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视雍王为禁忌,唯独她,不但敢招惹,还被他放在了心尖上

2022年10月28日12:41:38 故事 1681

赐婚后,王妃只想靠王爷续命【扎小瓜】

二月初二,花朝宴。

群臣云集的大殿中,丝竹声歇。

明黄龙靴辗过墁地金砖,皇帝望着匍匐在地的官员,“顾卿,你再说一遍?”

顾文敏跪拜于地,声音微颤,“臣的女儿已二十二岁,早已过了适合婚配之龄


他的额头紧贴冰凉的地板,一缕冷汗从额角滑下。

皇帝静默须臾,望向右侧下方,“雍王,你意下如何?”

雍王凤泽闻了闻杯中美酒,漫不经心道:“臣弟无心婚娶,陛下不必费心。”

“呵,”皇帝冷哼,“长兄如父,朕有心为你打算,难道还错了不成?”

他转向顾文敏,质问:“顾卿,你当真不愿?”

“臣……”顾文敏咬咬牙,正要再次拒绝,就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臣女愿意。”

绯衣女子走出女宾座席,朝皇帝盈盈下拜,“臣女顾青,愿遵陛下旨意,嫁与雍王为妃。”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她就是顾文敏的女儿?”

“不错,她方才就坐在我身边,看她一整晚寡言少语,还以为是个鹌鹑,没想到……呵。”

“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陛下议事,哪有她一个姑娘家插话的份儿。”

“没听说家里缺少主母管教嘛?”有人偷笑,“能干出这样出格的事儿,人家可不会害臊。”

“那要是雍王执意不肯娶她,她这辈子也别想再嫁人了。”

席中诸人窃窃私语,间或传入顾青耳中,顾青垂眸,唇角浅笑恰到好处,宛如尺量。

皇帝也被顾青的大胆震了下,他唤她起身。

“你就是顾青?”

“是,臣女参见陛下。”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眼,只见庭中的女子腰若扶柳,弱质芊芊,看上去的确像有几分不足之症。

“你父亲宁肯违抗朕的旨意,也不愿将你嫁与雍王。你一闺阁女子,今日当着满朝百官说出这种话来,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顾青微微垂首,“请恕臣女情急,臣女……臣女早就对雍王一见倾心,还望陛下成全。”

“一见倾心?”皇帝笑起来,他指指顾青,“好个不知羞的女子。”

“陛下,”顾青咬了咬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臣女实是不想错过这般姻缘,请陛下恕罪。”

皇帝问她:“那你方才可听到雍王说他无心婚娶?”

“君恩如山,陛下待手足情深谊厚,雍王定能感念。”顾青道,“臣女待雍王之心,亦是拳拳,日后雍王殿下定能体会。”

她神情微羞,却毫不忸怩,将心中情意坦然表露。

皇帝定定看她两眼,忽然大笑,甩袖走回御座。

“顾卿,朕看你这女儿很好,堪配雍王。这样吧,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五,筵席过后,你就带着她回去备嫁。”

说完,他的目光扫过坐在一旁的雍王。

只见凤泽放下酒杯,眯眼看向场中叩谢圣恩的女子,眼中平静无波。

“顾小姐请留步。”

顾家马车前,雍王府的侍卫拦住顾文敏父女俩,冲顾青抱拳,“我家殿下请顾小姐移步一叙。”

顾文敏拉住顾青,对侍卫道:“夜深露重,小女体弱受不得寒,王爷若有吩咐,明日下官再陪小女至王府拜见。”

侍卫面无表情,“殿下找顾小姐谈话,耽误不了多久。顾小姐,请。”

顾青看着前方那架通体漆黑的马车,“爹,我去去就回。”

她示意父亲松手,随侍卫来到雍王府的马车旁。

马车门帘朝两旁高高掀起,雍王凤泽坐在车中。

他肤色极白,像山巅堆积的雪,在这乍暖还寒的春夜里,透着冷冷的疏离。

顾青立在车前,对凤泽颔首致意,“臣女见过殿下。”

凤泽倚着身前的小几,单手支颐,打量眼前这名纤弱的女子。

“一见倾心?”他淡淡道。

顾青抿了抿唇,嘴角现出一抹清浅笑意,“臣女于殿前失仪,请殿下莫怪。不过,殿下可记得七年前你南下平乱时,曾路过苍州。臣女那时有幸目睹殿下英姿,从此记挂于心,再难忘怀。”

凤泽笑了下,“顾青,你那时多大?”

“虚岁十五。”

“所以你至今不曾婚配,难不成就是为了等我?”

顾青羞涩地垂下眼帘,“往日臣女不敢肖想。而今陛下既然赐婚,臣女又怎能错过此等良机。”

她抬起头,对凤泽道:“于殿下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个女子的痴心妄想,但我心仪殿下,对臣女而言,爱慕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臣女此心,坦坦荡荡,日月可鉴。”

她大胆迎上凤泽的视线,言辞恳切,殷勤万分。

凤泽抬了下眉梢。

本朝女子作风彪悍,就连科举做官也不少见,但像顾青这样将爱慕之心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坦率表露的,实是第一个。

风泽开口:“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顾青眨了眨眼,“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凤泽目注她半晌,勾唇,“撒谎。”

顾青面上一红,“若殿下再肯偏爱几分,顾青定会甘之如饴。”

这回只听凤泽冷笑。

“顾青,你有这般口才,何不入御史台?”他捋了捋衣袖,“有你这样的臣子,陛下一定会满意。”

“可是我只想留在殿下身边。”顾青正色道,“殿下孑然一身多年,顾青……心疼。”

女子温柔的嗓音如同轻风拂过暗夜,低低两个字落在听者耳中,竟生生听出了几分隐忍与眷恋。

凤泽坐直身子,“巧舌如簧。”

他目色如电,射向眼前之人,“你若是想讨好陛下,恭喜你,你的目的达到了,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陛下为何赐婚,你心里应当清楚。”

“臣女不知。”

凤泽嗤笑一声,“你不是心系于我么?怎么,我在京中的轶事你竟然从来没有打听过?”

“我……”顾青咬咬唇,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殿下说的可是正月十五那事?”

凤泽扬眉。

顾青又道:“听说元宵那晚,殿下同瑜贵妃的侄子隋有贤在灯会上起了争执。”

她偷偷瞧了眼凤泽,说:“殿下还打断了隋有贤一条胳膊。”

“不错,你果然知道。”凤泽似笑非笑,“那你可知我为何与他起了冲突?”

顾青抿唇不语。

凤泽屈指点点桌面,“顾青,我不喜欢跟人打哑谜。”

顾青吸了口气,缓缓道:“听说,是为了一名女子。”

她的语气不情不愿,甚至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委屈。

凤泽双手枕在脑后,靠向后壁,“为了一个女子就在街上跟人大打出手,像我这样的男人,顾青,你竟然敢嫁?”

他目光灼灼,盯着顾青的视线似要将她烧出一个洞来。

夜风吹起顾青的裙带,她揪住那柔软的丝绦缠在指间,沉吟半晌,扬唇道:“若嫁与殿下,或许有朝一日,殿下也会为了我与人大打出手,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顾青的声量不轻,几名出宫的官眷从旁经过,闻言纷纷一怔,赶紧互相拉拽着快步离开。

可以想见,明日京城中不知会传出多少流言蜚语,凤泽向来不惧这些,而立于马车前的女子,在他看来似乎也不见害怕。

她澄澈的双眸望着凤泽,带着殷殷期许。

凤泽挥下车帘。

“回府。”

他没有再对顾青多说一句话,将她留在原处,径自离开。

“阿青!”

顾文敏拎着袍摆,一路小跑着过来,“还站着干嘛?上车上车。”

他指挥自家车夫将马车驾到跟前。

父女俩刚进马车坐下,顾文敏就没好气地数落,“筵席上谁让你出来接话的?陛下面前,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讲!你看你,现在该怎么办!”

顾青抚了抚裙摆,“爹爹莫急,陛下既然赐了婚,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说什么大傻话!”顾文敏捶胸顿足,“你一个姑娘家,婚姻大事哪能由你自己做主!再说了,你以前不是常说你不嫁人吗?怎么今日就改了口?”

不但改了口,他这性情浅淡的女儿还比谁都扑得勇猛。

满朝文武,百官家眷,现在谁不知道他家阿青痴恋雍王,还上赶着求嫁?

