘,眼神里总有点化不开的忧郁。
田小雨呢,开朗,明艳,李宏伟跟田小雨走在一起,觉得很轻松,而跟静安在一起,有时候感觉有点压抑,或者说是——压力。
这压力,不是静安给他的,是他自己来自内心的一种力量。他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不应该再跟静安深处下去。
静安已经结婚了,过了这个春节,可能就要生孩子了,到那时候,静安就做了妈妈。李宏伟再把自己的感情投在静安身上,那是不道德的,也是不理智的。
所以,当李宏伟看到田小雨长得挺漂亮,介绍人三姨又对对他说:“人家田小雨说,想和你处处,更多地了解一下——”的时候,李宏伟就说:“那就了解了解呗——”
人这一生,总得结婚呢。李宏伟想,要么跟自己喜欢的姑娘结婚,要么就跟喜欢自己的姑娘结婚,这里面总得有个“喜欢”。静安已经结婚,不可能再成为他结婚的对象,那么,田小雨就是他结婚的首选。
李宏伟请田小雨去饭店吃饭,吃完饭,田小雨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李宏伟,说:“明天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刘德华演的《天长地久》。”
有门儿,田小雨又接着约他了。李宏伟说:“好啊,那我到哪等你?”
田小雨说:“小十字街,晚上五点半,看完电影,你正好去上夜班。”
李宏伟把田小雨送到家。她家住在土产的家属楼。这栋楼房大约三年前盖起来的,算是小城最早一批盖起来的楼房。
李宏伟去上班,在车间碰到刘艳华,越看她越不顺眼,他和姚调度在指挥吊车运送抽油杆时,刘艳华却跑过来,要跟他说话,他忍不住训了她一句。
刘艳华太不知道深浅了,她不知道她当时说的话,会影响他和田小雨的感情吗?好像他李宏伟在遇到田小雨之前,处了多少个对象似的。
刘艳华的长相,介乎静安和田小雨之间,但她的性格,太不招人得意了,她没眼力见,不像静安那么文静,不想田小雨那么懂事。刘艳华咋咋呼呼的,太感情用事,容易坏事。
刘艳华倒是不记仇,等刘宏伟休息了,就又凑到跟前说话,她说:“班长,静安有点不对劲,好像哭了。”
李宏伟心里动了动,他眼睛没看刘艳华,嘴上轻描淡写地说:“你没问她啥事吗?”
刘艳华说:“静安那人,心事重,我问她,她不说,你问问她,她跟你好,她能说,你看看她到底咋地了?”
这个刘艳华,咋这么不会说话呢?什么静安跟他好啊?这要是有心人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但李宏伟也懒得跟刘艳华解释,越解释,这姑娘越冒傻气!
李宏伟说:“行了,我一会儿看看去。”
刘艳华走了之后,李宏伟远远地看着操作台上守炉的静安,她的背影有点落寞,有点伤感。这个小妇人呢!
吃饭的时候,李宏伟拿着饭盒,跳上操作台,问静安吃不吃饭,静安说不吃。李宏伟想跟静安聊聊,但静安似乎不太想聊。
这时候,姚调度找李宏伟去吃饭,他就去了。静安到底有什么事呢?莫非,他们两口子又吵架了?
