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实在其貌不扬,又没有什么惊人的背景。而我是院里出了名的才女。
我的爸爸是外交家,外祖父是银行家,妈妈是教授,姑姑是知名的大律师。
付玲还说:周佳佳你一路憋到大四,这个不理那个不睬,鄙视这个揶揄那个,我还以为你有厌男情绪,要么就是眼高于顶,怎么了这是?
邱兰说,玲子,你看不懂就对啦,这才像爱情呀——莫名其妙,鬼迷心窍。
我:切。
不怪她们看不懂,沈健是个内敛的人,遇不到对的人,他宁愿闭口不言,所以外人当他是怯懦和呆板。但遇上我,他可以滔滔不绝聊上一整天,我们从尼采聊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又从莎士比亚聊到乔叟,还从奥兹聊到威廉福克纳。他是我长茫的20年青春隧道中出现的动听回响,那回响紧扣心扉,是神出鬼没的、悦耳的、旷丽的,像在我脑中燃起许多丛烟花那么妙。
我就知道这个人会是我人生中的同行者,并且我也下定决心不叫他再离开我。
第二次见着他,我就约他一起吃饭,问他借书,跟着他一起去图书馆,后来又拉他一起去学校后面的老鼠街一遍一遍地转,假装挑不到自己想吃的东西,口中喃喃自语:“咦,奇怪啊,我刚才看到有一家很小的门脸,上面写着XX月亮馍,你看到没有?就在这和街上,是一个大嫂的招牌,不是什么嫂,就是什么妈,要不就是什么姐。”
他认真地用眼神在搜寻店铺,但脸上的笑却很宠溺,我就知道他对我也是有意思的。
后来我们最终找到了那家店,叫周大娘月亮馍。
那半年我们踏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花尽心思给对方准备礼物。冬天他在宿舍楼下等我,把烤红薯或烤玉米揣在怀里一会,又拿出来舞两下,为了确保温度不烫又不冷,刚刚适合我在上课的路上大口吃。
接着我继续读研究生,他要去香港读两年,两地分隔的日子把我们都折磨坏了,中间一见面,我就哭起来,抱着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一动不动呆了半天,才说:“这话应该由我来说的。”
就这样匆匆地结婚了。领完证,他接着去香港,我接着读研,但是天地之大,我们已经与另一人产生密不可分的连接,这是沉甸甸的快乐。
父母都不太喜欢他,特别是妈妈,她说:“这孩子那一双眼睛,看着就阴郁,深深的,细细的,很少正眼看人,就算是正眼看你,也不敞亮,你不知道藏着什么事儿。”妈叹了一口气,佳佳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从小就喜欢这种古怪气质的男孩子。”
我懒得抗议,她说的都是哪一年的事了,读初中时候的事一直念叨,再说初中我喜欢的那个男生也并不阴郁,只是略微高傲一些。
沈健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当他沉浸其中时,很少受到外人干扰。
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喜欢上他,我相信当他进入属于我们两人的小家庭,也一样是浑然忘我的,我们的小世界有一个结界,外人破坏不了。
可惜一切只不过是我的想象,或者说一切都已经超出我的想象。
婚后沈健便一直很忙,最先入职一家报社,从社会新闻部门混到经济新闻部门,而他的文章偏偏被省台的台长看中了,据说他在台里开会的时候,给他们的员工人手发了一份《经济导报》,叫他们翻开第2版,然后挥着自己手里的那一份说:“同样的事情,看看别人的角度,别人的言辞,别人的用心程度!”
本来记者是从不露面的,但沈健是个例外,因为他很快就被台里请去做嘉宾,报上的“评论员”成了镜头中的评论员。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回到家,他激动地要我打开电视,看他在镜头里冷静而头头是道地谈论经济的样子。
他问我:“怎么样?看起来是不是没有一点怯场,实际上我紧张得要死,我的拳头在桌底下捏着呢,我练了很多遍!”