顾青替父亲拍拍胸口顺气,“爹,木已成舟,难不成你还想悔婚?”

“我倒是想!”顾文敏瞪眼,“你爹我先前拼着老命不要,抵死也要求陛下收回成命,你倒好,一句愿嫁就让陛下下了圣旨。女儿啊,你想嫁谁不行?嫁给雍王有什么好?”

“爹,你以前不还常夸雍王吗?说他少年英雄,战功显赫,是大昱朝难得一见的好男儿。”

“那是以前。”顾文敏正色,“现在的雍王已经不是当年的雍王,现在的陛下更不会将兵权交还给他。你看今晚赐婚,陛下可有当真在意过雍王的想法?”

“那不是更好吗?”顾青恬然一笑,“沙场凶险,我可不想为了夫君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哪天做了寡妇。”

顾文敏指着她,连呸三声,“说什么胡话,不吉利,吞回去!”

顾青笑着依偎在父亲身边,“爹,你放心,我是心甘情愿要嫁给雍王的。”

“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起了这心思啊?”顾文敏想不通。

“就是在苍州的时候啊。”顾青为父亲倒了杯热茶,双手捧过茶杯,“爹,你说过想让女儿平平安安地活着,女儿此番任性,还请爹爹成全。”

顾文敏长叹口气,“你啊你,容爹再缓缓。”

父女二人在车内轻声细语,车顶有黑影如大鸟般悄然腾起,投入道旁的树影。

雍王府的侍卫统领师阳得了下属的回禀,眉心皱作一团。

他转身进了书房。

雍王凤泽站在书桌后面,正在看一张纸条。

师阳将下属在顾家马车上听到的对话如实转告,“殿下,那位顾小姐好像对你真的情根深种。”

凤泽睨了他一眼,“你信?”

师阳沉默了一会儿,“殿下当年每次凯旋,朱雀大街上那些临街的酒楼客房,都被女子们包了去。我还记得殿下打完南蛮回来的那年,天上呼啦啦飘下一堆手绢儿,殿下嫌它们熏的慌,马不停蹄踩了过去,倒是连累咱们身后的那群光棍儿将士,谁也不敢动手去捡。”

“照你这么说,那顾家的姑娘也在其中了?”凤泽问。

师阳老实回答:“属下不知。”

凤泽弯了弯唇,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毁,“她说七年前在苍州见过我。”

“七年前殿下与南蛮作战,的确曾路过苍州。”

“我不记得见过她。”

“或许只是街头一瞥?”师阳猜测。

凤泽看着烛火上的烟灰飘落,捻了捻指尖,“师阳,有这瞎猜的工夫,不如去写话本子?”

师阳背脊一凉,“属下这就命人去查顾府七年前的事。”

“去吧。”凤泽冷冷发话。

师阳头也不敢抬,领命退下。

凤泽行至窗前,望向天上一眉弯月,微微一哂。

一见倾心?

真是一个美丽而又动听的言辞。

可惜太美丽的东西,往往是最致命的。

雍王与顾家女儿定婚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有好事者在茶楼酒肆中将这事拿出来闲谈,便有人打听那顾家女儿是何方神圣,为何过去从未听人提起。

“你没听过也很正常,那顾文敏是礼部员外郎,官儿不大,二十几年前顾夫人难产,生下这一女便撒手人寰。”

“听说顾小姐先天体弱,打小就是个药罐子,在家养了这么些年才养好。”

“东街那家厚朴堂常年给顾家送药,顾家的银子怕是一大半都砸在这闺女身上了。”

“那她嫁进雍王府,能管得了家吗?”

“这谁知道,要操心也是雍王操心,你管他的呢,她又不吃你家大米。”

众说纷纭中,一顶青幔小轿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来到京中最大的药行厚朴堂的后门停下。

身着藕色袄裙的女子从轿中下来,步入房门。

厚朴堂后院盖了一座双层小楼,楼中药香扑鼻,青铜鼎炉中不时发出药液沸腾的声音。

二楼四壁放满药架,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地上铺着软毯,女子与一灰衣青年对坐在蒲团上。

“东家当真要嫁给雍王?”灰衣青年面色微凝,满脸犹疑。

顾青浅笑,“嫁给雍王就有可能拿到三叶朱果,这个机会我不想放弃。”

灰衣青年不甚赞同,“可我们只知雍王与花谷的人有过往来,他们到底有多深的情分,花谷是否愿意拿出三叶朱果,仍是未知之数。东家不该如此冒险。”

“宋药师,我已经等不起了。”顾青捧着手中的热茶,慢慢饮了一口,“我找花谷找了三年,一无所获。如今看过的大夫都说我只剩下一年时间,若是不知道这病能治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你让我怎么甘心?”

宋药师沉默一阵,“是我学艺不精,愧对东家。”

顾青笑起来,“宋药师,当初我聘用你的时候,可不知道你能为我治病。这几年得你相助,让我行动与常人无异,已是意外之喜。认真说起来,是你给了我半条命,只有我欠你的,你又何愧之有?”

宋药师摇摇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东家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使我全家能在这京中立足,这份恩情,我永志不忘。”

顾青摆手,“好啦,我最怕你们这些正经人,动不动就把恩情放在嘴边,听得多了,我怕折寿。”

她晏晏笑道:“你若当真愧疚,不如再将药方好好研究,等我拿到三叶朱果,就能及时入药,解我后顾之忧。”

宋药师危襟正坐,“定不负东家嘱托。”

他顿了顿,又道:“雍王那边,还请东家多加小心。”

顾青抽了抽嘴角,“雍王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我嫁给雍王也不是为了害他。对了,宋药师,我常听他们说,你与尊夫人伉俪情深,这男女相处之事,可否指点一二?”

她求知若渴,却见宋药师端正的脸庞慢慢浮现一丝窘迫。

他伸手去拿茶杯,指尖被热水烫了下,轻咳一声,缩回手。

“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哪里是……能指点的。”

顾青挑眉,“我看书上说,人生最怕有情痴,若有女子暗慕男子多年,男子知道后,总会心生窃喜吧。”

宋药师嗫嚅道:“虚荣之心,人皆有之。但若是心爱的女子,男子恐怕心疼居多,又怎会窃喜。”

顾青若有所思,“那你认为雍王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她说到这里,忽地眼睛一亮。

或许她应当叫人去打探一下,那日元宵灯会上,雍王到底是为了哪家的姑娘大打出手。

二月十九。

观音诞

京郊的古安山上游人如织。

顾青带着两名侍女走到半山腰,寻了处凉亭落脚。

侍女白桃拿出帕子给顾青擦汗,“小姐,一路上你都歇了五六次了,再不走快些,就赶不上古安寺放观音斋了。要不我去给你找顶轿子过来?”

“不用。”顾青接过手帕,在汗湿的颈边按了按,“这一路地势陡峭,坐在轿子里面反而心慌,赶不上就赶不上吧,这么大的寺庙总不能少了吃的。”

白桃蹲下身为她捏腿,“小姐往年对观音诞都没什么兴趣,怎么今年偏要老远地跑过来?家里还有一堆嫁妆单子要整理呢,要是老爷知道了,又得说奴婢没看好小姐。”

顾青点点她的额头,对侍立在旁的另一名侍女抱怨:“绿瑶,我就说不该带她来,看这小嘴叭叭的,比婆子还唠叨。”

白桃撅嘴,“你就嫌我啰嗦吧,等小姐嫁去雍王府,我就不操这个闲心,让雍王来管着你。”

“哟,雍王?”附近有人轻笑,“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啊,怎么巴巴地要嫁给雍王?”

说着话,一行人走近凉亭。

为首之人身量细长,眼泛桃花,颧骨微耸。他穿着一身宫缎团花锦袍,右手胳膊悬在胸前,拿一条绸带挂在颈上。

这人将顾青三人仔细打量,歪着嘴笑道:“听说京里有个病秧子痴恋雍王,还在陛下面前请了旨,今儿我算是见着了。小娘子,你莫不就是顾家那位大姑娘?”

他言语轻浮,顾青的侍女绿瑶迈前一步,挡在顾青身前。

她不声不响,盯着男子的眼神锐利如刀。

男子眯了眯眼,“你这丫环长得倒是不错,怎么,想忠心护主?”他讥笑一声,“不如跟我回隋府,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说完,他与身后的随从放肆大笑起来。

笑声方歇,就听一个柔和的女声在亭中响起,“隋有贤?”