李宏伟不能再主动问静安,他觉得即使问了,他又解决不了什么,所以,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静安。
第二天下雪了,下了一天的雪。晚上,李宏伟踏着地上厚厚的积雪,跟田小雨去看《天长地久》。原来,不是到电影院去看电影,而是到步行街后面一个二节楼上的录像厅,去看的电影。
田小雨拉着李宏伟,穿过录像厅幽暗的走廊,走进里面的大厅。电影正好开演,田小雨一直拉着李宏伟的手,再没有松开。
李宏伟感觉到田小雨的手掌心热乎乎的,好像一团小火苗,但这团小火苗,只是在寒冷的冬夜温暖了他的手,并不会将他烧着,烤疼。
只是,李宏伟看到电影最后一部分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女主角跳楼殉情,他竟然想到了静安。
也许,是女主角那忧郁的眼神,跟静安有点相似吧。
电影播放完,接下来是播放另一部片子。两人站起来离开了录像厅。外面,雪还在下着,李宏伟送田小雨回家。
田小雨说:“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去过录像厅看电影,就我没去过,那时候我妈病了,我哪有心思玩啊。后来,我想去看录像,可,自己又不敢去,谢谢你,今天陪我去录像厅,圆了我少女的一个梦——”
李宏伟没说话,用力地攥了一下田小雨。这一路,两人拉着手,走过白雪铺满的街道,走过暗夜。
其实,李宏伟今天,有件事一直想问田小雨。但琢磨了一晚上,李宏伟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她。
田小雨不是静安那么单纯,田小雨也不是刘艳华有口无心。田小雨虽然不说话,但她心里有数。李宏伟绝不会在她面前随意地做一些事,怕她往心里去,会用另外一种目光打量他,会瞧不起他。
送田小雨回家之后,他一个人快步地往厂子走。帽檐又转到后脑勺上去了,两只耳朵冻得通红,他把羽绒服的帽子周起来,盖上两只耳朵,快步地往厂子跑去。
大雪铺天盖地,已经下了一天。他有些心慌,想早一点到厂子。
其实,这也是李宏伟今晚一直想问田小雨,却没有开口的事情。今天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他爸跟他说起厂子要有大动作的事情。
他爸说:“宏伟呀,听说你们厂子要有大事,你心里有点谱,要是不想干了,就不干了,跟爸一起跑长途。过两年,家里攒点钱,再买一辆大货,你跟着新车跑。”
李宏伟心头突突地跳,他还是舍不得工厂的。他说:“爸,你听谁说的?”
他爸说:“你就别问了,反正,我的消息从来都是准的。”
李宏伟相信他爸的话,他爸手里攥着很多饭条子,经常出入一些机关的院子去要账,他是从上面听到什么风声了。
李宏伟问:“爸,大概要出啥大事啊?”
他爸说:“好像跟你们车间有关,听说是大庆那面,不要你们的抽油杆了——”
李宏伟一惊,手里的筷子差点攥不住。现在厂子好几个车间,都不怎么盈利,全靠抽油杆车间在那儿支撑呢,要是大庆不要他们的产品了,那,厂子可就悬了!
他爸说:“你慌什么?咱家有生意,你随时可以进来。现在只有你二哥帮我,有点打不开镊子。”
李宏伟连忙问:“爸,为啥不要我们的产品了?大庆不用抽烟干抽油了?”
他爸说:“你脖子上长的东西是啥呀?那脑袋不想问题,就只知道吃饭呢?大庆那面,肯定是需要抽油杆的,大庆油田,是咱国最大的油田,只不过,是不需要你们的抽油杆了,你想想,仔细想想——”
李宏伟上哪想去,谁知道上面这些事啊。要是真的不要机械厂的抽油杆了,那,厂子一千多工人呢,厂子真要是停产了,机器不转了,我的妈呀,那关系到千家万户啊,那会有多少人没工作?那大街上蹬三轮车的,就得从临江市场的鱼市,一直铺到老坎子码头。
李宏伟心里震动不小。他跟田小雨去看电影的时候,坐在漆黑的录像厅里,心里一直乱糟糟的,电影没怎么看下去。
他只是看到最后一个镜头,女主人以为恋人跳楼了,她也跟着跳下去了。其实,男主角没死,但看到他的女人殉情,他也终身一跃——
电影叫《天长地久》,都跳下去了,还天什么长,地什么久啊?哪有天长地久的感情啊?这么大的厂子,说停就停?这不是要人命吗?
机械厂的历史,有几十年了,是这个城市建厂时间最长的工厂,李宏伟在这座工厂里工作了7个年头,现在让他离开这里,他感情上割舍不断……
看完电影,他送田小雨回家,一直想让田小雨向她父亲打听一下机械厂的事,是不是真的?
