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隆庆年间,云南有个监生姓汪名琦,一向胸怀大志,为了能一展抱负,抛家舍业前往京城,没想到走到半路生了一场大病,病逝于湖南溆浦县,因为远隔万里,家人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他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汪越,他病逝时才五六岁,等长到十来岁,就想北上寻找父亲,母亲觉得他年龄太小,不准他去。
等汪越长到十七岁,向母亲表示一定要去找父亲,汪母心里明白,丈夫这么多年不回来,八成是没了,儿子要是能把他尸骨带回来,也算是让丈夫魂归故里。
汪母想办法筹借了几十两银子,嘱咐儿子道:“儿啊,你还小,京城万里之遥,为娘的实在不放心。要是能见到你的父亲,让他赶紧回来,家里人都盼着他呢。”
汪越的姐姐比他大他三岁,弟弟小他两岁,听完母亲的嘱咐后,他哭着和姐姐弟弟告别,让他们好好侍奉母亲,他半年之内一定回来。
汪越带着干粮一路北上,走到湖南溆浦辰龙关时,病倒在旅店里。好在他病得不算很重,吃了几副药后,病情算是稳住了。
这天,他到药铺买药,一位瘦小干瘪的老人拉住了他,说道:“我看你气色灰败,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你要是肯听我的,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
一般人听到这话,肯定会暴跳如雷,可是汪越却觉得这位老人不一般,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人问道:“我看你不是本地人,先告诉我,你为何要到这里来?”
汪越如实告知姓名、籍贯,以及到这里来的原因,老人听后感叹道:“看来真是天意,你的父亲汪琦我认识,已经在十年前病逝,当时我就在旁边。”
汪越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现在听说父亲已死,还是无法接受,失声痛哭,拉着老人问父亲葬在哪里。
老人说道:“你父亲死时,知县念在他是个监生,帮他买了棺椁,没有下葬,棺椁现在还停放在山椒土地庙里,你赶紧去找庙主,让你父亲入土为安。
等你将父亲安葬后,一定要来找我,西边五里外的树林里有几间茅屋,我就住在那里,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怎么躲过此劫。”
老人说完,又安慰了他几句,然后缓缓离开。
汪越这时候也顾不得病了,一路打听来到土地庙,看到其中一口棺材上写着:云南监生汪君琦之柩。
汪越见到父亲棺椁,悲痛欲绝,几乎昏死过去。
缓过神后,汪越找到庙主,说要将父亲入土为安,庙主看他年龄不大,又是孤身一人,便想讹诈钱财,于是百般刁难。
汪越花光了身上带来的银子,无奈之下还把行李衣服变卖,才买了一小块地,将父亲安葬,然后在墓边搭了一个窝棚,为父亲守灵。
因为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汪越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又想起之前那位老人说的话。
他按照老人的话,向西找了七八里,果然看到树林中有几间茅屋,门上挂着草帘子,四周围着一圈木篱笆。
汪越刚想敲门,屋门开了,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穿得破破烂烂,问道:“怎么几天不见,你竟落魄成这个样子了?”
汪越见到老人,多日的委屈终于爆发,忍不住大哭道:“我流落他乡举目无亲,屡屡遭人刁难,唯有老丈看我可怜,愿意帮我。父亲已经入土为安,感谢老丈指点,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老人将他扶起,说道:“看你这么孝顺,是块好料,要是愿意跟着我,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只是怕你心意不坚。”
汪越心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现在饭都吃不饱,不如先跟着老丈,或许以后还有机会把父亲尸骨带回乡安葬。
汪越纳头便拜,说道:“父亲不在,母亲年老体弱,我又身在异乡无处可去,无论什么样的考验,我都能接受,绝不退缩。”
老人点头笑道:“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老人把他带进屋,给了他食物,又让他换了衣服。
第二天,老人带着汪越来到院子后面,进入一个土坑中,里面漆黑一片。点上灯后,老人让他坐到中间的一个薄团上。
老人拈着胡须说道:“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惟大人为能不朽,务耕而不耨,维草其宅之,及秋而不获,惟禽其饷之,鸡之断尾,自惮其牺也,你在这里好好参详这些话,明天我再来看你。”
老人走后,汪越坐在蒲团上沉心打坐,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他觉得灵台清明,身体好像飘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越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忽然有一人迎面走来,一头白发,裹着赤色头巾,面容清癯,两眼大如灯,满脸红色胡须,骑着一匹白马,见道汪越之后,立刻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道:“仁圣帝命我来请公子即刻到任。”
汪越非常吃惊,问道:“到什么任?”
来人说道:“仁圣帝君已经封公子为本地城隍。”
汪越说道:“我家中还有老母需要赡养,请恕我不能从命。”
来人说道:“公子已经位列仙班,从此可以长生不老,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
可是汪越却不以为然,神情凄惶说道:“父亲客死他乡,老母还在家里等待消息,我怎么能贪图神仙之乐而抛下父母兄弟?”
来人笑道:“公子是大孝子,对二老念念不忘,小人怎敢催促?小人其实是公子家的下人,奉主人的命来请公子,公子还是快点跟我走吧。”
汪越说道:“你是我家的下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来人说道:“绝不会错,主人急着见公子,所以让我来接。”
汪越犹犹豫豫不肯走,来人不耐烦了,上前一把抓住他,将他放到马背上,然后骑上马向前飞奔。
转瞬之间,汪越已经被他带到一个地方,接着马向前一跃,那人和马都不见了。汪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草堆里,摔得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一群猛兽蟒蛇向汪越围了过来,他非常惊恐,心想,我死了倒没什么,可是还没把父亲带回乡,家里老母需要赡养,姐姐还没嫁人,弟弟年龄还小,我要是死了,他们可怎么办?