男子一怔,随后拧眉,“谁准你直呼小爷的名字?”

顾青坐在石凳上,微微笑着,“你那条胳膊还疼吗?”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激起隋有贤满腔怒气。

顾青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与嘲讽,让他又想起正月十五那个灯会上,他被雍王拧断胳膊扔在地上,四周京城的百姓围成人山人海,对他指指点点,讥讽嘲笑。

隋有贤甩甩脑袋,将那耻辱的画面从脑海中抛开,他对随从递了个眼色,转向顾青,“顾小姐,你以为做雍王妃很了不起吗?”

他眼底闪烁着恶意的光芒,“听说雍王并不想要你,你说,如果我今天在这儿扒光你的衣服,他会不会反过来感谢我,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退婚的理由。”

顾青冷眼看着他,“绿瑶,打断腿,算雍王的。”

隋府随从正按隋有贤的暗示包抄上前,听了顾青这话,不由一愣,这时,就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他们的发髻齐根断开,四人只觉头顶一凉,发丝纷纷飘落。

不等他们抬手格挡,背上又是一沉,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扑,就听“啪啪”几声脆响,四人腿骨纷纷被人踢断,正好跪倒在凉亭阶前。

绿瑶得手便回,亭前只剩下隋有贤一人站立,他半张着嘴,显然还没能从眼前的突变中反应过来。

顾青接过白桃递来的水囊,喝了口温热的蜜水,对他道:“隋公子,这下你可满意了?”

隋有贤瞪大两眼,连连退后两步,看顾青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恶鬼,“你、你纵奴行凶!蛮横无理!我要到陛下面前告你!”

“你不妨试试。”顾青起身,“我与雍王是陛下赐婚,你蓄意破坏,目无尊上,我也要请陛下按罪论处。”

隋有贤狠狠咽了口唾沫,“满口胡言!分明是你见我与雍王不睦,故意陷害,伤我家奴!”

顾青轻笑,“既然隋公子拒不承认,那这里四个人就交给宗正寺过审。我相信没人敢在陛下面前说谎。”

“你放肆!”隋有贤吼道,“你是什么身份,宗正寺也是你配请的?”

顾青摸摸自己的脸颊,从容应道:“如果我这个未来的雍王妃不够资格,那么就请雍王出面,你说如何?”

隋有贤瞳孔猛缩,他忽地回头四下观望,担心雍王会在附近出现。

所幸的是,目力所及之处并无他人,想到自己刚才威胁顾青之事没有第三方知晓,隋有贤又松了口气。

“我劝你识相。”他压低声音,狠狠警告,“我与雍王的过节与你无关。今日之事,咱们最好各自揭过。

你别忘了,我的姑母是瑜贵妃,惹恼了她,就算你当上雍王妃,也没有好果子吃。”

顾青摇摇头,“我也奉劝隋公子一句话,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隋公子在京中恐怕不只雍王一个仇家,难道就没想过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她无视隋有贤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幽幽说道:“今日不是隋公子放过我,而是我不与隋公子计较。否则,眼下该被打断腿的,可不止他们四个。”

隋有贤憋得脸红筋胀,他在京中一向欺男霸女嚣张惯了,哪里听得顾青这般严词数落。

他想要上前,却被绿瑶冷冷一盯,耳畔适时响起随从们痛呼呻吟的声音,他不由自主软了脚跟。

“顾小姐,是我小看你了。”他咬牙,“我隋有贤再不成器,靠的也是自家亲人,而你呢,你以为单凭雍王,你就能在京城横行无忌吗?”

顾青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弯了弯唇角,“隋公子,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如果是在一个月前,有人敢对我无礼,他的下场不会比你更好。”

她抚了抚裙摆上的皱褶,对白桃与绿瑶道:“我们走。”

三人离开凉亭,沿着山路拾级而去。

隋有贤望着她们的背影,左手握了握拳,又愤恨放下。

他走过去挨个踢了踢自己的随从,“还瞎嚷嚷干嘛?能爬的都给我爬下去!不能爬的,就死在这儿吧!”

随从们素来知道他的凶狠,他们忍着剧痛,相互搀扶着撑起身体。

绿瑶只断了他们各自一条腿,还有一条尚能使用,四人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跟上隋有贤,仓皇朝山下挪去。

“殿下,就让他们这么走了?”师阳从一棵粗壮的树后现身。

在他头顶高处,凤泽着一身墨色锦衣,斜靠在树干上。

他松掌放开一只受惊的鸟雀,目随那只鸟儿掠过林梢。

“等他们回了隋府,你再处理。”他望向顾青主仆消失的方向,暗沉的双眸中掠过一丝幽光,“顺便问下悬烛,顾家的消息什么时候送到。”

顾青带着侍女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古安寺的观音斋。

白桃去要了间歇脚的厢房,又向知客僧付了些银钱,借用寺里的食材和厨房为自家小姐准备午饭。

顾青爬山辛苦了半日,靠在窗前的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不久,就听绿瑶在屋外轻唤一声,推门走入。

“小姐,已经打听过了,西侧门出去有一个山坳,寄宿古安寺的女居士都住在那里。”

顾青揉揉额角,没有做声。

绿瑶问:“要我现在送小姐过去吗?”

顾青睁眼看她,“绿瑶,我突然觉得我有点傻。”

她蹙起眉头,“跋山涉水就为了看一个雍王可能会喜欢的女子,而这个女子还是个居士。难道为了讨他喜欢,我还要出家不成?”

她摇头笑了笑,“我真是着相了。”

她是急于拉近与雍王之间的关系,但这不表示她需要他动心。

只要雍王能对她少些防备,把她当成自己人,愿意告诉她花谷在哪里,她的目的就已达到。

扮演别人心中的白月光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雍王看上去也不是个傻的,她就算东施效颦又能效多久?

顾青慢慢坐起身子,“听说古安寺的泉水不错,待会儿用过午饭,咱们去取一瓮就走吧。”

她不想再去见那个让雍王大打出手的女子,她俩之间本无瓜葛,何必扰人清净。

顾青果断熄了探听的心思。主仆三人用完午饭,在房中小憩了一阵,便张罗着要去取水下山。

绿瑶和白桃随知客僧去找泉水源头,顾青披了狐氅,独自在寺院中赏景。

此时许多香客已经散去,寺内一片宁静。

顾青走到一棵梅树下驻足。

这是一棵老梅,枝干遒劲,薄红色冷,暗香扑鼻。

风吹起,顾青抬手接住几片凋落的花瓣,忽然听到有人厉声冷斥:“你怎安心?”


声音是女声,清冷之中暗含凄厉。

顾青循声望去,只见二重门外,年轻女子素衣布裙,与一男子对峙而立。

那男子却是熟人。

顾青本能往后一退,想要避到树后,凤泽却已抬首向她望来。

顾青垂眸,做出一副紧张难言的模样。

年轻女子顺着凤泽的视线发现竟然还有旁人在,顿时羞愤难堪,掩面而走。

顾青望着她匆匆逃往西侧门的身影,在心里轻轻“哦”了声。

“瞧见了?”男子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顾青回过神,见凤泽已站到她跟前。

他身形高大,几点嫣红花瓣落在他肩头,像暗夜里的流萤,随风而散。

顾青屈了屈手指,“殿下也来礼佛?”

凤泽抱臂看她,“我听说某个痴情人在查元宵那夜的事情,就来看看。”

顾青微微动唇,顿了顿,咽下想要辩解的话,反问:“殿下是来看我还是看她?”

凤泽挑眉,他淡淡道:“那你希望我是看你还是看她?”

顾青理直气壮,“如果需要选择,便是殿下之事,与我希望与否毫无干系。”

凤泽掀唇,“顾青,你真该照照镜子,喜欢一个人不是你这样。”

顾青瞪大眼,“那我要像刚才那位姑娘一样,为殿下伤心欲绝么?”

她昂首看着凤泽,脖子有点累,索性走出男子身影笼罩之处,说道:“我心系殿下,但我不会将我之喜怒全部系于殿下一身,我不想这样的感情成为殿下的负累,也不想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凤泽目色微沉,“听上去,我并非你渴求必得之人。”

顾青心中一凛,“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殿下不是我,怎知我对殿下无所求?”