但是,忖度了一路,李宏伟觉得不应该跟田小雨张这个口。田小雨有心计,不能让她感觉到,他看重她父亲的职位。那样的话,她可能会认为李宏伟跟她处对象,就是因为她父亲的权势。
一进厂子大门,看大门的刘师傅,从收发室里出来,叫住走过去的李宏伟,说:“宏伟,你们主任让我拦住你,他在上面等你呢。”刘师傅往楼上指了指。
李宏伟心里咯噔咯噔,一个劲地咯噔,王主任找他啥事呢?他没想出来,只要不是跟车间生产有关,什么事都不是大事。
李宏伟三步并作两步,腾腾地跑上二楼。往楼上跑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爸说的话,不会是厂子真要出大事吧?
还没等走到主任办公室的门口,门就在里面推开了,王主任冲他招招手,说:“快来,等你半天了。”
王主任脸上带着笑,眼睛快眯缝成一条缝了。眼角眉梢也是笑。李宏伟放心了,这说明主任找他的事是好事,不是坏事。那厂子没事了?
李宏伟进了办公室,回手带上门,还是有点局促不安。他喘息了片刻,不等他问,王主任就用手一指桌子旁边的沙发,说:“坐!”
李宏伟心里犯开了核计,主任很少对他这么客气。主任对李宏伟一般是像哥们一样,大咧咧的,有啥说啥,生气了,也会骂他两句。但今天,有点特别呢?
李宏伟没坐沙发,他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主任,找我啥事啊?”
王主任两只手归纳着桌上的文件材料,说:“猜——”
李宏伟心里有点恼火,猜啥呀?谁有那闲心呢,刚上班,还没到车间呢,上一班的孙班长要是有事情跟他交接,过了上班时间还看不到他,不一定在心里骂他多少个娘了。
但李宏伟不能这么说,必须捧着主任说话。他说:“好事坏事?”
王主任听他这么说,停下手里的动作,眯了一只眼睛,斜楞李宏伟,半晌才说:“对有些人来说是好事,对另外一些人,可能是坏事。”
李宏伟忍着心里的急促不安,说:“到底啥事儿,主任,别让我猜了,我这脑袋不够转,猜不着。”
王主任抬眼瞥了李宏伟一眼,这一眼,别有深意。他说:“你的脑袋还不够转?都往后转一圈了,都快转大劲儿了。”
李宏伟实在忍不住了,说:“主任,你就告诉我吧,别让我猜了,我怕是坏事——”
王主任说:“好事,你小子能有坏事吗?从今天起,你可要飞黄腾达了!”
李宏伟不太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好的好事,笑着说:“主任骗我吧?我能有啥好事啊?”
王主任坐下了,望着李宏伟,一本正经地说:“不跟你兜圈子了,全市的标兵批下来了,你占了第六个!咋样,哥没骗你吧?”
李宏伟吃惊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王主任的办公桌前,疑惑地看着主任,说:“真的假的?”
王主任有点生气,说:“我跟你说的,还能有假?”
李宏伟心里是高兴的,但他真是不太敢相信,还是问:“就这样,我就标兵了?还全市的?”
王主任冲他点点头。
李宏伟说:“这,这,这也太容易了吧?我也没干啥呀?”
王主任斜着眼睛看他,说:“你当然没干啥了,个人的事迹材料,是静安帮你写的,是我极力地帮你往上推的,听说,上面还有个贵人,又伸手往上拽你,你说,你小子的运气,咋这么好呢,底下不一定有多少人羡慕你呢!”
李宏伟把王主任这几句话,在心里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圈,很快明白了,上面伸手拽他的是谁,那肯定是田小雨的父亲。
田小雨的父亲,在工商局做二把手。副手有好几个,据说,田小雨的父亲是第一副手。
工商局,管辖着城市里的所有工厂,全市的工厂评选十大标兵,那肯定是工商局说了算。看来,自己当选这个标兵,一定是田小雨和她父亲说了,她父亲暗中给使劲了,否则的话,李宏伟觉得自己那件事,顶多算做了一件好人好事,就算是静安妙笔生花,那他的事迹也还是太小了。
王主任笑着说:“不是你的事迹小了,是别人的事迹比你的还小,再加上静安那支笔太能帮你忽悠了,要不然,你小子的这个名额,不好争取啊。”
李宏伟连忙说:“谢谢主任提拔,我该咋感谢你呢,给你磕一个?”他开玩笑地说。
王主任连忙说:“我的妈呀,可不敢承受你的大礼啊,我还有个好消息没跟你说呢——”
李宏伟彻底惊讶了,连忙说:“主任呢,你说话别大喘气了,有啥事,你一起说出来吧,要不然,我的心脏有点受不了啊。”
王主任笑着横了他一眼,说:“别在我跟前演戏了,这回这事,真的,宏伟,我都小瞧你了,你被提拔成车间副主任了!”