汪越这样想着,猛兽蟒蛇忽然纷纷散去,有一辆马车从西南驶来,气象煊赫,后面跟着一大群随从,像是哪位王公贵族经过。
汪越趴在树林里看了好久,车越来越近了,只见这辆大车有一间屋子那么宽,上面坐着四五个人。
大车走近后慢慢停了下来,上面的一个妇人忽然大声呼喊:“路边的那位小郎,你可是从云南来的汪越?”
这一声喊,让汪越大吃一惊,因为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仔细一看,更是大惊失色,车上坐着的,正是老母亲、姐姐和弟弟,还有从小照看他的老乳母。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扑到车前,给母亲跪了下来。
母亲扶着他说道:“果然是我的越儿,你不要伤心,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你父亲在世时,一向忠直信义,如今得玉皇大帝怜悯,封他为辰龙关土地神,又派人把我和你姐姐弟弟接来,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看你的样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快上车,跟我们一起去见你父亲。”
汪越听后大喜过望,立刻上了车,和姐姐弟弟抱头痛哭,问这问那,又问老乳母怎么也来了。
母亲说道:“她在咱家多年,一直任劳任怨,而且从无二心,所以就把她也带来了。”
一家人拉着家常,没过多久随从来报,说已经到了。
汪越和母亲掀开车帘,看到有一大群站立两旁,有黄发鲐背的老人,有背着弓箭的护卫,有手持长枪的夜叉,母子几个看了都十分害怕。
他们很快来到一栋巨大的府第前,几十个丫鬟家丁跪在门前叩拜。
母子几个下了车,立刻听到有人高喊一声,随即弦管齐奏,几行丫鬟打扮的女子站立两旁,有一个头戴纶巾身披仙鹤大氅的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这人来到跟前,汪越仔细一看,竟然是收留他的那位老人。
汪越大惑不解,母亲看到老人后,立刻走上前去,与老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姐姐一边哭一边对汪越说道:“弟弟不记得了吗,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汪越怎么都没有想到,一直帮助自己的人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汪琦。
父亲把他们母子几个接到屋里,看着汪越满脸欣慰,说道:“我儿孝顺至极,一直惦念着我和你娘,给个神仙都不愿意做,所以我只能灵显出来。”
父亲接着说道:“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的母亲和姐姐弟弟阳寿已尽,如今已经魂归黄泉,只有你阳寿未尽,不能在这里久留。不过四十年以后,我会去接你,到时候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汪越不愿意离开,拉着父母衣服不肯放手,母亲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四十年后就能再见,越儿不必伤心。”
姐姐和弟弟也在旁边劝说,可他始终不愿意离开。
父亲突然变了脸,大声呵斥道:“怎么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你是想忤逆不孝吗?快走,快走!”
父亲让夜叉把汪越拽出去,他抓着屋门不肯放手,望着母亲哭道:“孩儿经历千辛万苦才能见到父亲母亲,怎么能就这样走?”
父亲突然冲上前,朝汪越踢了一脚,他身上一阵巨痛,赶紧放了手,一下子醒了过来。
原来竟然是一场梦,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然身在土坑中。
他吓得大汗淋漓,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慢慢走出土坑,发现茅屋已经化为乌有,只有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
他在附近徘徊良久,想起梦中说母亲和姐姐弟弟已经染疫病身亡,心如刀割。
汪越漫无目的向前走着,走了几里地,抬头一看,又走到了之前停放父亲棺椁的土地庙。
这时候他饥肠辘辘,想去讨一顿饭吃,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聚满了人,乱作一团,土地公神位前摆放着各种祭品。
汪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进去找庙主询问情况,却发现屋里站着好多人,庙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而且身体已经发臭。
他赶紧跑了出来,忽然一个守庙的巫师一把抱住了他,大声喊道:“原来是大公子来了。”
巫师把庙里的人都叫出来,介绍道:“这就是新任土地的长公子,到这里来寻亲。”
汪越不明所以,巫师说,前天半夜土地庙的庙主做了一个梦,梦到云南监生汪琦升作土地公,庙主带人迎接,新神说他诈取公子钱财,将他重打一顿。
庙主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双腿青肿,逢人就说自己平时怎么坑人害人,没过三天就死了。
村里人觉得土地公太灵验,纷纷出钱为他塑金身,并且嘱咐巫师每天祭拜,不准懈怠。
随后土地公又降神谕,说大公子姓汪名越,十七岁,极其孝顺,刚刚与土地公相会,马上就会回来,所有人都守在这里等候。
汪越听后非常震惊,村民竞相争夺这位土地公的大公子,为他沐浴更衣,把他请到家里供应饭食。
辰龙关上的官吏知道以后,担心惹来麻烦,把他请进衙门,礼敬有加,劝他回云南,并且愿意为他出路费。
汪越也非常想念母亲,立刻连夜出关。
回到家以后,汪越发现家里的茅草屋已经塌了,到处都是荒草,赶紧向邻居打听,才知道母亲和姐姐弟弟,以及老乳母都在两个月前染疫病身亡了。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家人的棺椁,汪越还是痛心不己,几近昏厥。
不久之后,汪越凑了银两,将母亲、姐姐、弟弟,以及老乳母的棺椁带到溆浦,与父亲合葬。叙浦县的人都知道他是土地公的公子,对他敬如神明,在附近帮他搭了房屋,让他为家人守灵。
后来,汪越就在溆浦县定居下来,娶妻生子,一心种田,不再踏入仕途。
四十年后的一天晚上,汪越又见到了弟弟,第二天一早他就让家人安排后事,三天之后无疾而终。
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