“那你所求为何?”

顾青拢了拢肩上的狐氅,徐徐道:“我之所求,在赐婚当夜已向殿下言明。”

凤泽轻笑了声,“顾青,我从不轻信人言。”

顾青抬眸,“殿下何不拭目以待?”

凤泽漫不经心看她一眼,转首望向大殿,“你现在要去礼佛?”

顾青摇首,“恕我不信神佛。”

她的母亲因生她血崩而亡,她小小年纪病痛缠身,有早夭之相,她的父亲经历丧妻之痛,又为孱弱的幼女日夜焦心,华发早生。

若世间有神佛,为何要让她顾家遭此苦难。

若世间有神佛,今日她在这信徒之地说出狂妄之语,可否现身与她一辩?

顾青垂下眼帘,一切皆是虚妄,她为何要信。

凤泽在她身旁负手而立,“好巧,我也不信。”

顾青目光微微一动,她瞥了他一眼,“那殿下此来……”总不会真的是为了见她或者见她?

凤泽遥遥注视着殿中的金佛,“见一位故人。”

他语气沉缓,口气中没了顾青熟悉的讥诮,顾青忽然意识到,凤泽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她或者那名素衣女子,他是真的有想要见的人。

而他语气中的怀念是那样明显,这让顾青猛地想到一个人。

“英太妃——”

“她的灵位就在这里。”凤泽坦然应道。

这不是什么秘密,京城中稍微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个。

顾青沉默下来,她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从她幼时起,她就知道世间有许多事都是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再多的安慰也无法抵消自己身体和心里的疼痛。

英太妃是凤泽的母亲,曾是先帝在位时有名的女将军。后来她被先帝纳入宫中,封为英妃。

顾青恍惚记得英太妃于四年前去世,而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好多事情。

“小姐!”白桃朝她快步奔来,绿瑶捧着水瓮,跟在后面。

“小姐,我们已经取完水了。”白桃说完,发现顾青身边多了一人,“这位公子是?”

“白桃,绿瑶,来见过雍王殿下。”

白桃回头和绿瑶互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惊,两人赶紧向凤泽行礼。

凤泽问顾青:“你们这就下山?”

“是。殿下可要一道?”

“不了。”凤泽面无表情,淡淡看向她,“你不担心我会在这里与人私会?”

顾青眉头微微一皱,“就算担心,殿下不也来了吗?”

她忽又展颜一笑,“何况要嫁殿下的人是我,京城中的女子羡慕都来不及,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朝凤泽大大方方行了一礼,“顾青告辞,殿下自便。”

她带着两名侍女从容离开,走出山门,忽听白桃与绿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顾青好笑,“你们这样怕雍王,以后怎么跟我去王府?”

白桃小声辩驳,“我也不知怎么搞的,看见雍王就想起以前家里供奉的神像,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绿瑶则道:“雍王身上有杀气。”

她是习武之人,对危险之物尤其敏感。

顾青正色,“那你们可得早些习惯,雍王这人虽然脾气不大好,但不是不能讲道理。”

她与凤泽接触了两次,发现只要别跟他死磕,就不会被他怎样。

如果有人不识好歹,非要作死,那就只能送他一句“活该”。

次日一大早,顾青被传唤进宫。

宫里来人拿着瑜贵妃的牌子,听说瑜贵妃“想提前见一见未来的雍王妃”。

瑜贵妃之名,京城无人不晓。

她是皇帝的宠妃,也是隋有贤的姑母。

顾青接了牌子,被宫人催促着上了马车。

玉祥宫中清香袅袅,铸铜鎏金的熏笼旁摆着果架,上面整齐摆放着数十个香橼,果香清芳,闻之沁脾。

顾青立在殿中,无人为她看座,她独立站了许久,方听见环佩声响。

一名紫衣丽人拖着长长的裙幅从后室迤逦而出。

她目若春水,眉似烟拢,笑时自带几分多情,不笑时又含有几分幽思。

顾青见了她,顿时明白这位瑜贵妃为何独享皇帝多年恩宠,经久不衰。

瑜贵妃懒懒靠在锦座上,目光一寸寸扫遍顾青全身。

“你就是顾家小姐、未来的雍王妃?”她受了顾青一礼,淡淡道,“起来吧。听说顾小姐身娇体弱,你们还不看座?”

宫人立刻搬了椅子过来,让顾青在殿中坐下。

瑜贵妃拿起手边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开浮沫,凑到嘴边沾了沾。

她突然脸色一变,将茶盏摔到地上,“这是谁沏的茶?拖出去,杖五十。”

为她送茶的宫女连哀求声都未发出,就被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门外很快响起木棒击打与闷嚎嘶泣声,顾青垂了眼,看向脚边被茶水慢慢洇湿的裙摆。

殿内寂静无声。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行刑的内侍进来回禀,“娘娘,板子打完了,只是下手的人不知轻重,人怕是废了。”

瑜贵妃用丝帕轻轻擦拭指尖,“废就废了,是她没福,不能继续伺候本宫。”

她将用过的丝帕丢到一边,对顾青微微笑道,“本宫管教无方,倒是让顾小姐见笑了。”

顾青不动声色,朝她欠了欠身,“娘娘言重。”

瑜贵妃抚弄着鬓边的珠翠,缓缓道:“闻名不如见面,顾小姐胆识过人,听说还曾教训过我那不成器的侄儿。”

她绽开一朵笑容,宛若春花,“我那侄儿耳根子软,常被人哄着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我听说最近有刁奴作恶,就让家里人把那四个恶奴绑了,送去府衙论罪。不知这样处置,顾小姐以为是否妥当?”

顾青眉眼一弯,“娘娘家事,臣女不便置喙。不过娘娘以身作则,维护朝廷法纪,若是陛下知道了,定当欣慰至极。”

瑜贵妃美目轻抬,“我只担心那些刁奴心口不一,虽当着主家的面声声忏悔,却不知到了府衙又会说出什么闲言碎语,万一不小心牵连到别人,我这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她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不过一切皆有法度,本宫就算想替人遮掩,也不能逾矩行事。你说对吗?”

“娘娘不必多虑,”顾青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想来京兆尹定会依法论判,不会轻饶任何一个坏人。”

瑜贵妃红唇轻扬,“顾小姐真是有趣,难怪陛下要将顾小姐赐给雍王,雍王日后有你相伴,想必就不会再有心思惦记旁人。”

顾青微微一哂,“娘娘所言何意?臣女愚钝。”

瑜贵妃诧异,“怎么,你竟不知那古安山上有雍王的旧相识么?”

她举袖掩了唇,轻声一笑,“瞧我,这本是雍王与你之间的私事,实不该我来多话。”

“是啊,我也好奇瑜贵妃为何对臣弟的私事如此记挂。陛下,栖梧宫的后位闲置多年,瑜贵妃既然喜欢替人操心,不如就将凤印正式交给她,也省得总是遭人惦记。”

听到这个声音,瑜贵妃脸色微变,陡然起身。

门口光线一晃,两个身影先后走入。

“臣妾恭迎陛下。”瑜贵妃快步上前,朝前面的皇帝折腰一拜。

顾青跟着行礼。

凤泽在皇帝身后跨入门槛,他见到顾青,问:“顾小姐不在家中备嫁,来这后宫做什么?”

他掀唇一笑,“你如今还不是雍王妃,没有命妇觐见的资格。”

顾青躬身后退半步,“臣女蒙娘娘召见,不敢怠慢,这才前来。”

“罢了。”皇帝发话,他对瑜贵妃道,“我听说你想见未来的雍王妃?”

瑜贵妃含笑陪着他在上首落座,“臣妾听说雍王与顾小姐定婚,想着顾府人丁不旺,顾大人恐怕力有未逮,便请顾小姐来闲谈两句。雍王天潢贵胄,他的婚事是皇室的脸面,陛下日理万机,没空过问这些细枝末节,臣妾就斗胆想为陛下分担一二。”

“她的父亲在礼部任职,懂的规矩比你多。”

皇帝招手唤过顾青,“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婚期,你家中可已准备妥当?”