李宏伟刚坐在沙发上,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这次,他更不相信了,连忙问:“这不可能啊,这也太悬了!”
李宏伟做热处理三班倒一个班儿的班长,这全凭业务,他就是一个干活儿的。可是,如果当成抽油杆车间的副主任,这权利可不小了!
李宏伟心里突突乱跳,莫非,这好事也是田小雨的父亲帮忙了?
王主任说:“宏伟,这事儿我可没帮忙,我也帮不上,你后台挺硬啊!”
李宏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说:“主任,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多大的脓水,你还不清楚?我那两下子,当,副,主,任,能行吗?我自己都觉得玄乎。管着班儿上的二十来号人,我还能摆弄过来,可要是车间——”
王主任已经平静下来,他说:“这件事,看你怎么看,我是这么认为的,这是领导在考验你,看你能不能干好上级给你的工作,要是干好了,明年后年,你可能就升为车间主任了。”
李宏伟有一句话,堵在嘴里没说出来,他想说:“我当主任,你干嘛去?真的升厂长?”
王主任说:“其他车间,都没有副主任,现在就咱们车间,有了你一个副主任。厂长找我谈话,说咱们车间工人最多,加一个管业务的副主任,帮我管理生产,让我也不用那么累了。”
李宏伟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德不配位,自己的能耐,坐这个位子,太悬了!
王主任却说:“领导给你任务,这是好事,不过,我有点纳闷啊,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可就把我顶了。”
李宏伟连忙站起来,说:“主任,你放心吧,你下一步,肯定是升厂长。”
王主任说:“小点声,谁的步子能迈那么大,顶多是副厂长。咱们厂子副厂长现在有三个,老曹年纪大,估计今年差不多能退休——”
王主任站起来,做出送客的样子。他说:“行了,赶紧回车间吧,不跟你多唠了,我先通知你一下,今天上午,厂长会找你谈话,认命的事儿,春节前,要开联欢会,会在会议上公布。”
王主任冲李宏伟伸出手,说:“从现在开始,咱俩彻底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合作愉快!”
李宏伟连忙伸出手,王主任攥着他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李宏伟心里还有个疑问,忍不住问了出来,他说:“我听我爸说,咱们厂子要有变动——”
王主任说:“这些事,不归咱们管,快回车间吧——”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地上的雪又厚了一层。皮鞋走在积雪上,发出好听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雪是会叫的,叫的声音有很多种,皮鞋踩上去,是细脆的声音。雪地靴踩上去,是沉闷的声音,车辙碾过去,是沙沙的声音……
李宏伟走在雪地上,沿着厂子修建的那条尤其马路,往车间里走。他放慢了脚步,故意拉长了这段距离。他要消化消化王主任对他说的那些事。
今天,他接连得到两个好消息,但这些好消息对于王主任来说,可能就是坏消息。
他没再多想,已经走到车间门口了。在更衣箱前换衣服的时候,看到刘艳华的更衣箱上镶嵌的一块小镜子,他忍不住照了一下,发现自己今天挺精神的。
自己,真要当标兵,当车间主任?虽说是副的,但无论是谁叫他主任的时候,都不会在他的姓氏之前,加一个“副”字的。
一回头,忽然瞥到静安的样子,她坐在炉前守炉,那样子,怎么那么压抑,像一道影子,镶嵌在炉火旁边的墙壁上,也好像烙在李宏伟的心上。
从侧面打量静安,静安的脸颊似乎消瘦了不少,眼神也黯淡无光,连额头上的那道弯弯的刘海,也有些蓬乱,好像黏到了一起。
他忍不住想走近静安,但他忍住了,他先到热处理的各个关卡上巡视了一遍,又找大老韩和周哥询问了一下,上一班的孙班长有没有什么交代的,然后,他又走到角落,踩着窄窄的楼梯上去。
曹丽影一直坐在吊车里,她比刘艳华靠谱多了。早知道刘艳华是这种大咧咧的性格,一开始就不能用她开吊车,那就不会发上那次事故——
不过,要是不发生那次事故,他要是没有推姚调度一把,他要是没受伤,那标兵就没他啥事了,副主任也跟他不沾边了。虽然说田小雨的父亲可能帮了他的忙,但是,他首先要做到这一步,否则,她父亲想帮忙,也没机会。
李宏伟快要走到吊车跟前了,曹丽影从吊车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问:“班长,你来了?”