我如实地说:“头一次上电视,能讲成这样,是太不容易了。”
是的,多少文人才子,别看正经出书立传的,真正面对镜头连几句完整的意思也表达不好,沈健能发挥成这样实在不容易。
虽然我私心有一点别扭:以前他不是能和我谈论一整天的哲学和文学、历史吗,以前他不是嫌政治与经济太俗气吗?现在他却在版面上,又在电视里大谈经济环境和经济趋势,自信满满好像股神附体似的。
虽然他讲得很好,但是我听不进去。
沈健说:“佳佳,你不明白,时代变了,大家都爱看经济论调了,小个体户、大企业家、散户、庄家……他们都需要看这些,这些才是时代的脉搏,这些书、这些节目才受欢迎。”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真的很棒,你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得好。
连付玲与我联系时也说:“周佳佳还是跟我们不一样,有眼光的,你看,你男人冒得多快呀!”
邱兰则问我:“沈健是不是哪里做了微调?还是演播室给他打了苹果光的?我感觉他面部线条变硬朗了,整体轮廓也变宽广了,有点男主播那味了。”
我从电视里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我说可能是我把他喂胖了吧,也可能是他这个人天生上相。
沈健的名声起得很快,他也不再找理由拒绝跟我一道回娘家了,反而每次在车子里塞满了名贵保健品,拎了一趟又一趟才算完。
妈妈的眉头还是紧琐着,这让我丝毫体会不到扬眉吐气的感觉,反而更紧张了。
一年后我才慢慢明白过来那股紧张是从何而来:以往我与沈健一起回家吃饭,他沉默,我傲娇,但心是紧紧锁在一起的,我们一起对抗父母的微辞。
但如今他的话越来越多,与我的距离却变远了。
不止我一个人看到沈健的好,台里的女主播,年轻的女编导,甚至他的化妆师,他微博上的小粉丝……他身边的女人突然之间多了起来。
他的应酬变得很多,即使人在家里,他不停地跟人打电话、发短信、聊QQ……指挥这个,安排那个,从无消停。
我去过电台找他,在演播室外的大厅坐着等他,看他被一大群花姑娘簇拥着走出来,好不容易才脱身,走到我面前来。
那些小姑娘中,有一个窄脸圆眼睛的,明显比其它女孩更漂亮,更成熟一些,与他也更熟络,她眼尖瞅见了我,马上大声问:“沈老师,这是谁呀?是师母吗?”
沈健歪着头,模仿她嗲嗲的语气:“是呀!不然呢?!”
她接着一拳头垂在沈健肩上,笑:“干嘛学我?”
然后转而向我:“师母好,师母你也管管沈老师,他可够坏的!”
那声音听得我鸡皮疙瘩大起,像是撒娇,但眼睛笑盈盈的,嘴角却崩着,有股挑衅的意味。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很难看。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和沈健大吵了一架,下车后我在前面走,他并没有追上来。
“你跟小女孩子有个什么好一般见识的呢?我都和她们说了你的身份,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他反反复复就是这两句话。
第二次去台里找他之前,我做了美容,做了新发型,还穿了比较时髦的衣服,拎了我最贵的包。
结果我并没有遇到那个窄面圆眼的小姑娘,我在化妆室里看到那个女主播正在和他聊天,笑得花枝乱颤,最后倒进他怀里去,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脸上。
我“砰”一声怒不可遏地推开门,想大吼一声“你们干什么?!”但沈健马上转过头看到我,他脸上那种大大方方的惊异和不解倒使我迷惑了。我想:是我太小题大做了吗?
我竟然停在他们两人面前,呆住了,完全失去了台词和开口的能力,尽管我的胸口有一团火,浸满汽油的一团棉絮在那里熊熊燃烧着,我的心跳如同鼓擂,我的脸就像火场映出的一片死亡的红色,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女主播皱着眉头,很隐晦地冲我翻了个白眼,然后说:“化妆室是不允许外人出入的,请你有什么事情在外面的大厅等一下好吗?”