顾青恭敬应声,“家父已备好礼单,臣女每日上午要学习两个时辰的规矩,若不是今早得了瑜娘娘召唤,臣女还没法偷懒歇一歇呢。”

皇帝笑斥,“备婚之事岂容你懈怠。”

他对凤泽道:“今日你二人见了面,正好给她讲讲雍王府的规矩,省得日后出门在外,丢了你的脸面。”

瑜贵妃见状,娇声调笑,“难怪雍王要跟着陛下过来,这是一大早就听说顾小姐进了宫,急着要与顾小姐相会?”

“今日是每月一次的大朝会,娘娘身居后宫,想来对外廷之事不大清楚。”凤泽道,“早上得京兆尹上报,说隋府送了四名恶奴去府衙,但还未开审人就死了。”

瑜贵妃怔了怔,“竟有这事?”

凤泽又说:“仵作验出这四人身上满是鞭痕,听隋府的家丁说,这四人昨晚在隋府受过鞭笞,但不知为何会突然暴毙。”

瑜贵妃与他对视一眼 ,转向皇帝,“陛下,他们身上除了鞭伤,可还有其他蹊跷之处?”

皇帝看向凤泽,凤泽开口:“他们每人腿上都有伤,早朝的时候我已禀过陛下,是我干的。”

他漫不经心道:“隋府恶奴对我不敬,我教训他们以示惩诫,这样做不过分吧?”

瑜贵妃脸色微沉,“雍王身份尊贵,教训几个奴才自然不过分。只是,雍王下手未免太狠,生生将人腿骨打断,实在有些残忍。”

“有么?”凤泽反问,“这些恶奴既然遭到隋府鞭笞,还被扭送官府,难道不是因为隋府也认为我做得很对?”

他冷冷一笑,“瑜贵妃既然知道他们被人打断腿骨,想来隋府早已向宫里透过消息,为何此时反要来质问我呢?”

瑜贵妃指尖用力,紧紧握住椅子扶手。

她朝皇帝看了眼,匆忙起身,扑嗵一声跪倒,“陛下!臣妾有罪。”

她深知皇帝性情,平日最讨厌后宫妃嫔与外界暗通消息,这些年皇帝对她虽有所纵容,时常睁一眼闭一眼心照不宣,但眼下被凤泽赤裸裸地戳破,她怕皇帝脸上挂不住,赶紧认错。

“臣妾那侄儿自小与我亲近,臣妾便多看顾了些。他如今大了,别人常冲着他的家世对他多有哄骗,臣妾怕他行差踏错,便叮嘱家人让我知晓他的行事,以便及时告诫。昨日他手下几名奴才得罪了雍王,家人怕雍王与他起了误会,赶紧告诉了臣妾。”

她娇靥半仰,泪盈于睫,看着可怜又可亲。

顾青站在凤泽身边,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不在殿中。

过了许久,才听皇帝发话:“别哭了,起来吧。”

他吩咐凤泽,“你去送顾小姐出宫。回府以后,专心筹备婚娶,大婚之前如无圣召,不需入宫。”

“臣弟领命。”

凤泽带着顾青出门前,回头又道了句,“对了,隋府恶奴暴毙一事,还请陛下彻查。我可不想教训完人以后,还要背上一个蓄意谋杀的罪名。”

出了宫城,凤泽让顾青登上雍王府的马车。

顾青没有推辞,她拎着裙摆在凤泽对面坐下,就听凤泽说:“你倒是从容。”

顾青抿起一丝浅笑,“谢殿下施以援手。”

“我以为你压根不害怕。”凤泽还记得进入玉祥宫时,顾青见到他并未欣喜若狂,她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顾青,”他指指她的脸,“你这样子叫做情根深种?”

顾青讶然,“难道殿下曾为人相思难眠?不然怎会知道情根深种是何等模样?”

话音未落,就见凤泽朝她欺身逼近。

顾青的身子不由一僵。

“你看,”凤泽的气息缓缓拂过她的面颊,“你甚至,怕我碰你。”

他语气中满是嘲讽,看着顾青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顾青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浑身热血一股脑地往上涌去。

她忽然一把揪住凤泽前襟,凑过去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这一口又凶又猛,女子的唇重重盖在男子脸上,不但凤泽愣住,就连顾青自己也被唇上温凉的触感吓了一跳。

她与他对视片刻,手一松,果断退回车厢角落。

凤泽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看指尖,再看向顾青。

顾青靠着车壁,微微绷紧下巴,脸上还是一副冷静自持的表情,耳根却有点红。

凤泽坐了回去。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被顾青亲过的地方。

顾青眨眼,再眨眼。

他竟然嫌她?

凤泽将手帕丢在桌案上,“说正事。”

他一句话就将车厢中诡异暧昧的气氛冲得荡然无存。

顾青:“什么事?”

凤泽道:“瑜贵妃召你进宫,都说了些什么。”

顾青的视线从那张手帕上晃过,看向凤泽,“她打残了一个宫女杀鸡儆猴,又告诉我隋府的奴仆被她送去了府衙,听那意思是想借他们的口把事情闹大。”

雍王折断了隋有贤的胳膊,他未来的妻子打断了隋府下人的腿,这显然是跟隋府一家杠上了。

往深了说,隋家的背后是瑜贵妃,瑜贵妃的后面是皇帝,雍王夫妻这么不给隋家面子,等于不给皇帝面子。

京城中好事者不少,要是再往细了问,挖出顾青与隋有贤之间的纠葛,那这话题就会蒙上几分暗昧不明。

世人最津津乐道的就是男女之间那档子事,顾青先是当众示好于雍王,又与隋有贤私下产生牵扯,世人可不管事实如何,他们只图看个热闹,自然是什么样的话题劲爆,就可劲儿往什么话题上凑。

虽说时下民风彪悍,对女子远不如前朝那般苛刻,但雍王原就不想娶她,这事若是闹大,他大可借此解除婚约,届时顾青必将沦为京城的笑话。

“殿下为何要承认他们的腿是你打断的?”顾青问。

“你以为呢?”

“殿下跟踪我?”顾青想起昨日凤泽与她同在古安山上,说不定正好目睹了隋府奴仆被痛殴的那一幕,“殿下不信我?”

她脱口问道。

不然何以解释凤泽要跟踪她。

凤泽瞥她一眼,眸中晦暗难明。

“顾青,女子听到心怡的男人为她揽下祸事,会惊喜,会感动,却不是像你这样,质疑我的信任。”凤泽缓缓道,“你若当真对我一心一意,又怎会怀疑我不信你?”

顾青干笑了声,她扭头望向窗外,“先动心的人自然更容易患得患失,殿下拒婚在前,冷语在后,便是我将真心捧在手上,殿下也不一定会信。”

“你不是让我拭目以待吗?你既然信誓旦旦,就该让我看见。”

“看见又如何?”顾青反唇相讥,“看见就会相信?殿下不是我,焉知我不是用尽所有力气在讨好殿下?”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凤泽擦脸的那张手帕上,“殿下若是喜欢那种为了男人寻死觅活的女子,不如趁早退婚!”

她面色潮红,言辞犀利,瞧着像是被气得狠了。

她不再与凤泽说话,扭头对外面的车夫道:“停车!”

车夫是雍王府的侍卫,他没有听到凤泽的命令,自顾自驾着马车继续朝前驶去。

顾青板着脸,等到马车在顾府外停住,她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凤泽透过车窗,看着那纤瘦的身影快步走入顾府,青色披风在她身后高高扬起,像一团飘忽不定的云。

他吩咐车夫,“回府。”

顾青进了家门,直奔自己的院子。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白桃迎上去,满脸欢喜,“老爷等得正心焦呢。”

顾青摆摆手,“先给我倒杯水。”她要压压惊。

“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白桃端来一杯蜜水,又拿手替她扇风,“这天儿也不热啊。”

“给气的。”顾青只说出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吓的。

她接近凤泽的计划差一点就功亏一篑。

幸好最近看了不少话本子,让她学会一件事,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唯一一条生路就是胡搅蛮缠。

顾青默默抚胸,刚才走得急,心口咚咚直跳。

她喝了口水,慢慢平静下来。

她扔给凤泽那句话是以退为进,她相信凤泽绝对不会退婚。

皇帝的圣旨哪是那么容易驳回的,如果凤泽在赐婚那晚坚决不受也就罢了,接受了又反悔,这就是明晃晃一巴掌摔到皇帝脸上,以凤泽的精明,他不会干这种傻事。

顾青拿起桌上的话本翻了翻,叹了口气。

只是太精明了也不好,她的“一腔深情”在他面前总是岌岌可危。

难道真不真心就这样重要吗?人在世上,活得太清醒干嘛,能平安到老就该知足了,人家话本子里的人,就算不爱也能相敬如宾到白头,也没见过得不好啊。

“阿青!”老父亲顾文敏闻讯赶来。

他拉着女儿上下打量,“瑜贵妃召你入宫,没难为你吧?”