李宏伟说:“没啥事吧?”
曹丽影说:“没事儿。”
李宏伟说:“吊车没问题吧?”
曹丽影说:“没有——”
李宏伟说:“有什么事情,就及时告诉我,你感觉有些声音不对劲,也要说。”
曹丽影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李宏伟转身,踩着楼梯下来的时候,心里想,曹丽影也不错,不过,她太板正,太严肃了,不活泼。
现在,他可以向静安走去了。猛然间,他心里涌动着一种东西,是对不起。
静安帮了主任那些忙,又帮了李宏伟不少忙,结果,静安什么也没得到。真要是厂子有大变动,那静安这样的小工人,首当其冲要被裁掉。
李宏伟现在对自己的前途,是彻底放心了,既然在这时候,能树立他当标兵,还提拔他当副主任,那么,无论厂子有什么变动,他的位置都是稳当的,要不然,不会这时候往他脸上贴金。
但是,静安这样刚进工厂的,对厂子没有什么“贡献”的新工人,那就很悬了。
他跳上操作台,把帽檐拨拉到脑后,这样,他低头往炉里看的时候,帽檐不会遮着光。
有几跟抽油杆滚动得不太规律,他伸手拨动了一下,调整好了抽油杆之间的距离,这才把目光从炉里收回来,移到静安的脸上。
静安脸色苍白,眼睛木然地盯着炉火,好像一个木雕泥塑。这样子,让李宏伟有些心疼,有些担心。
李宏伟说:“静安,你怎么了?有啥事啊?”
静安没有看李宏伟,只是默默地说:“小哥,是不是厂子,要放假啊?”
李宏伟不知道静安是怎么得到的消息,连忙认真地说:“别乱说,这话要是传出去,就可能引起大事儿!记住了吗?”
静安默默地说:“小哥,能不能不给我放假啊?”
静安说完这句话,也没有看李宏伟。但李宏伟却突然看见,静安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吧嗒吧嗒,正有一颗颗晶莹的泪珠砸在那白皙纤细的手背上。
李宏伟心里一揪,真想把静安搂在怀里,这种冲动不是第一次,但他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不能再有这种想法,静安有丈夫,就快要有孩子了,他也有了对象,再这么想,就会出大问题。
他狠着心,假装没看见静安掉眼泪,他说:“放心吧,有我呢,你不会没了工作。”
静安却又幽幽地说:“小哥,炉里的火,要熄灭了——”
李宏伟一惊,连忙探头往炉里看。炉里的火,还跟往日一样,金黄色的火苗烧得正好。
这静安呢,这种恍惚的状态,不适合在这个位置。
李宏伟说:“好好看炉,要是累了,就去睡一下,没人会攀比你。”
静安没再吭声,像一片纸片,静静地镶嵌在炉门前。
李宏伟跳下操作台,狠着心,背对着静安,越走越远。
他心里知道自己的力量是薄弱的,真要是有变动,他知道自己的位子能保住,但是,他不敢保证静安有工作,他刚才的话,只是安慰静安的。
他忽然感觉自己挺虚伪的。他利用了静安帮他达到自己的目的,当静安有事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视而不见。
不是视而不见,他想,他是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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