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是一个寻常的深秋的早晨。家里的玉米晒好了,我妈要开面包车把它们送到镇子上那家粮食收购站。
原本这活是我爸干的,不凑巧的是,我爸那段日子扭伤了腰,趴在炕上起不来,家里等着钱用,只能我妈硬着头皮上了。
只是,那天一大早就出门的我妈,直到天擦黑都没有回来。我爸坐不住了,不顾我奶奶的反对,挣扎着下了床,出去找我妈。
我爸叫上我大伯和叔叔,几个人拿着手电筒出去找人,最终在快到镇上的一个小路旁发现了我妈留下的车,车上的玉米还在,唯独不见我妈的影子。
我爸他们在周边找了几圈,始终没有踪迹,那会还没有天眼系统,他们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不晓得去报警求助,只是在随后的几天里,托了人挨个在周围的村子和乡镇打听。
可是,找了一个多月,却丝毫没有任何信息。我妈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失踪在离家20里的地方。
随着事情的发生,村里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我爸把我妈骂跑的,有说我妈跟别人跑了的,更有甚者,说我妈卷了家里的钱和人私奔了。
我爸铁青着一张脸,整天蹲在屋门口抽烟,一言不发。
那一年,我5岁,弟弟3岁。
2
我妈是在我表姨的撮合下认识我爸的。
那时候,我妈刚高中毕业,差了5分没有考上大学。原本我妈是想再试试的,可我姥爷家成分不好,她没有那个机会,正好表姨在镇上开了家裁缝铺,力邀我妈过去。
我妈个子高挑,人也长得漂亮,在表姨的店里一站,就是活脱脱的衣服架子,啥衣服往我妈身上一穿,登时就不一样了。
在表姨那里学了一年以后,我妈出师了。姥姥不放心我妈一个人出去,就想着早点给我妈介绍个对象,成个家也好。表姨就把我爸介绍给了我妈。
第一次见面,我妈并没瞧上我爸。我爸个头不高,人长得也黑,还不怎么爱说话,稍微说两句好,脸就憋得通红。
可表姨说,我爸家是正儿八经的贫农,成分好,又说我爸看着不咋样,却是个踏实能干的,年纪轻轻就开始自己做生意了。
我妈只好答应处处看。后来,我姥爷查出肝癌晚期,从确诊到去世,仅仅三个月的时间,都是我爸在一旁照料,比我舅这个儿子还上心。临终前,姥爷将我妈的手放在我爸手里,看着我妈点头,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我爸给了姥姥1000块的彩礼,便敲敲打打地把我妈娶进了门。
婚后,我妈才知道,表姨当初口里说的我爸做生意,其实就是我爸跟着我姑父在学打饼子。
3
知道真相的我妈,并没有因此为难过我爸,而是认认真真地和我爸规划未来,从饼摊开始,到拥有他们自己的小饭馆,这中间,他们生了我、生了我弟,感情也一日比一日深厚。
直到我5岁那年,他们在镇上开的小饭馆因为房租的问题谈不拢,加上生意好遭人嫉妒使坏,饭馆没能继续开下去,爸妈无奈,处理了店里的桌椅板凳,带着我和弟弟,回到了村子里。
赖以生计的饭馆没有了,但生活还要继续。也是这时候,我爸开始气馁,干农活也不积极,里里外外都是我妈一个人在操持。
我妈毕竟是一个女人,也有苦了累了的时候,就和我爸吵,我奶奶看不过去,说我妈是看我爸落魄了,心里长草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我爸,看奶奶说的太过分,把奶奶拉了出去,认认真真地跟我妈道歉,说以后好好过,不再混日子。
可就在我爸打起精神,要重新来过时,我妈就在独自出门卖玉米的路上,不见了踪影,任我爸想了多少办法,就是丝毫没有音讯。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我妈失踪一个月以后,我爸把我和弟弟往奶奶怀里一塞,收拾了行囊,说要出门找我妈,顺便打工,他不相信我妈真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和别人跑了。
奶奶搂着我和弟弟,噙着眼泪,默默地送我爸出了门。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两年里,我爸每隔几个月就换一个地方打工,却始终找不到我妈。
4
7岁那年的冬天,我爸回来了,更黑更瘦了。奶奶心疼地摸着我爸胡子拉碴的脸颊,说:“东啊,两年了,算了吧,你也仁至义尽了,这两个孩子你得管啊,妈老了,管不动了,你再不管,他们就跟野孩子差不多了!”