“没有。”顾青惯常安慰道,“她就是找我说了说话,没多久陛下和雍王也来了,我就跟着雍王出了宫。”

顾文敏放下心,“没事就好。你是不知道,雍王揍了隋府的下人,隋府不知怎么想的,又把这些人绑去了府衙,就在开审之前,四人全部暴毙。今日早朝有人借这事参雍王蓄意谋杀,幸亏让人驳了回去。”

“驳了什么?”

“他们说,雍王好端端杀那几个人做甚,他若真要下手,就不会只是断腿这么简单,只需要以恶奴冒犯皇族为由,叫护卫把他们斩杀了事,何必等到把人送进府衙再来生事。”

“这话在理。”顾青随声应和着。

难怪皇帝见了瑜贵妃,神色不是太好,敢情他不是怪瑜贵妃与宫外暗通消息,而是怪她办事不力,让隋府奴仆这件小事变成了朝堂上的闹剧。

只是那四人到底怎么死的?

顾青若有所思。

顾文敏在旁唉声叹气,“我就说不该答应这门婚事,雍王身边不太平,别到时连累你也跟着受罪。”

顾青乖巧地为父亲按捏肩膀,“爹,女儿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如果跟雍王过得不好,我就跟他和离。咱们家那么大的药行生意,还怕养不了我一辈子?”

顾文敏听她提起这茬,更加感慨,“你这身子虽说好了,还是不能太劳累。这些年外面的生意都上了正轨,你既然执意要嫁给雍王,就好好享受当王妃的日子,不要太辛苦。”

“我知道,爹,药行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平时有几大管事照应着,费不了我太多心思。”

顾青将顾文敏劝慰一通,直到老父亲被她哄得眉花眼笑,这才作罢。

凤泽前脚踏进雍王府的大门,后脚就有侍卫追上来。

侍卫手中拿着一方墨蓝色的锦帕,赶到凤泽身旁,“殿下,这是你落在马车上的手帕。”

凤泽面无表情,“不要了。”

侍卫怔愣一下,本能应声,“是。”

他将手帕交给路过的小厮,“拿去扔掉。”

凤泽原已转身,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又回头,“等等。”

侍卫递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望向他。

凤泽朝手帕抬抬下巴,“拿去顾府,就说,谁弄脏的,谁洗干净。”

“小姐,门房有你的请帖。”白桃拿着大红烫金的帖子迈进门槛。

“先放那儿。”顾青头也不抬,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最后一笔。

白桃凑过去,见纸上整整齐齐写着几行“永”字。

“小姐,这么多年,我看你最爱写这个字,它到底有什么玄妙?”

顾青放下毛笔,“写字能静心,古人说:‘昔王逸少工书十五年,偏攻永字八法,以其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写正了,心也就静了。”

白桃似懂非懂,“我知道,小姐最近在家里憋慌了,是不是想出门走走?”她将请帖摆在顾青面前,“我听门房说这家官儿挺大的,小姐要不就去凑个热闹。”

自从她家小姐被皇帝赐婚,递到顾府的帖子就多了起来。除了几家与顾文敏关系较近的,其余帖子都被顾青一一拒了。

顾青打开请帖,“原来是徐副相。”

当朝有三名宰相,一正两副,徐副相全名徐承志,五年前上任,深得皇帝信赖。


这封请帖出自徐夫人之手,她的嫡长孙两日后满百天,特在那日邀请京中贵人前往观礼。

从时间上算,这份邀请来得仓促,可见主家只是依礼而行,并未真正将顾青列入必到的宾客名单。

顾青原想顺势回绝,忽然想到以后入了雍王府,自己或许也要筹办这样大的宴席,她想了想,生出取经的心思。

她回了封帖子给徐夫人,“后日定到。”

且不管徐夫人收到回帖作何感想,到了徐家长孙百日那天,顾青准时出现在一众宾客面前。

有人不认得她,向旁人打听了几句,面上浮现古怪的神情。

他们早就听说有位小官之女痴恋雍王,还求得了皇帝赐婚,如今见着真人,既想多看两眼,又怕被人发现,纷纷拉着熟人在旁窃窃私语。

顾青面色自若,拈起盘中的樱桃,悉心品尝。

主家将宾客们安排在临湖小榭中赏景,顾青这边的美人靠上没几个人,空出一大片位子。

有人走过来,扶着腰坐下。

这是一名小腹隆起的妇人,她穿着雪青色的直裰,眉清目秀,发顶束髻,妆扮利落。

她剥了颗枇杷正要送入口中,就听旁人劝阻,“夏侍郎,枇杷性寒,你已经有了身子,须得当心饮食。”

妇人颔首道谢,说完,仍将那颗枇杷放入口中。

她接连剥了几颗枇杷吃掉,见旁人一直盯着她,一副想劝又不好劝的样子,索性侧身去拿隔壁的樱桃。

不料手伸到中途,又被人按住指尖。

顾青对她盈盈一笑,“枇杷味甜,樱桃味酸,不如先漱漱口,一会儿再吃。”

妇人听她说得有理,收了手,让侍女去为自己倒水。

顾青含笑看她,妇人奇怪,“你认得我?”

顾青道:“户部侍郎夏茗,女中英杰,天下的女子少有不敬慕大人的。”

夏茗问:“阁下是?”

“礼部员外郎顾文敏之女,顾青。”

夏茗“嗯”了声,目光中带上些许疑惑。

一旁有人悄声追补,“这位是雍王府未来的王妃。”

夏茗仔细想了想,恍然。

她突然朝顾青欠身致了一礼,“户部刚提出折银税法时,曾得雍王殿下仗义执言,我那时不在朝中,未能致谢。这些年政务繁忙,与殿下难得一叙。顾小姐他日见到殿下,请代我转达谢意。”

顾青心中微讶,她从没想到凤泽与户部竟有这样的渊源,她对夏茗道:“折银税法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侍郎当年为推进新法,在剑南一待就是五年,亲身试行,实在令我敬佩。”

夏茗摇摇头,“新法尚有许多不足之处,若想完善,至少还要耗费五十年之功。”

顾青笑道:“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侍郎大可宽心。”

“此处非官衙,你叫我夏茗便罢。”

两人寒暄了几句,夏茗本是沉默寡言之人,见顾青对近年来户部的举措如数家珍,惊讶之余便与她多聊了一会儿。

旁人原想与夏茗交好,此时竟然半点插不上话,只得眼睁睁看这二人聊得越发投机。

不久,有徐府的婢女过来请众人移步正厅观礼。

顾青见夏茗挺着个大肚子,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女,便有意放缓脚步,与她同行。

她们刚到正厅附近,就听前方一阵喧哗。

一名年轻女子被几个婆子推搡着从正厅出来。她身单体薄,被婆子们抓住全无反抗之力,只在嘴里厉声说着什么。

徐家少夫人出现在正厅门边,她向婆子们吩咐了几句,那女子就被她们迅速带走。

众宾客远远看到这一幕,有眼尖之人轻呼一声:“那不是林……”

她忽然想起这是在何处,左右望了望,默默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宾客中自然不只她一人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顾青微微一怔,若没看错,那女子分明就是古安寺内与凤泽相见之人。

顾青打听过她的底细,林秀嘉,前任副相林素之女。

林素原是皇帝在皇子时期的伴读,皇帝登基后,他深得重用。

后来他因侵占良田获罪,又被查出卖官鬻爵一事,皇帝将他下狱审查,没过几日,林素就在狱中自尽身亡。

林家全族被削为平民,林秀嘉作为林素唯一的女儿,自请前往古安寺寄居清修。

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上,正是因为她,凤泽才与隋有贤起了争端,拧断了隋有贤一条胳膊。

这等风流韵事很容易被人查个底朝天,所以才有了数日前顾青的古安山一行。

顾青对这姑娘本已没了兴趣,却没想到今日会在徐府撞上。

她轻声向白桃交待了几句,白桃悄悄退下。

观礼完毕,顾青借口要去更衣,离开正厅。

转过几条小径,就见白桃疾步而来。

“小姐,”白桃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她被婆子关进了一处庵堂,说是她弄坏了给孩子祈福的《药师经》,要她重抄一遍才放她出来。”