我不信她会不认识我,但她的话好像在表示她并不知道我是谁。
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好的演技啊,但结果我没有,我一转头,旁边两个小化妆师脸上都战战兢兢的,好像我是一头暴怒的狮子。
短短三个月间,我就暴怒了两次。我和沈健在家也已经很难正常交流,只要说两句话,我就会阴阳怪气地把话题往他的女同事们身上引,然后尽自己所能地嘲讽和贬低一切。
那时还是微博的爬坡期,大量八卦在那里发酵,大家使用微博也并不进行掩饰——于是我知道了,与他关系“不一般”的,并不止我见到的那两个人,还有他们的女制片,以及另一个栏目的女主播,她们都以晒绯闻为乐,每天不是分享自己与沈健的合照,就是发一条心情随想后配上自拍,@沈老师 觉得如何?
她们都有非常合适的理由,工作上的理由,与沈健维持着这种“亲昵的兄弟情谊”,同时暗戳戳地给网友的“好配哦”评论点个赞,而我在浏览这些微博的时候,握鼠标的手却是发抖的。
我的性情好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与沈健在非常好地分别演绎着人性的六宗罪:他的色欲和贪婪,激起我的嫉妒与暴怒,接着他用傲慢和懒惰来对付我,不予让步也不屑解释,于是我越来越狭隘,越来越刻薄。
战火整日整日地燃烧着。
有一次,我在家里跳起来大叫:“你怎么能不热爱工作呢?你的工作室里有小婊子和永远浓妆卡粉的老贱人在等着你,不要脸的东西太多了,她们像苍蝇一样围着你这颗生蛆的蛋!你们多合适啊,相生相息的!”
接着我把屋子里的花瓶和碗筷,包括果篮统统拿出来摔,沈健不胜其烦,迈步逃出家门。
冷静下来之后我终于被自己吓到了。
我问自己:周佳佳,这是不是你做的事,你说的话?
4年前,我至少是不相信自己能有此等言论和行径的。
那时我相信岁月静好,夫妻如琴瑟,如果不能共进共退,便礼貌握手道别,相忘于江湖。
但如今我却在家中歇斯底里,暴跳如雷,用我所知的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那些女人,而沈健以看杂耍艺人的不屑神情注视着我,等他觉得烦心了,就直接甩开我,出门去。
爱情激发出我最坏的一面,但其实已是变质的感情——何必呢,何必受变质腐烂的掌控。
我瘫坐在一地碎片中,茫然地摸到颈间潮湿的冷掉的泪液。
我突然想:这是何必呢?
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到阳光明媚的门外去,拨了一个电话给父母,问他们我能否回去吃饭?
在家住了几个月之后,我平静地跟沈健办了离婚。
办完离婚之后,他顺路把我送回娘家,放下我就走了,连车窗也没放下来过——我父母都在门口站着等我呢。
但我好像听到沈健内心吹起的口哨声,我知道他在我父母面前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了:不用硬装“不卑不亢”,不必强称“扬眉吐气”,连理也不用理,对他而言才是最轻松的。
真奇怪,平静下来之后,我与他之间的那点“心有灵犀”又回来了。
我还是跟之前一样懂他。
我并没有放弃爱情——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仍然还是那么优秀,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我不介意与人合奏一曲。
合奏有合奏的快乐。
所以我又遇见赵治华——他说我让他魂牵梦萦,我觉得他质朴又可爱,而且为我的事业提出的种种建议,全都是闪光的论点。
于是我答应赴约,在家里反复试穿我的新裙子。
我妈在我身后说:“开头是最好的。”
我笑:“是呀,开头一切总是很美好的,因为大家都有新鲜感及眩晕感,只看到对方的好,只肯展示自己的好。但后来的事,谁又知道呢?”
我现在已经把内心那只失控的猛兽锁起来了。我也好奇下次从那里放出来的会是什么,没准会是彩蝶翩翩,是我从未见过的最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