奶奶的话让我爸陷入了沉思,那天晚上,我爸在我和弟弟的枕头边坐了良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第二天,爸爸跟我说,帮我找好了学校,让我过了年就去上学。
爸爸那两年虽说是不停地在打工,可攒下的钱都扔在了找我妈的路上,并没有带回来多少。他回来后,找家里人凑了点钱,又收拾了东西,带上我们,重新回到了镇上。
他在之前饭馆的斜对面又开了一家饭馆,名字还是以前我妈取的那个,康乐大饭店,我妈说,健康和快乐才是人生的不二法宝。
从那以后,我爸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不善言谈的一个人,变得能说会道,一刻也不歇,整日奔忙在饭馆的各个角落,似乎要用忙碌填满生活的每一个空隙。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爸还是以前的那个他,独自坐在院子的一角,勾着头,望着远方,小时候的我并不明白,为什幺爸爸一坐在那,就能坐上大半天,常常是我们叫他,他都听不见。
小饭馆渐渐有了起色,我们的日子却依然还是捉襟见肘。因为稍微存点钱,我爸就要关上半个月的门,出门找我妈。
这样又是好几年,到了十岁那年,我爸终于没再继续找我妈了,因为奶奶去世了,没人能替爸爸看护我和弟弟了。
5
我爸专心做生意,饭馆的生意日渐好起来,不再出去后,家里也终于有了存款,媒人接二连三地上门,要给我爸说亲。
其实奶奶去世前,也不止一次地劝过我爸,说他还年轻,不能不明不白地等下去,两个孩子也不能没有妈,让我爸再成个家。
可我爸说,他有媳妇,孩子也有妈,他不能做那个背信弃义的人,不然将来,等我妈回来了,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她交代。
那些媒人被我爸给赶了出去,那些年里,他真的没有打算再给我们找一个妈,尽管我和弟弟经常被人追着叫没娘的野孩子,我们爷仨的日子过得狼狈,他替我们教训那些欺负我们的孩子,都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直到我12岁的时候,第一次来了例假,在学校上厕所的时候吓得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下学回家,我哭着告诉爸爸我要死了,我爸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继而眼圈也红了。
他跑到隔壁婶婶家,请婶婶帮我买了卫生巾,教我知道了女孩子的生理知识。也是那一天,爸爸晚上又在我们床头坐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我看见爸爸的眼镜红红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以后,爸爸开始了相亲,前前后后见了不少于十几个女人,有离婚的,有丧偶的,无一例外都没了然后。
因为我爸跟她们说,以后可以搭伴过日子,但不领结婚证,还要在家照顾我们姐弟,这样的条件,自然没有人愿意留下来。
6
半年后,兰姨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说起来,兰姨也是个苦命人,早年和男人结婚后,生了个儿子,结果儿子在两岁的时候因为发高烧没即使送到医院,在半路就死了。
兰姨的婆婆,就骂兰姨是个丧门星,克得她孙子没了。兰姨的男人也信了他妈的话,对兰姨非打即骂。兰姨心里苦,却没想过离婚,那个年代,离婚不是个光彩的事。
后来,兰姨的男人勾搭上一个寡妇,还和寡妇有了孩子,就把兰姨扫地出门了。兰姨娘家早就没人了,离开了婆家也无处可去,到处找地方打工。
那会我家的饭馆正好要招包饺子的,兰姨就这样到了我爸店里工作。
兰姨很勤快,不光包的饺子皮薄馅大,且一天到晚手脚不停,看见店里有啥活都抢着干。
不仅如此,兰姨对我们一家也极为关心。天气凉了,见我和弟弟还穿着单鞋,就连夜做了两双千层底的二棉鞋,那手,巧极了。
日子久了,我爸也觉察到了兰姨的贴心,他问过我和弟弟的意见后,把话跟兰姨挑明了:他不是离婚,有媳妇,但媳妇找不见了,所以,若是兰姨有意,两人可以搭伙过日子,但结婚不行。
兰姨的婆家就是我们隔壁村子的,这些年,我爸东跑西颠找我妈的事,早就传遍了周围的几个村子,兰姨自然也知道。
但兰姨还是点了点头,她说:“我就是想找个知冷知热的,她走了这么多年你都没娶,还想着找她,我信你,是个好人!”