顾青拧眉。

若林秀嘉当真弄坏了经文,徐少夫人此举并不为过,但林秀嘉为何会来到徐府?她的父亲死于非命,徐承志又顶了她父亲的相位,两家人不说结仇,起码也会互不往来。

这林秀嘉不安生待在古安山上,偏偏在徐府大办喜事的日子出现,难道是成心想给徐府添堵吗?而徐少夫人将前任副相的女儿私自扣押在府中,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恐怕也不会那么好听。

顾青暗自揣测,对白桃道:“你回那边盯着,如果发现什么异样,立刻回来报我。”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

夏茗对顾青道:“我去外面走走,透一透气。”

顾青扶着她起身,“我也想去醒醒酒,咱们一块儿。”

两人带着侍女一道离席。

有宾客见了,好奇道:“顾家小姐与夏侍郎倒是走得很近。”

“可不是吗,这两人对着咱们话不多,凑在一起却说个不停,听着都是些税赋钱粮什么的,让人脑瓜子疼。”

“要不怎么说夏侍郎不是一般女子,你看她怀到八个月才上书休假,而我家那位大老爷,一回来就只知道喝酒听曲儿,难怪现在还只是个五品官。”

“我若生个女儿,可不想她太辛苦。他们男子倒没什么,女子若是十八岁之前过不了会试,这年纪一大,就寻不到好人家了。”

“怕什么?没见顾家小姐二十有二,还不是照样觅得一桩好婚事。”

“这婚事可算不上什么好。”有人四下瞄了眼,压低声音,“先不说雍王在陛下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位,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他那个……不行。”

有人赶紧拿手捂她的嘴,“要死了你,这话怎么能瞎说。”

“怎么是瞎说呢?雍王都二十七了,听说他后院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就连外面的秦楼楚馆,也从没见他逛过。咱们谁不知道男人啊,别说二十七,到了七十七也没有不想那事儿的,怎么偏生他就是个例外?”

说者振振有辞,其余人听了,面上不显,却不知心中都想到些什么,一个个打着眉眼官司。

顾青陪着夏茗走在花园里,浑然不知有人已给她的未婚夫扣上了一顶“不行”的帽子。

她好奇打量夏茗的肚子,“夏姐姐怕是不久就要生了,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这里人多杂乱,万一不小心磕了碰了,总是不好。”

夏茗轻轻抚摸自己隆起的小腹,“我在家中歇了许久,实在太闷,夫君说多出来走走也好。何况这里的夫人多,还可与她们交流一些生产心得。”

顾青抿唇而笑,“那我可打扰夏姐姐了。”

夏茗自从和她坐到一处,就光顾着与她谈论新法之事,显然已经忘了来时的初衷。

夏茗想想,也是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她眉眼舒展,教人很难将她同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夏侍郎联系在一起。

“我听说你对雍王早就有意?”她忽然问。

顾青高高挑起眉梢,她没想到京城里的八卦竟然传得如此迅猛,就连夏茗这样一心只爱公务之人也能耳闻。

夏茗看出她的惊讶,平静道:“雍王很好,你眼光不错。”

顾青目光微动,她听得出夏茗是真心称赞,难道就因为雍王为新法说了几句好话,夏茗就对他另眼相看?

夏茗见她目露不解,想了想,大概是怕她误会什么,解释道:“我与夫君相遇以后方知,心中有牵挂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顾青实难想象这话是从有“拼命三娘”之称的夏茗口中说出,见她态度坦荡,不禁多问了句:“不会担心成为负累吗?”

夏茗奇道:“怎会?”她眸底浮现微微暖意,“如果你想到一个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欢喜,那他就不是你的负累。”

顾青望着她嘴角的笑容,默默在心中对凤泽说了声抱歉。

她想起他时可不会不由自主的欢喜,只会升起紧张、渴望与忧虑的心情。

不过,她不介意对他好,只要能换到自己想要的。

夏茗碰碰她的胳膊,“那是不是你的侍女?”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白桃从小径那头飞快跑来。

“小姐,”她气喘吁吁,“徐少夫人和徐少爷吵起来了。”

顾青猛地一怔,“在哪儿?”

白桃听从她的吩咐一直守在庵堂外面,如果她听到人吵起来,那徐氏小夫妻发生争吵的地方就应该是——

“庵堂!”

白桃说着就要领她们过去。

顾青看向夏茗:“夏姐姐要不要先回正厅?”

她去庵堂是因为林秀嘉在那儿,她既好奇,也担心这事与凤泽扯上什么关系,而夏茗是局外人,又怀着身孕,自是不便跟着她到处乱跑。

夏茗虽不知她有何打算,但她对凑热闹本就没什么兴趣,当下点头,“我先回去。你自己小心。”

顾青带着绿瑶与白桃赶到庵堂外,就听一个女声尖利地叫喊,“她已经不是宰相的女儿了,你还护着她!”

徐少夫人披头散发从廊下奔出,她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出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左颊上印着四道鲜红的指印。

徐少爷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他穿了身圆领大袖锦袍,此时袖子破了一半,衣领散乱不堪。

顾青记得在筵席上看到他时,他头上还束了一顶赤金发冠,如今发冠不知去向,徐少爷的发髻歪在脑顶一侧,鬓发蓬乱。

徐少夫人扭身挥手打他,手上拿的正是那顶发冠。

她往他身上狠砸了几下,哭骂道:“你个混账东西!你儿子才满百天,你就为了别的女人打我!我告诉你,你们徐家能有今天,全靠我爹帮忙!你以为你爹当了宰相就了不起吗,你连会试都考不过,你就是个废物!”

她与徐少爷扭打在一起,院中两个劝架的婆子拉的拉扯的扯,好不容易才将这两人分开。

顾青见状况不明,拉着绿瑶与白桃与她一同躲在院外的假山石后。

徐少爷脸上挨了几下,发冠锐利的边缘刮破了他的面皮,他狼狈不堪捂住脸,“你个泼妇!你将人扣在庵堂想做什么?今日府里来了这么多人,你当没人看见?”

“我扣下她怎么了?她弄坏了给我儿祈福的经书,这不是存心想让我儿折寿吗?”

“你还狡赖!分明是你把茶水泼在了书上,你这样子哪里有半点徐家少夫人的风范!”

“我没有?那谁有?她吗?”徐少夫人往屋里一指,“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没用的男人,明明被人拒过婚,还像条狗一样巴着人家不放。你一听说我把她关在这儿就担心是吧?你过来干嘛?想英雄救美吗?还是想趁我不在,跟她做苟且之事!”

“你、你……”徐少爷气得浑身发抖,他抬脚就向妻子踢过去。

徐少夫人在婆子的掩护下避开,“你还敢打我?徐子昂,不要以为今天府上有客人我就不敢跟你翻脸,你等着,我去找母亲来评理!一会儿父亲下了衙,我也要让他好好听听,他的儿子是多么维护他的仇家!”

徐少夫人转身跑出院门。

“给我拦住她!”徐少爷拔腿就追,两名婆子迟疑一下,也跟了上去。

绿瑶凝神听了听,向顾青示意院中再无旁人。

顾青这才带着她俩闪身进了庵堂。

庵堂内,青衣女子形容狼狈,她背抵桌沿,双手紧握一根银簪,尖锐的簪头正对着闯进门的不速之客。

“放我出去。”林秀嘉语声嘶哑,握着银簪的手青筋毕露。

顾青朝前走出半步,林秀嘉声音凄厉,“站住!”

顾青叹了口气,“林小姐,这里随时会来人,我需要你配合。”

说完,她向绿瑶做了个动作。

绿瑶会意,闪身到了林秀嘉面前。

林秀嘉尖叫出声,“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绿瑶一掌劈在她颈侧,林秀嘉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绿瑶接住她的身子,将她拦腰扛起。

顾青往桌上扫了眼,将抄了一半的经文捡起来扔给她,吩咐:“把她藏到我的马车里。”

绿瑶点头,扛着林秀嘉纵身出门。

顾青与白桃迅速离开庵堂,两人穿过垂花门,刚来到花园外面,就见几人迎面而来。

为首者年未弱冠,身着紫金长袍,腰缠玉带。

他们很快在庭中相遇。

顾青依照时下礼节朝为首之人微微颔首,便要与他们错身而过。

“站住。”紫袍人叫住她,“你看上去眼生,不是徐府之人,怎么会在后院?”