7
两个苦命的人走到了一起,兰姨成了我和弟弟名义上的“继母”。
兰姨来了之后,我和弟弟的衣服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我爸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但是我知道,爸爸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妈妈,逢年过节,桌子上也总有我妈的衣服碗筷。
兰姨从来不对我爸的这些行为横加干涉,也从不要求我和弟弟喊她妈。她说,能在一块过就是缘分,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定呢,不如就开开心心地过!
就这样,我们这“一家四口”在一块,过了快十年。直到我考上大学,去了外地求学。
大一那年的寒假,我回了家,兰姨张罗了一大桌子的菜,我爸这个从不喝酒的人,也端起了酒杯。我以为,他们是为迎接我回家,却不想,吃完饭,我爸拉着我,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村边的一块地,我记得,爷爷奶奶就长眠在那。我问爸爸,是带我来给爷爷奶奶磕头的吗?
我爸没说话,拉我去了一个新的坟头,偌大的墓碑立在前面,我一看墓碑上面的字,当即就傻眼了!
是我妈,是爸爸找了十几年的妈妈。我一下子跪倒在地,眼泪瞬间就淌了下来。
8
回家的路上,在我爸故作平静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原来妈妈早在走失的那天就遇害了。
当年,是两个小毛贼抢了钱,慌不择路,正好在路边遇到了开着面包车的我妈。他们拿着刀抢了我妈的车,本想开着车逃走,不料我妈奋力挣扎,他们一着急,把我妈掐死了。
见出了人命,他们吓坏了,把我妈埋在旁边的树林里,车也不敢开了,掉头就跑。若不是后来的严打,他们因为别的事锒铛入狱,在认罪的时候出于立功心理,狗咬狗地说出了当年的事,我妈还不知要在那里睡上多少年。
后来,听兰姨说,我爸在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后,人一下子就傻了,后来找到埋我妈的地方,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又找了好多人,才把我妈重新葬到了我家的祖坟。
兰姨说,我妈下葬那天,我爸紧紧地抱着我妈的棺木,高声喊了我妈的名字,说:“玉芬,我就知道,我没有白等你,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爸病了一场,半个月以后才勉强下了地。
爸爸说,之所以当时不告诉我,是因为我那时正参加一个知识竞赛,他怕耽误我,嘱咐了兰姨和弟弟,都不许说,要等我放假回来,再亲自带我去看我妈。
我不知道,爸爸这些年的等待和寻找究竟值不值得,但我知道,若是让爸爸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也许,他心里一直在后悔,后悔那天,没有强撑着身体,和我妈一起开车出门。
再说回兰姨,在我爸为我妈做这些身后事的时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而是陪着我爸跑前跑后,直到把我妈安顿好。
兰姨说,哪怕我爸永远不和她领证,她也不觉得遗憾。能陪着这样一个情深义重的男人走一程,已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只是,我和弟弟怎么会冷眼旁观呢?兰姨代替我妈照顾了我们爷仨这么多年,也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余生,就让我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吧,彼此相依相伴,福祸与共。
我是之龄,一个认真讲故事的壮实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