他生得唇红齿白,语气却带着几分倨傲,顾青心中不悦,“原来这里已是后院了么?”她轻轻一笑,“我来府中做客,方才在花园中赏景,沿着池边长廊走到这里。多谢公子提醒,我这就回前面去。”

她举步要走,却被后面的人挡住去路。

白桃脆声质问:“你们什么人?竟敢在徐府无理?”

“放肆!”拦路之人厉声喝斥,“二皇子在此,哪有你个奴婢说话的份。”

顾青听到“二皇子”三字,眉心微微一动。

二皇子,凤元泰,生母瑜贵妃。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顾青挺直背脊,望向为首的紫衣人,唇角微勾,“原来……是皇侄。”

此话一出,众人神情皆变。

凤元泰先是一愣,姣好白皙的面容迅速阴沉,他目光森冷,“你说什么?”

顾青眼眸弯弯,“虽然这样叫早了几日,不过雍王是你的皇叔,依照辈分,我随他唤你一声皇侄,不为过吧。”

凤元泰阴沉的目光中渗出寒意。

他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顾青,只听母妃提到过一次,却不想会在这里遇上她。

“雍王妃不在家中备嫁,还有心思到处闲逛,看来你的情意也不过如此。”凤元泰冷冷讽道,“我还以为我那皇叔真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本事。”

顾青笑笑,“徐府盛情相邀,岂有推拒之理,二皇子不也拨冗前来?我看你对徐府很是熟悉,想必平日没少来做客。”

这话再说下去,就有皇子与朝臣过于亲密之嫌。

哪怕在场都是自己的亲信,二皇子也恨不能堵住顾青的嘴。

他暗中动了动手指,就听后方人声隐隐,有脚步声朝这边涌来。

凤元泰阴沉的面色一收。

紧接着就听到徐少夫人哭喊,“那贱人不但坏了我儿的经文,还动手行凶,娘,你可要为我们做主!”

顾青将这声音听得真真切切,心中不免好笑,徐少夫人与徐少爷出去不到一炷香功夫,这夫妻俩自己打的架就成了林秀嘉所为,只不知是他二人握手言和了,还是徐夫人出手镇压了。

再看那边行来不少人,其中既有徐夫人等府中亲眷,也有前来观礼的宾客。

众目睽睽之下,难怪徐少夫人半字不提自己与丈夫争扯之事,只口口声声将罪名安到林秀嘉头上。

众人见到顾青与凤元泰等人,俱是一怔。

徐夫人率先上前,“二皇子,顾小姐,你们为何在此?”

凤元泰道:“本王下了朝,过来观礼。”

他朝面色哀戚的徐少夫人望了眼,又问:“徐少夫人这是怎么了?府里出了什么事?”

徐夫人面沉如墨,“老身也不清楚,正要随我儿媳去看。”

凤元泰道:“府中女眷甚多,不如我陪诸位过去,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也能看顾一二。”

他突然变得亲和有加,顾青瞧了瞧徐夫人带来的数名家丁,朝旁让开两步。

“顾小姐,”凤元泰叫住她,“你既然到了这里,最好跟我们一道,以免碰上什么危险。”

顾青含笑回望,“也好。”

他们在徐少夫人的引领下来到庵堂。

徐夫人让家丁一脚踢开紧闭的房门。

众人探头一看,房内空无一人。

徐少夫人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她推开家丁,急匆匆走进去,“人呢?”

跟来看热闹的宾客们互相看看,眼中都有些微妙的情绪。

徐夫人更是面色一变,“给我搜。”

家丁们将庵堂内外仔仔细细寻了个遍,一无所获。

徐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媳,“婉娘,你确定贼人在这儿?”

徐少夫人扭着手中的帕子,“母亲,她就在这儿!你看桌上还有她抄的经文。”

徐夫人挥开她,快步走到桌前,“你过来。”

徐少夫人不明所以跟了过去,她的目光触及桌面,瞳孔猛然收缩,“不可能!我明明看到她已经抄了一半的经文!”

徐夫人狠狠拄了拄手里的拐杖,若不是这里人多眼杂,她恨不能一巴掌抽在儿媳脸上。

今日是她孙子的百日宴,儿媳不想着用心操持,只顾着跟人拈酸吃醋。

徐少夫人虽然没有直往前院去,但今日宾客众多,她形容狼狈的样子难免被好些人瞧见,纵然稍做修饰也无法完全遮掩。徐夫人堵不住众人之口,只得警告儿媳,绝不能将她与夫君争吵之事说出去,只将所有罪名都推到林秀嘉身上。

至于徐府少爷徐子昂,他比媳妇更要脸面,眼看要撞见外人就早早避开了去,徐夫人来前特地让小厮看住他,不许他到处乱跑。

而此时这么多人到了庵堂,林秀嘉却不见了。

一想到儿子与媳妇没一个省心,徐夫人就怒气攻心,“说啊,人在哪儿?”

徐少夫人支支吾吾,就听凤元泰在旁做声,“顾小姐,你先前在这边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顾青身上。

顾青歪了歪头,“花园与这儿相距甚远,不曾听到动静。”

“哦,”凤元泰斜着眼,“顾小姐当真在花园赏景?”

不待顾青回答,夏茗从人群中站出来,“顾小姐先前一直在花园中陪我,直到我乏了,才让她自去玩耍。”

凤元泰不料有人竟敢接话,他看向夏茗,“夏侍郎?”他轻飘飘道,“我以为你此刻正在官衙中为民劳心,没想到竟有空来吃席做客。”

夏茗说:“我月初上了折子,已获陛下赐假。”

凤元泰笑容轻蔑,“是我忘了,夏侍郎是女人,女人要忙着生孩子,没空为国尽忠。”

“二皇子,”顾青出声,“我朝律例,凡百姓滋生人丁,不加赋税,官员滋生人丁,可得缯帛。太祖曾言:一朝之旺,兴于人丁。女官生育,于国有苦功,于家有苦劳。不知二皇子为何如此轻视?”

凤元泰被她当众驳斥,脸色一黑,“顾小姐这么在意人丁,不知嫁入雍王府后打算生几个?”

他突然压低声音,眼神中蒙上一层浓浓的恶意,轻轻道:“顾小姐可要提前想好,万一一个也生不出来,又该找谁帮忙呢?”

他说完,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像毒蛇吐信一般,嘶嘶笑出声来。

凤元泰的声音极低,除了顾青,一旁无人听清。

徐少夫人仍在咋呼着使唤家丁找人,门外的宾客本是尾随而来凑热闹,如今看到这空荡荡的庵堂,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猜出事有蹊跷。

徐夫人面对众多好奇打探的眼神,越发挂不住脸。

她重重甩袖,命令家丁:“你们去外面搜。”

说完,又向宾客们致歉,“今日府中忙乱,不慎混入宵小之辈,想来已被吓跑了出去。这事本不该惊扰大伙儿,偏生我这儿媳胆小多怪,教诸位看了笑话。今日宫中赐下几件奇珍,我正要拿出来与各位共赏,还请大家与我同往花厅,坐下来好好看看宫里的宝贝。”

有人好奇发声:“徐夫人,不知是何人胆大包天,竟敢在徐府对主家不敬?”

徐少夫人正要接话,被徐夫人冷冷一瞪,不情不愿将头扭到一旁。

徐夫人淡淡一笑,“不过些须小事,待今日宴罢,府中自会处置,不劳客人挂心。来,大伙儿随我去花厅吧。”

她攥着儿媳的手腕,拉着她将众人请走。

经了这一出,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

原本依照时下礼节,只有至亲好友才会留到晚上参加晚宴,因此在看过宫里赏赐的珊瑚玉石等物之后,与徐府关系平平的人家就依礼向徐夫人告辞,顾青与夏茗也在其中。

徐夫人笑容僵硬,“今日分身乏术,对二位招待不周。夏侍郎生产之期若有所需,可随时传信于徐府。顾小姐下个月就要出阁,过几日我会送上添妆,还请不要嫌弃。”

顾青与夏茗称谢之后,相偕离开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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